我十三歲那年,正是發(fā)育的關頭,急需養(yǎng)分滋養(yǎng),我媽給我買回來各種高鈣奶,我連喝了三個月,配著鈣片吃下去。個頭一點沒有見長,依然小小的。
彼時我媽在鄉(xiāng)下工作,家里面只有我和我老爹,大老爺們和小老爺們,都不會做飯??辛撕荛L時間的泡面,吃得兩人臉都綠了。后來我奶奶從鄉(xiāng)下過來,給我們煮飯做菜,情況依然沒有什么好轉,奶奶她老人家很好地保留了鄉(xiāng)下的習慣,星期一做了一大盆子菜,直到星期天,吃的還是那盆菜。我的個親娘,我感覺,我整個青春期都要種在這個盆里了。
我人比黃花瘦,我老爸終于看不下去,丟給我一筆錢,讓我自己去學校食堂辦飯卡。
我讀高一那年,學校相當自由,食堂可以隨意進出,課間進去,點一份外賣都行。那時候,校園里還商討成立學生會,大家討論學術自由的話題,在這個偏遠小島里的二級中學,竟然產(chǎn)生了思潮的萌芽,想想簡直不可思議。
可是后來校長離職,調(diào)來一個新的校長,迅速出臺了一系列嚴格校規(guī)。學生會的事也不了了之了。當時我們都覺得這個新校長腦袋有坑,可悲的是,一個腦袋有坑的人,多半是不會意識到自己腦袋里有坑的。新校長封閉了食堂,每天只在放學的時候開放半個小時。他還很溫馨地在我們的用餐時間,播放《東方之珠》等經(jīng)典老歌,每到這種時刻,我們都非常絕望,仿佛自己是一頭東方之豬,擠在一個豬圈里進食,那位飼主的品位還差得有夠可以。
我有一個愛好,就是課間去食堂買一個熱狗,然后走到教學樓頂,看著島外的云山霧繞,吃著那根熱狗,心里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老爹老娘為什么總是分居兩地,比如樓下那條狗為什么總在夜里狂叫,搞得我整夜失眠,比如同桌的那位姑娘,為什么要在我的桌斗里放千紙鶴,還愛沖我笑。
梅雨走后,那年的夏天,悄無聲息地來了,學校組織了大規(guī)模體檢。歷經(jīng)泡面食堂和新校長,我越來越瘦了。我的班主任憂心忡忡地對我說:葉小白,你會不會被認為是有病?。?/p>
我也意識到事態(tài)不妙,同齡的很多同學,都已經(jīng)有了大塊的肌肉,而我的體重還在兩位數(shù),加上留了長發(fā),越來越像女孩子了。這樣下去,不被認為身體有毛病,也會被認為心理有毛病。
于是我又去找了一塊板磚。這塊熟悉的、伴我一路出糗的板磚。是不是預示著我長大后也要搬磚呢?
體檢那天下過了雨,我吃過一大盆早飯,兜里偷偷揣了一塊板磚。當我小心翼翼地站上體重秤,老醫(yī)生扶扶眼鏡,報出一個一百斤。
我的同學們都激動了。他們紛紛走上來,握住我的手,對我說:葉小白,你胖了。
我說:長大了。
他們說:恭喜你,你是個大人了。
回家的路上,雨已經(jīng)停了。道路兩旁種滿了大樹,枝葉低垂,空氣中有雨后的味道。
我兜里揣著那塊板磚,安靜地走在路上。沒有熱狗,只有手里多余的一塊板磚,我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樓下的狗吵得我失眠,同桌姑娘的笑,老爹老媽總是分居兩地。
那一年我十三歲,喜歡想一些滿天亂飛的問題。那天我想,老爹老媽總是分居兩地,他們會不會離婚呢?離婚了,我又該去哪里呢?我又會變成什么呢?我突然意識到這和以前不一樣了,思緒落在地上,又像有一朵黑色的云擋住了一直照在我前方的燈塔一般,我走在過云雨的街上,散失掉了所有力氣。
這種全身無力的感覺,他們說就叫作成長。
在那個時刻,沒有受傷,沒有淚水,我就那樣長大了,好像有點猝不及防。不過我知道這一切就像過云雨,雨過之后,天就會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