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侍郎

第1章“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泵磕贽r(nóng)歷八月是海寧鹽官鎮(zhèn)最熱鬧的時節(jié)，秋陽朗照，金風(fēng)宜人，滿郭人爭江上望，欲睹錢塘秋潮之風(fēng)采。而鹽官鎮(zhèn)的寶塔一線潮也從未讓人失望，起潮時形如海天一線，聲似萬馬奔騰，繼而素練橫江翻滾而至，雷霆萬鈞，頃刻間便化作數(shù)米高的、宛如冰山雪峰般的滔天水墻，傾濤瀉浪，噴珠濺玉，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這一日，潮水剛過，江面粼粼，秋花成繡，許多年輕男女結(jié)伴坐在觀潮亭中，兀自流連，江邊亦有不少商販，攜了香石、珠串、花粉等物巧言叫賣。觀潮亭外一株合歡樹下聚起了層層人群，中間的空地上排列了七盤一鼓，一名身著藍(lán)衣、臉罩輕紗的女子正在盤鼓上翩躚起舞。她的舞姿曼妙而迅敏，時而長袖逶迤，時而踏盤而旋，騰躍、頓踏，每每都是前足將離鼓面，后足就剛好踏在另一鼓面上，雙足彈跳連續(xù)不絕，竟始終不曾落在同一鼓面上，手腕上的釧子和腳踝上的鈴鐺應(yīng)和著鼓聲，顯得既柔美又剛勁。人們?nèi)绨V如醉地欣賞著幾乎絕世的舞蹈，誰也沒有注意到，人群外面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相貌清麗的白衣女子，淡遠(yuǎn)出塵的目光悠悠飄過來的時候，手心里握著的一個深褐色小圓鼎驟然籠上一層薄薄的、時隱時現(xiàn)的黑色霧氣?！昂弥氐难龤?。”白鳶微微蹙眉，手腕一翻，將圓鼎沒入袖中。她看向舞者的時候，對方也正好轉(zhuǎn)過頭來，一邊在盤上縱身飛躍，一邊冷冷看了她一眼。舞畢，女子收斂水袖，對著掌聲雷動的觀眾巧笑行禮，之后不顧某些達(dá)觀公子的溫言挽留，分花拂柳般穿過人群，款款離開。“我在此盤桓三日，終是把你引來了?！毙兄涟坐S身旁，藍(lán)衣舞者輕輕轉(zhuǎn)頭，以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說，然后優(yōu)雅地扶了扶鬢邊的風(fēng)信子。微風(fēng)把她臉上繡著古老花紋的面紗吹開一角，白鳶只來得及看見一張?zhí)N著冷意的飽滿嘴唇，舞者一擰腰，已飛快沿著江岸掠開，藍(lán)色裙裾像一只御風(fēng)而行的飛燕。白鳶一甩袖子，毫不猶豫地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后朝著沒有人煙的地方疾馳，片刻之后，藍(lán)衣舞者停了下來，輕輕站在江面上。她的上半身仍是原來的模樣，雙腳卻突然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魚尾，在江水里搖擺著，掀起雪白巨浪?！按竽懞Ｑ?，本法師在此，還不快快束手就擒！”木蘭鼎在袖中不安地震動著，接連發(fā)出悠長的嗡聲，白鳶臉色凜然，站在江邊抬首喝斥?！昂?，小小凡人術(shù)士，也敢在我塞壬島河籬面前班門弄斧，簡直不自量力！”藍(lán)衣舞者巍然站在浪尖，拉下臉上的面紗?？耧L(fēng)把她漆黑的長發(fā)吹開，顯得又凌亂又嫵媚，鬢邊的藍(lán)色風(fēng)信子搖曳欲飛，使她整個人看起來仿若神祗?！叭蓫u，河籬……”白鳶用復(fù)雜的目光盯著藍(lán)衣舞者看了許久，即便同樣身為女人，在看到對方美到極致的容顏時仍是不免窒住了呼吸。她緩慢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壓抑著心里的震驚，“你是海巫？”河籬冷哼一聲：“還不算孤陋寡聞，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還不快放了我妹妹霧藻！”白鳶怔了怔，想起半月前被她收入木蘭鼎的少女，也是長了一副跟眼前這個人極為相似的絕美容貌。那天她剛到海寧，就看見那少女正提著裙子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戶人家窗下，一雙天真無辜的眼睛忽閃著，若不是木蘭鼎及時發(fā)出感應(yīng)到妖氣的信號，白鳶幾乎要被她牲畜無害的表象給騙了?！霸瓉砟闶庆F藻的姐姐，怪不得。不過……”白鳶悠悠一笑，聲音冷如寒冰，“即便是水陸兩界法力修為最高的海巫，也首先是非人，那么少不得，我要為民除害了！”說著，她伸開右手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凜凜殺氣驟然透體而出，鼓起白袍。“為民除害？”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河籬忍不住掩唇輕笑，手腕上的釧子也跟著發(fā)出細(xì)碎地撞擊聲。她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了白鳶一番，眼角眉梢同時帶出幾分不屑，聲音不緊不慢：“一個連靈魂都不完整的人，卻在這里談什么為民，有些大言不慚了吧？”她頓了頓，眼中的不屑雜上一絲磊落的憐憫：“你明明連善惡都無法區(qū)分?！薄澳阏f什么？！”白鳶身子一震，臉色霎時蒼白下來，“你聽誰說的？”“這還需要聽別人說嗎？身為塞壬島海巫，若連這點眼力都無，還稱什么水陸兩界法力修為最高！”