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小時候看電影,每逢燈光變暗,男女主角彼此色瞇瞇打量,開始勾肩搭背時,就心頭癢癢,想接下來一定有些好孩子不能看的場面……孰料鏡頭一黑,轉(zhuǎn)過頭來已是天亮,男主角光膀子裹被單睡在床上,女主角穿件不合體的男式襯衫,捧著早餐盤外加滿臉甜蜜出現(xiàn)在床頭。不問可知,他倆成其好事了;可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呢?自己腦補吧。
梁羽生先生寫小說,也是這么個勁。男女主角歷經(jīng)坎坷,一拖再拖,終于不好意思再辜負讀者,被迫洞房花燭時,也會來這么一句:“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沒了,自己腦補吧。所以人們?yōu)槭裁从X得古龍夠勁?因為古龍小說里雖然蛇蝎女子千篇一律,但蛇蝎女子們總愿意露出“修長的腿”,好歹給點素材。不比梁老師,吻戲就是極限,衣裳都不稍解,一進洞房就吹了燈,然后“一夜過去”,還黑咕隆咚的。
對讀文字的人來說,腦補是種必備素質(zhì):一切想入非非的無邊界的美好,都來自腦補。以前說評書的老師殷勤,出場一位少年將軍,戴的冠、束的帶、劍眉人鬢、鼻直口方、兩耳帶輪、騎什么馬、使什么槍、槍上的纓子什么樣,都給你描述一遍——這樣你自然就能腦補出個樣兒來了,但這樣容易落了實處。聰明的小說家知道一種技巧,比如金庸寫超級大美人,從來對容貌只輕描淡寫兩句,主要描述圍觀人群如何屏息凝神、心魂飄飛。這么做的壞處自然是:大家腦補出來的美女,各有各的模樣;所以每次金庸劇一選角,就要吵翻天,結果無非是“啊,選出來那個誰著實太丑啦!”
還真有講故事的,專利用人類腦補的能力。比如,19世紀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那幾位,把全知角度講故事發(fā)揮到了極致,把每個角落塞得滿滿當當,故事講得飽滿結實,以至于福樓拜認為“所有的故事都在19世紀被講完了”。可是架不住有人出新招。海明威后來回憶20世紀20年代,自得地總結過筆記:“只要故事在自己腦子里敘述得很完整,那么,寫作時剪掉其中一部分,也不會影響讀者的閱讀。”然后就祭出了他著名的“冰山理論”。這招影響了一代人,自他而后,大批人都開始這么講故事:情節(jié)說一半留一半,你自己想去吧!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水下冰山,諸如此類。
可是說到利用腦補,海明威還只是后輩。南宋時,中國畫家已經(jīng)很熟練地利用起了南方天氣的好處:煙波浩渺,水汽蒸熏,不比北方怪石嶙峋、山樹干澀。畫水墨山水,寫一半留一半。南宋兩位名家夏圭、馬遠,一位綽號夏半邊,一位綽號馬一角。半邊一角之景,其余用煙水點染,含蓄溫厚,又不失風度,還不用費勁巴力像五代時諸位一樣,老老實實,把畫撐得滿滿當當。由此推論,美人要半遮面,詩歌要托物言志,皆如此也。
19世紀初,拿破侖稱帝,法國人頗鬧了一陣子新古典主義。那時節(jié),女裝就愛玩高腰、短袖、長裙,以及很緊要的:褶皺和蕾絲花邊??梢哉f,蕾絲花邊的大規(guī)模流行是打巴洛克時期延伸到帝政時代,然后在19世紀后半段統(tǒng)一世界的。而蕾絲花邊的妙處,無非就是鏤空半透明,若有若無,需要腦補的這么個朦朧美感了。
當然,腦補這件事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美國南北戰(zhàn)爭前后,南方姑娘打扮的要緊點是束細腰、少露胸、大蓬裙,胸腿這些所在多設蕾絲,讓少爺們自行腦補這姑娘的美妙身段。但遇到高手,這樣的矯飾也沒用處。《射雕英雄傳》里,歐陽克跟楊康吹牛說,他看一眼哪個姑娘的臉,自然知道那姑娘全身上下身材如何——可見金庸老師也早明白了,世上的確有“閱盡天下那啥,心中自然無碼”的境界。這就是金庸比梁羽生老師能撓得到癢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