河籬在白浪中凌風(fēng)而立，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白鳶的表情，“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這副軀體里面，只有半顆心，對嗎？”白鳶瞳孔一緊，只覺連呼吸都急促了?！澳闶遣皇墙?jīng)常覺得人生了無生趣？”河籬卻似沒看到白鳶眼里陡然散發(fā)出的陰森光芒，聲音如冷月照水，溫柔而寧靜，卻帶了些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因為你無法愛任何人，也無法對任何人表達(dá)善意，同樣，別人的愛和善意你也感受不到。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篤信自己設(shè)定的是非觀，不懂憐憫，缺少慈悲和敬畏之心，所以你只能拼命地修習(xí)術(shù)法，因為除了術(shù)法，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河籬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白鳶，嘴角噙著絲輕蔑，毫不猶豫地給了她最后一擊：“看吧，你還那么年輕，就已經(jīng)在學(xué)習(xí)《巫陽古書》里以陰邪著稱的馭靈術(shù)了，真可憐啊，你和那些無依無存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區(qū)別……”“你閉嘴！”再也抑制不住，白鳶深吸一口氣，冷著臉打斷她，“廢話真多，是想激怒我嗎？”“激怒你？”河籬冷笑，“你還真能高估自己?！薄澳敲矗鍪职?。”白鳶兩手搭在一起捏了一個決，全身白衣霎時鼓起，獵獵如舞，“你若贏了，就帶你妹妹霧藻走，你若輸了，就留下來一起做我木蘭鼎中供我馭使的死靈吧，堂堂海巫做成的死靈，應(yīng)該不同凡響呢。”說著，她騰空躍起，與江心浪尖的河籬遙遙相對，然后將木蘭鼎平舉在前，眉目如霜：“手非我手，息非我息，一切皆乃諸靈之手，諸靈之息……”“才煉了半年的馭靈術(shù)就急著用了？”河籬神色一凜，長發(fā)在白浪里被風(fēng)吹成美麗的扇形，頭發(fā)里的風(fēng)信子更加劇烈地?fù)u曳著，“找死！”她裾如飛燕，袖如回雪，只輕輕一揚(yáng)手，江水像是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著，在她手中化成一道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向著白鳶砸去。遠(yuǎn)方隱隱傳來人們的驚呼：“快看，潮又來了！”第2章此刻，距離鹽官鎮(zhèn)兩百里外的太湖上，雙桅船中的白衣公子驟然從夢中驚起。額上蒙了一層細(xì)密汗珠，湖歆神思恍惚地坐在甲板上，只覺心悶得厲害，一如四十七年前，那個相貌清麗的白衣女子將一紙符咒按進(jìn)他的心口里。剛剛夢見她了，奇怪啊，這么多年來，他極少能夠夢見她，她絕情如此，甚至不肯在他夢里出現(xiàn)。湖歆蹙著眉，抬手捂住左胸，微微喘息。夢里，她仍是一身如雪白衣，只是袖子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像雪地里盛放的紅梅。那血是他的，還是她的？湖歆搖搖頭，他已經(jīng)有些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天他們在太湖上激戰(zhàn)了許久，漫天飛雪被攪得如同花間紛亂的蝴蝶，熙熙攘攘地在他們身邊盤旋著，卻不靠近。他說：“我雖為妖，但不曾害人，你為何執(zhí)意殺我？”她的聲音硬如磐石，眉頭習(xí)慣性地輕蹙著，“天下沒有不害人的妖，你既是妖，便遲早必會害人?！薄吧茞涸谛?，本不能以人妖區(qū)分。白鳶，你修為不低，竟連這些都沒參透嗎？”亂雪漸欲迷人眼，湖歆的目光靜謐而溫柔?！斑@些都是廢話，人妖畢竟殊途?！卑坐S輕垂眼瞼，這樣她既能看見湖歆的身形動作，又不會看見他哀傷的臉和落寞的眼神?！昂螞r你真的從未害過人嗎？三年前山西大旱，赤地數(shù)千里，民間無米炊，是左云縣縣令秦思臣為民請命，向朝廷求得賑災(zāi)的糧款，百姓才得以逃過一劫，后來你卻殺了他！你的妖性一向隱藏得很好，若不是因為殺了秦思臣，或許我還不會注意到你。”“白鳶，賑災(zāi)款是秦思臣求得的沒錯，可你不知，那筆糧款有大半也是被他私吞的，剩余的再被逐級貪污，到百姓手中已經(jīng)杯水車薪?！焙Фǘ粗?，耐心解釋，幽谷般的眼睛帶著些沉痛，“若僅是如此，我也不必殺他，可他空做了一副清廉為民的假象，背地里卻荒淫貪婪，腐敗不堪，甚至他的劣跡被手下衙役發(fā)現(xiàn)之后，他竟不惜殺人滅口。白鳶，這樣的官，若不誅之，百姓終受其害啊……”“那也不必……”白鳶的聲音低下去，似是有了一絲松動，但僅一瞬，她又抬高聲音，“即便如此，他的生死也不該由你來定。湖歆，我只信一句人妖殊途，何況我是法師，天命難違。你，受死吧……”“你真的要殺我？”湖歆微微側(cè)頭深深看她，似乎仍在妄想著她的轉(zhuǎn)念?！叭轮拔医咏?，就是為了今日?！卑坐S深吸一口氣，捻指做出一道符，清麗的臉和空中紛揚(yáng)的雪花一樣白，一樣冷：“湖歆，你別怪我?！彼苌眢E然光芒大盛，雪白的光線中似乎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與她的身體乍分又合，接著再次分開。如此反復(fù)了幾次，像是一滴水，終于被硬生生分成了兩滴，那個影子漸漸變成細(xì)細(xì)的一線，涌動著，轉(zhuǎn)瞬被吸入符紙中?！昂?，我不忍殺你，但我必須鎮(zhèn)住你?！彼穆曇粝衩鞜o蹤跡的風(fēng)，頭發(fā)纏繞著飛雪，“以心為咒，你永生都會被我牽絆?！闭f完，她躍起，飛掠，欺身向前，湖歆卻不再躲，只靜靜看著她。符咒入心的一剎那，他痛苦地彎下身子，渾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走。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她的臉，想記住她的容顏。他問她：“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fù)何似？”然后沉重地跌入水中，從此再未得到她的回答?！跋壬一貋砹?！”紅鸞忽然從湖心冒出來，輕盈地躍上甲板，繼而吸了吸鼻子：“我才下水一會，你怎么喝了這么多酒？”湖歆愣愣看著她，眼神像大霧彌漫的幽谷，他這才想起來他是坐在甲板上喝酒，然后就不知不覺扶著酒壇睡著了，他挪了挪，發(fā)現(xiàn)半邊身子仍麻麻的。紅鸞抓過湖歆放在腳邊的一只白玉酒杯，晃了晃：“這是什么酒啊，好大的勁兒?！薄白眍侕?，加了醉心花的種子，能致幻的，別碰?！薄爸禄?？”紅鸞嚇了一跳，忙不迭丟開酒杯，又皺眉叫道，“我說你的腦袋是不是喝酒喝傻掉了，醉心花，那不是毒花嗎？你就算想死，也好歹選個痛快點的死法吧！”“怎么說話呢，沒大沒小！先生我不是教過你做人要尊老愛幼嗎？哦不對，是做魚?！焙毙钡伤谎?，接著有些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半瞇著眼：“誰說我要死了，醉顏酡我也就一年喝一次而已，以前每年我也會喝，只是偏巧沒被你發(fā)現(xiàn)罷了，你這個魚吧，有時候還是挺好糊弄的?！彼裆g雜上一絲哀傷，靜悄悄的語氣仿佛嘆息：“四十七年前的今天，是我和白鳶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奔t鸞屏住呼吸，瞳里涌動著清晨初雪般的光芒，四十七年前的今天，是先生和那個將他鎮(zhèn)入幽淵的白衣女法師的初遇嗎？先生要說什么？過了這么多年，他終于要跟她說起他的往事了嗎？她靜靜等著，然而湖歆卻沒有再說下去的跡象，只輕輕靠著船身閉起眼睛，潔白的臉上有微醺的嫣紅?？杉t鸞知道，他即使醉了心里仍清醒無比，所以他總是那么落寞。雖然他總是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落寞的不那么明顯。紅鸞輕輕抓住他的袖子，眼睛里籠上深深的憐惜：“先生，你是不是很難受？”湖歆忽地睜眼，溫柔笑了，他揉揉她濕漉漉的頭發(fā)，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我不難受，倒是，有些餓了?！薄昂美?，我去做飯?！奔t鸞氣鼓鼓地站起來?！霸懔耍　奔t鸞剛剛轉(zhuǎn)身，就聽湖歆一聲驚呼，詫異回首，就見湖歆踉蹌著站起，踢倒了酒杯。他說：“我怎么感覺，白鳶是不是出事了？”第3章黑暗洶涌而至，雪白的袍子在水里暈開，像一朵怒放的白蓮。白鳶掙扎著，然而越是掙扎，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密密麻麻的水草就束得越緊，它們像是一條條有生命的蛇，勒得她喘不上起來，又像是鋒利的刀刃，刺進(jìn)她的皮膚里。又冷又疼。一輪又一輪的攻擊，海巫河籬的法力修為對于白鳶是壓倒性的優(yōu)勢，在如此強(qiáng)大的法力壓迫下，被白鳶放出去的死靈紛紛尖叫著、爭先恐后地重新躲進(jìn)木蘭鼎中，再不肯出來。腥咸的江水灌進(jìn)嘴里，白鳶覺得呼吸越發(fā)吃力，她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卻抓住了一把水草?！拔遗滤彼偷屯鲁鲆痪洌欢曇艮D(zhuǎn)瞬就被江水吞噬。她張開嘴想咳嗽，卻有更多的水涌進(jìn)胸臆里，白鳶覺得意識開始模糊了，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幽藍(lán)的視線里，那些隨波飄搖的水草仿佛變成了陸上蔥蘢的樹木，葉子是橢圓細(xì)長的，在秋風(fēng)秋雨里嘩啦啦地唱著歌。她穿著蓑衣，頭戴斗笠，閃過幾根樹枝，跳過幾點水坑，冒冒失失地闖入臨湖一座孤宅。那宅子的主人一身白衣片塵不染，長發(fā)被一根帶子扎著，瀟灑蘊(yùn)藉。他有些寂寥地臨窗而坐，正看著外間落雨出神，指間捏一個小巧剔透的白玉酒杯。“先生，雨下得急，天又黑了，可否容我在此借宿一夜？”她扶了扶斗笠，沖窗內(nèi)的人喊。那人的目光終于凝聚起來，似乎沒想到會有人來訪，眼神中有些微詫異。接著，他放下酒杯，唇邊綻出一個惑人的笑容：“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姑娘請進(jìn)?！痹S多紛亂的畫面像雪片一樣在白鳶眼前盤旋著，時斷時續(xù)，畫面中全是她和那個白衣的年輕公子。他們時而執(zhí)筆共賦，他吟、她寫；時而燭下弄妝，她垂目、他畫眉；時而他撫琴、她起舞；時而歡飲達(dá)旦，夜夜笙歌，他們像所有溫情恩愛的神仙眷侶一樣，卿憐我，我憐卿，朝夕繾綣。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墒牵既耸钦l，那個一直對她溫柔笑著的白衣公子，是誰？白鳶恍恍惚惚，眼皮越發(fā)沉重。因此，她沒有注意到，當(dāng)她瀕臨昏迷的時候，袖中的木蘭鼎陡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嗡嘯，然后那些束縛她的水草便如吃痛一般，齊齊松開了幾分。“有本事，就把霧藻的靈放出來跟我戰(zhàn)斗！”似乎意識到白鳶正在失去意識，河籬尾巴一甩，輕而易舉地將她從水里撈出來，拋在浪尖上。那些纏著她的水草像是接受了什么命令，齊刷刷地放開她，退回水里?！澳惝?dāng)我是傻子嗎？”紛亂的影像消失不見，白鳶莫名覺得空虛，她悶聲咳嗽了一陣，冷笑著抹去唇角殘血，“你得到霧藻的靈，我還能有命活嗎？像這樣，她被我束縛著，你至少還有三分忌憚。別忘了，死靈是主人最忠實的奴隸，主人讓它生，它就生；主人讓它死，它就死，你若殺了我，我保證霧藻不會比我多活片刻！”“你以為我破不了你的馭靈術(shù)嗎？”河籬怒極，揚(yáng)起尾巴打在白鳶的臉上，霎時又是一道血痕，“我不過看在你心智尚不完整的份上想給你留個余地，塞壬島海巫，豈是你能威脅的？你若還執(zhí)迷不悟，莫要怪我下殺手了！”白鳶跌坐在浪尖，發(fā)梢在水里絲絲縷縷地散開，像一把海藻。她的臉蒼白如紙，只頰上一抹驚心的血痕，鬼魅般嫣紅，她短促地笑了一聲，眼中驟然涌上頹唐和自棄的神色：“殺就殺吧，你以為我活得很開心嗎？”河籬面沉如水，冷漠地看著她：“既然如此，我便先除了你，再救霧藻！”說著，她右手揚(yáng)起，翻轉(zhuǎn)手腕，只凌空一抓，江水便被她的力量引導(dǎo)著，化為一把透明的劍，然后順著她的手勢呼嘯著向白鳶飛去。白鳶安靜地閉上眼睛，唇角噙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默默等待，坦然而美麗。利劍透體而入的聲音，白鳶下意識身子一震，然而并沒有感受到心臟被洞穿的鈍痛和冰冷?！霸趺?，還是擔(dān)心我會對霧藻不利嗎？”白鳶睜開眼睛，嗤笑。然而下一瞬，她就看到了面前單膝而跪的白衣公子，他背對著她，整個身子似乎要蜷縮成一團(tuán)。那把水劍從他胸口穿過，從背后透出，鮮血沿著劍尖淅淅瀝瀝地滴落，像上好的珊瑚珠子?！昂踊h……”他微弱地抬了抬頭，然后又痛得皺緊眉毛，吸著氣，“可否，饒她一命……”“湖歆？”一聽到對方叫出自己的名字，河籬臉上閃現(xiàn)出莫名的情緒，待完全認(rèn)清了來人，她大驚失色地上前幾步，巨大的魚尾同時變回人腿的形狀，“天，湖歆，怎么會是你？”河籬扶住湖歆搖搖欲墜的身子，帶著他和白鳶平穩(wěn)地從浪尖落回到岸上，“你忍著些。”說完，她伸手輕輕按在湖歆胸口的水劍上，默念了一句什么，那把水劍忽然就不見了，接著她用手捂住湖歆的傷口，再次催動咒語。傷口卻沒有愈合的跡象，她摸了摸湖歆頸中動脈，詫異，方才一直應(yīng)敵，心神動蕩，竟沒有立刻察覺，“你不是實體？你被誰束縛了，竟然需要使用離魂術(shù)？”湖歆笑，眉毛微搐：“河籬，三百年不見，我仍記得當(dāng)初塞壬島，你以一曲《七盤舞》艷驚四座?！薄艾F(xiàn)在不是敘舊的時候，”看著他的傷口依然汩汩地流出血來，河籬焦急地打斷，“究竟是誰束縛了你？我以為以你的功力，天下盡可踏遍。還有，你為什么要救她？”她指了指呆呆跪在湖歆身邊一言不發(fā)的白鳶，后者的眼神飛快變幻，整個身體都在發(fā)抖?！昂踊h，當(dāng)年你誤食樓梅草命懸一線，是我救了你，現(xiàn)在，可否賣我個人情，放過她?！焙Э戳艘谎郯坐S，又轉(zhuǎn)回視線，“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取人性命，但是不管有什么原因，都請你放她一條生路。河籬，算我求你……”“你也知道我不會無緣無故取人性命……”河籬冷了臉，“她抓了霧藻，要拿她做死靈?！薄澳闶钦f，你的妹妹霧藻？我沒記錯的話，三百年前她才剛出生吧，我還抱過她，好端端地怎么會……”“這就要問她了?！焙踊h瞪了白鳶一眼，眉間寒光如冷厲刀劍，“霧藻看上了海寧的一個弄潮兒，偷偷跑出來看他，才剛上岸就被抓了……”“哦？才這么小就學(xué)人家思春了？”湖歆笑了一下，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白鳶，你放了霧藻吧，塞壬島的海妖們雖為非人，遠(yuǎn)古時也曾以歌聲引誘航海者，導(dǎo)致航船觸礁沉沒，但是至少近五百年來，他們都不曾再害人了。再說，霧藻雖年幼，但海妖的法力修為天生在人類之上，你以她做死靈，控制不好的話很容易被反噬的。”白鳶仍舊有些發(fā)呆，她看著湖歆，似乎是在極力從記憶里搜尋什么，許久才低低吐出一句：“天下沒有不害人的妖……”“你看吧，她就是這樣油鹽不進(jìn)！”河籬叫起來，“要是能說得通，我又何苦殺她！”“連一根筋的毛病都沒變啊……”湖歆嘆息著，剛想說什么，然而甫一開口就痛苦地蜷縮起身子。他將頭抵在地上，咬著牙，抑制著就要脫口而出的呻吟。就在此刻，河籬忽然發(fā)現(xiàn)湖歆的周身竟緩慢地滲出血來，不僅是被水劍刺出的傷口，他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在絲絲縷縷地滲著血，轉(zhuǎn)眼就紅透了白衣?！斑@是……”河籬忍不住低呼，神色大驚，“天哪，這是……碎血之術(shù)？”自從見了湖歆就有些魂不守舍的白鳶也吃了一驚。碎血之術(shù)，她聽師傅提過，那是一種瞬間將元神打碎成沙塵般微小粒子的術(shù)法，主要是為了使元神分散成肉眼不可感知的狀態(tài)，用于逃跑、躲避，之后再將這些粒子重組，每施行一次，就相當(dāng)于受一次凌遲之刑，對身體損傷極大。河籬抱住快要昏迷過去的湖歆：“告訴我，究竟你在躲避什么，是那個束縛住你的人嗎？可是，你都能使用碎血之術(shù)了，還有什么束縛是沖不破的？”“算了算了……”湖歆說不出話，河籬又道，“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你必須馬上跟你的實體融合，否則你會血崩而死。我立刻送你回去！”說完，河籬閉眼，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湖歆頭頂?shù)陌賲R穴上，念了一句：“幽界縛魂，聽之來此！”然后她猛然睜開眼睛：“湖歆，你的實體外面布了符咒，元神進(jìn)不去?！彼读算叮骸笆怯徐`性的心咒啊，你是為了不讓心咒發(fā)現(xiàn)你的離開，才不惜使用碎血之術(shù)的嗎？那好，我?guī)湍闫频羲薄昂踊h……”河籬正準(zhǔn)備施法，手腕卻被湖歆拉住，他將眼睛睜開一線，輕輕說，“不能破掉……不然，束縛我的那個人，她的心就會碎掉……連同她的肉身，亦會頃刻灰飛?！彼氖钟种匦麓瓜氯ィn白的面容像凋零的梨花。第4章太湖雙桅船上，紅鸞急得團(tuán)團(tuán)直轉(zhuǎn)。船艙里再無第二個人，只有一只渾身雪白的狐貍側(cè)躺在榻上，微微喘息著，胸口處赫然有一處極深的傷口，雖然纏了厚厚的紗布，仍不斷汩汩地流出血來。“怎么辦、怎么辦，血止不住啊……”紅鸞無措地張著染滿血的手，看著散了一地的各種傷藥，急得要哭出來，“先生，你要快些回來啊，紅鸞快沒有辦法了?！彼贿吥钸叮贿叴掖冶嫉脚摽?，向東南方眺望，然而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神瞬間凝住了。那里，似乎有一團(tuán)水波一樣的光影緩緩涌動著，逐漸凝聚，成為有形。紅鸞揉揉眼睛，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團(tuán)光影幻化成了一個人的形狀，只是那個人仍非真正的實體，而是像一團(tuán)白色霧氣一樣孤零零地飄在半空?！澳鞘恰⒛遣粫恰奔t鸞心里涌上深深的恐懼，急奔至榻前，推著重傷昏迷的白狐，“先生，先生，你快些回來呀，心咒蘇醒了！白鳶、白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你快回來呀，她會過來殺了你的……”然而白狐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全身都在滲著血。紅鸞急促地喘氣，又奔到艙口，看了一眼那個仍在湖邊徘徊的白色人影，忽然蹲下身子，將滿是鮮血的手浸入湖水中，口中默念咒語。湖水涌動著，最上面的那一層靜靜脫離湖面，飄起來，以半球的形狀在空中緩慢延展，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泡，把整艘雙桅船罩在里面。那個白色人影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紅鸞布好法陣，微微蹙著眉似在思索，過了一會，她沿著湖面飄過來?！澳銊e過來！”紅鸞伸開手站在甲板上，蒼白著一張臉，“我、我已經(jīng)修煉五百年了哦，我很厲害的！況且、況且我最擅長操縱水，在湖上你打不過我的！”“他受傷了嗎？”白色人影靜悄悄看著紅鸞，神色凝重，她的整個身體都輕飄飄的，面容也是如水波一般?！安艣]有，先生好好的在船里睡覺呢！”紅鸞心虛地叉著腰，“你也知道的，我家先生愛喝酒，喝醉了就要睡覺。還有還有，先生睡覺不穿衣服的，你不能進(jìn)！”白色人影不語，輕輕抬手，隔空點在紅鸞布下的法陣上，念了一句“破”，那個巨大的氣泡顫抖著，“砰”地一聲碎裂，重新化為碧綠的湖水，紅鸞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鞍パ?！”狼狽地擦著臉，眼看那個白色人影愈飄愈近，紅鸞跳起來，“我說你，說了不讓你進(jìn)來了！”她一把扯住白色人影的袖子，然而手中空空如也，那個影子直接穿過紅鸞的身體，毫不受阻的一路走到榻前。察覺到紅衣少女要在背后動手，人影沉聲道：“你雖為人形，卻非修煉得來，而是你家先生用自身靈力為你畫形而成，如今湖歆命在旦夕，你維持人形尚且艱難，遑論與我一戰(zhàn)？”幽淵在太湖之下百丈，是個光線無法到達(dá)的地方，湖歆剛被鎮(zhèn)入時，紅鸞還是一條魚。那天太湖上飄著百年不遇的大雪，湖歆和白鳶激烈交戰(zhàn)，最后湖歆敗，跌入幽淵，而那個白衣女法師只是靜靜地站在江邊，眼神有些茫然，雪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了滿肩，她都忘了拂開。這些，都是紅鸞親眼看著發(fā)生的，而她與湖歆的對話是在三天后才開始的，起初他只是自語般道：“這里真黑呀?！奔t鸞嚇了一跳，片刻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真的在跟她說話的，因為她早已習(xí)慣夜視，而他的眼睛是看著她的。“你能看見我？”紅鸞小聲問?！翱床灰?，但能感覺到。”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些孩子般的戲虐，卻很有磁性?！澳闩潞趩?？”紅鸞小心翼翼的看著那個坐在地上，雙腳被水草縛在珊瑚上， 心口的萬字形符咒猶自閃爍的白衣公子?！坝行┎涣?xí)慣?！彼崃送犷^，坦然?！拔矣幸姑髦?，要我點起來嗎？”紅鸞說。那個人身子動了動，不客氣地冒出一句：“那你不早說?！奔t鸞游到珊瑚后面，鼓搗了一陣，片刻之后整個黑暗里便有柔和的光慢慢浸染開來。“原來是一條魚啊?！笨粗菞l瘦瘦的魚拍著雙鰭將夜明珠掛在最高的一株珊瑚上，白衣公子道，“你怎么會有夜明珠呢？”“我撿到的。”紅鸞說，“不過我不需要光，就把它用布包起來藏在珊瑚林后面了?！彼臀⑿ζ饋恚骸澳闵眢w的顏色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只是一條魚，并沒有名字，湖歆幫她畫形為人，給她起了名字，這么多年，她是他唯一的陪伴?！澳阋歉覄游壹蚁壬桓姑?，我跟你拼命！”紅鸞怔了一下，急急跑上前，她無法推開沒有實體的人影，于是反手抱住榻上流著血的白狐，拼死護(hù)住他?！八檠g(shù)？”白色人影皺眉，轉(zhuǎn)向紅鸞，“你這樣抓著他的傷口，只會讓他死得更快?！奔t鸞低頭，連忙將抱著白狐的手移開一點，小心翼翼地審視著人影的臉色，卻見對方眼中沒有一絲殺氣，甚至，還帶了一點莫名的、類似哀傷的神采：“你，不是白鳶的半心嗎？你不是來殺他的？”“我是白鳶，可我為什么要殺他？”白色人影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忽然吸了吸鼻子，“船艙里飄著的這個香味，是什么酒？”“啊？”紅鸞愣了愣，沒想到人影會忽然跟她拉起家常，“這個啊，先生說叫醉顏酡，是為了紀(jì)念……”她眨眨眼睛，沒有說下去，白鳶也不問，只若有所思地喃喃：“醉顏酡、醉顏酡，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她在白狐前面跪下來，輕撫著它雪白的毛，閉上眼睛，以一種奇怪的調(diào)子吟唱著：“朱明承夜兮，時不可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焙廂}官鎮(zhèn)，錢塘的江水兀自流淌，鮮血依舊源源不斷地從湖歆身上滲出來，白衣盡染。河籬抱著他，聲音急切：“湖歆，你醒醒，別睡過去，我再想想辦法，一定可以既不破壞心咒，又能把你送回去，我再想想，一定有辦法的……”白鳶緊挨著湖歆坐著，腦里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痛苦地佝僂起身子，沉重喘息。身邊清風(fēng)微動，等她抬起頭來，眼前已不見了那個渾身是血的白衣公子。“他回去了，”河籬意味深長地看了白鳶一眼，“似乎有什么人，在召喚他?！卑坐S喘著氣，死死按住太陽穴：“那么，他應(yīng)該不會死了吧？”“大概不會吧，我給他下了護(hù)心咒。”河籬再次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也會關(guān)心別人死活，而且剛剛竟然沒有趁人之危?！彼D了頓：“不過恕我直言，你的木蘭鼎里，除了霧藻，還有其他你不能駕馭的死靈，只是……它現(xiàn)在似乎是站在你這一方的，倘若有朝一日它反噬，你將死無葬身之地?！薄斑@個不用你管?！卑坐S揉著頭，聲音冷凝。河籬渾不在意地一笑，思忖片刻，喃喃：“我隱約知道你的半心丟在哪里了……”白鳶卻似沒聽到，有些失魂落魄地抱著頭，身子一沉，袖中的木蘭鼎硌痛了她。她沉默著將木蘭鼎捧在手心，舉起，念起古老的咒語，片刻之后，一道影子從木蘭鼎里嗖地鉆出來，現(xiàn)出人形，滾落到地上。“霧藻！”河籬撲過去，抱起她?！八F(xiàn)在神智還未清醒，”白鳶淡淡地說，“不過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復(fù)如常了，你法力比我強(qiáng)得多，說不定能讓她恢復(fù)得更快一點?！薄岸嘀x?！焙踊h把霧藻攔腰抱起，江風(fēng)獵獵，她藍(lán)色的裙裾翻飛如燕，腳上的鈴鐺又清脆地響起來。白鳶笑了，疲憊地蹙眉，“謝我什么，本來就是我抓了她。”“我謝你，雖然丟失了半心，仍能保留最后一絲善意?！焙踊h靜靜說，略帶媚色的臉在江邊水汽中散發(fā)著潤澤的光彩，“可以想見你之前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讓湖歆為你甘愿赴死?！薄澳阏f什么？”白鳶吃了一驚，方才被困在江下時，那些一直在她眼前盤旋的畫面再次閃現(xiàn)，那個白衣公子，眉如黑黛，瞳若幽谷，長發(fā)用一根帶子隨隨便便扎著，瀟灑而蘊(yùn)藉，那個人、那個人是……“你說湖歆……”她張口想問，然而河籬抱著霧藻，一擰身，已經(jīng)躍入蒼茫江面。“喂，你是什么意思？”白鳶站起來，只追了幾步又停下，太陽穴那里像是硬生生被刺入一枚釘子，疼得要命，她抱頭忍耐，看著那個疾速遠(yuǎn)去的藍(lán)色身影。東海塞壬島，是很遠(yuǎn)的距離吧，她想。第5章秋意愈發(fā)濃了，紅鸞折了一束桂花放在船艙里，沖淡了草藥特有的苦澀之氣。湖歆的傷好得很快，這天秋雨纏綿，他便興致勃勃地拉了紅鸞下棋，然而紅鸞一手抱著棋盒，另一手懶洋洋拄著腮，不一會就被攻城略地，輸?shù)靡凰俊！澳阈牟辉谘傻叵胧裁茨?？”眼看紅鸞神思恍惚，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猶豫地就往死路上走，湖歆忍不住問?！鞍。繘]什么啊?！奔t鸞懨懨地，有意無意地往艙外一瞥，外面雨色秋來寒，風(fēng)嚴(yán)清江爽，湖水一下一下拍打著岸邊的石頭，卻沒有了那團(tuán)似霧似波的白色人影。自從那天她把先生的元神召喚回來，又為他治傷，幾乎耗盡了所有靈力之后，先生還未醒，她便匆匆離開了，然后再未出現(xiàn)。“唉——”紅鸞不知不覺長嘆一聲?！鞍δ銈€頭，小小年紀(jì)煩惱什么！想學(xué)人家人比黃花瘦嗎？”湖歆敲她的頭?！安皇前?，先生?！奔t鸞愁眉苦臉地捂著腦袋，“你說，白鳶困了你這么多年，她會不會后悔了呢？”湖歆的手指輕微地抖了一下，“啪”一聲將棋子按在棋盤上，聲色不動：“應(yīng)該不會吧，人妖殊途是她一向的信條，她只會后悔當(dāng)初沒殺了我。”“怎么會？”紅鸞叫起來，“她不會殺你的！你還記得那天你使用離魂術(shù)，后來卻無法歸位的事情嗎？”“自然記得啊。”湖歆說，“那是因為我被白鳶的心咒阻住了。我本來想用碎血之術(shù)偷偷跑出去，再用同樣的方法回來，誰知道挨了河籬一劍，功力就受了點影響，什么術(shù)也使不出來了……”“對啊，后來呢？”紅鸞欠了欠身子，“你不記得了嗎？”“后來？”湖歆看了紅鸞一眼，“后來不是河籬送我回來的嗎？說起來河籬比我年紀(jì)還大呢，又是塞壬島法力最強(qiáng)的女巫，這點小事應(yīng)該難不住她……嗯？紅鸞，你到底想說什么？”是這樣啊，紅鸞暗自嘆氣，那時先生昏迷未醒，原來竟將一直救治他的白鳶當(dāng)成了河籬。唉，先生傷得那么重，白鳶一定耗費了極大的心力吧，可他竟然不記得。“紅鸞，你在想什么？”湖歆又敲了她一記?！鞍パ剑础奔t鸞著惱地瞪他一眼，“我也是一條有尊嚴(yán)的魚好不，你老是欺負(fù)我！”“誰讓你老是走神?！焙лp揚(yáng)嘴角，笑容如溫柔春風(fēng)。他索性丟下棋局，負(fù)手踱到艙口，隔著水晶珠簾向外望去，“我第一次見到白鳶，也是下著這樣的秋雨。”紅鸞把棋盒放回案上，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病了這么些天，他的背影都顯得有些羸弱了?！凹t鸞，你知道嗎……”湖歆抬手指著岸上遠(yuǎn)方，“那邊有個小亭子，繞過它，再往東走一會兒就會看見一片桃樹林，桃樹林里有個舊宅子，我原本就是住在那里的。那天我坐在窗前喝酒，白鳶戴著一頂破破爛爛的斗笠跑來避雨……我曾對她說，那片桃樹林到了春天開花的時候會非常好看，我還邀她一起看來著，可惜……可惜她接近我，卻是為了伺機(jī)殺我?！薄跋壬奔t鸞不忍看他傷心，默默叫了一句。他卻沒事人一樣，隔著滿城秋雨悠然眺望。“白鳶的酒量很好，尤愛醉顏酡，我們經(jīng)常一喝就是一夜，喝醉了我就彈琴，她就跳舞，她其實舞跳的不怎么樣，酒令卻比我行得好……后來，我卻發(fā)現(xiàn)她喝下去的酒有大半都被她運(yùn)功逼出了體外……”“先生，天涼了，你要注意身體?！奔t鸞靜靜地將一件披風(fēng)披在他身上，“你剛喝過了藥，要不要睡一會？”“紅鸞，其實白鳶跟我在一起時，我不止一次喝醉，可她硬是等到第三個月才動手，你說，她心里其實是不是也是掙扎的？”“先生……”紅鸞皺起眉毛，不知說什么好，告訴他那天為他招魂的其實是白鳶嗎？可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他們之間，其實早已錯過了太多。好在湖歆也沒有真的要聽她回答，見紅鸞不語，他便復(fù)回頭看湖上煙雨，然后低低吟唱起來：“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鏗鐘搖虡，揳梓瑟些，娛酒不廢，沉日夜些，娭光眇視，目曾波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來年春天，跟我一起看桃花吧?！彼绱讼嘌?，然而笙歌散后酒初醒，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人面卻已不知何處去。第6章白鳶回到居處，心緒仍舊難平。她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很多對別人來說非常普通的感覺和情緒，她無法感受。在別人眼里她極其涼薄，不知愛和尊敬為何物，對善惡的區(qū)分十分困惑，無法對任何人表達(dá)善意，無法施的同時，亦無法受。她跟隨師傅游歷，除妖降魔，每每遇上硬手，須大量消耗元氣時，她的記憶便會出現(xiàn)混亂。師傅總是不厭其煩地教導(dǎo)她，說什么人為人，妖為妖，兩界殊途，勢不兩立，什么天下沒有不害人的妖，只要是妖，遲早便會害人，暫時不害人，只因未到時機(jī)……她一開始聽得認(rèn)真，久了便覺煩躁異常，煩躁中帶出莫名的恨意，一些十分久遠(yuǎn)的感覺從腦中溢出來，似乎什么時候，就因為師傅教導(dǎo)的這一句“人妖殊途，勢不兩立”，她曾做出讓她痛苦終生的事情。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師傅有一次捉妖之后，將那小妖開膛破肚，挖取了他的內(nèi)丹自己服食，那日天上電閃雷鳴，師傅在驟亮驟暗之中發(fā)絲根根豎起，滿面血污，宛如惡鬼。不只一次，很多次，每一次……她情緒遲鈍，卻也漸漸對師傅，對自己的人生，對一向堅持的信條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半年前，她追捕一只魔物，被魔氣侵染，對師傅的恨意和懷疑便如同荒草，愈發(fā)蓬勃茂盛。終于有一天，他們聯(lián)手追捕一只花妖，那花妖久居深山，仰接天澤俯飲地泉，靠自己努力修成靈物，從未害過一人，師傅卻執(zhí)意要將其置于死地。她再也無法忍受，趁那白須白發(fā)的老頭全神貫注，從背后將他打傷，化入木蘭鼎中，做了她的死靈。師傅將近百歲，法力高深，她亦身受重傷。那小花妖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從衣袋里拿出一枚以自身靈力凝結(jié)而成的花露，要給她治傷，被她一怒之下轟跑了。師傅雖身處木蘭鼎，卻始終未能真正為自己所趨。她正漸入魔道，偶爾行事無法收斂，師傅會暗中阻礙，上次被海巫河籬打入水中瀕臨昏迷時，亦是師傅于鼎中與河籬對抗，默默保護(hù)她?！八谇У度f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記憶，又開始混亂了。那是條月牙狀的湖，從漫渡山的最高處往下看，仿佛天上的月亮墜落在了山谷里。月牙環(huán)抱處有一片桃林，春時花開，風(fēng)過，像粉紅色的浪。桃林深處有座孤宅，里面住著一只千年狐妖，她曾奉命使計接近他，那時她二十五歲，已有十年的除妖經(jīng)歷，風(fēng)雨顛沛，身心俱疲。那座荒冢一般的宅院和里面孤魂一般的白衣公子使她莫名地感到寧靜，令她身心皆得到休憩……錯了錯了，那并非她的記憶，那是誰的記憶？為何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并與自身如此契合，令她無從分辨現(xiàn)實和幻境？“他于千刀萬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那人愛酒如命，喝醉時，會絮絮叨叨說起故人、往事。她早就看穿他身份，一直伺機(jī)殺他，不知他是否知曉。他卻仿佛沒什么戒心，許多凡人不該有的經(jīng)歷，他皆娓娓道來，故事里有為柴米發(fā)愁的凡俗村婦，亦有日日思君的碧玉小家女，有憑一己之力血戰(zhàn)千軍的將軍，亦有筆下生花手不能縛雞的文人。她喜歡聽他說故事，那聲音像淙淙的流水，從容悠然，不緊不慢，故事里的人圓滿時，像細(xì)水長流，他亦開懷，故事里的人抱憾時，像草石相阻，他亦唏噓。每段故事都是人生，而他是過客，出現(xiàn)在別人的人生里，或許留下些什么，或許只是旁觀。她有時會問：“你交游甚廣，故事里都是別人，那么你自己的人生是怎樣的？可曾做過令你愧疚、悔恨之事？”他片刻也未思索，坦然答：“有的?！彼阕穯枺骸氨热?？”他道：“有時過于守規(guī)矩，見到不平甚或悲慘之事亦冷然袖手，若可重來，我倒愿意管一管閑事?！焙鋈挥中α?，“但實際上我與同類相比，算是個甚愛管閑事的，若他們聽說我因覺得管閑事太少而自悔，說不定會笑得牙齒都掉在地上?！彼⒅托恼跐u漸流失，言語也變得犀利：“那么，你可曾手刃過誰？”他亦是片刻也未思索：“有的?！彼底酝α送ι恚南耄喝绱耍冶憧烧f服自己，殺你。但其實是有些不舍的，這個人有極好的相貌，眉目清澈，神態(tài)坦誠，看人時十分專注，仿佛能看到深處，令心里泛起漣漪。手隱在袖中已拈起符咒，那人指尖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一個酒杯，“嗒”一聲，酒杯頓在桌上，他道：“貪官、污吏，無恥士紳、江洋大盜，都?xì)⑦^一些?！彼朴行o奈地笑了笑：“我活得太久，總能遇到一些不太討人喜歡的人，因地位或本領(lǐng)，令人無可奈何。但是，白鳶，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是該死的，他們死了，才有更多的人可以活。”最后一句，她聽之如遭雷劈，她在試探的同時，他亦在剖白，以他之智，或許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但他在乞求一條活路。一只有著千年修為的妖，連她師傅都有所忌憚，不敢直接貿(mào)然下手，卻在妄想除妖師的理解。她一向奉為信仰的理念漸漸出現(xiàn)動搖，跑去詢問師傅：“妖，真的都是壞的嗎？”師傅非常篤定：“是的，不要被他們的表象所迷惑，他們的心是扭曲的、邪佞的，會在黑夜的掩蓋下，以人為食，肆意作惡，對他們?nèi)蚀?，便是對人類的殘忍?！币蝗找蝗者^去，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快樂而短暫，她始終未能看見他扭曲、邪佞的一面。甚至晚上，她跟蹤他出去，他有時會化出真身在無人的山林間吟嘯、跳躍，毛茸茸的白影并不可怖，反而可愛，有時他只是在街巷中懶散漫步，跟年邁的老人買一包糖炒栗子，或變出一把傘來，送給落雨時狼狽奔走的賣花姑娘。他的嘴邊總是掛著笑，仿佛很快樂。她跟師傅說，這個任務(wù)她完成不了，她要退出，希望師傅也放過他。師傅非常痛心，說她到底還是修行不夠，到底還是被妖類迷惑，既然如此，他便要親自出手，將那狐妖打得魂飛魄散。她非常驚慌，但她不能通知狐妖逃命，她有身為除妖師的道德，但又無法袖手旁觀，因那人的笑，令她心情無比明媚。她最終將自己的心分出一部分來，與他牽系，將他鎖在一個師傅無法到達(dá)的地方。她不識水性，對江流湖海有天生的懼怕，這一點與師傅很像。所以，以心為咒，將他鎮(zhèn)在湖底，盼師傅有生之年，不要與他正面交鋒。作為代價，她剩下的半顆心將剔除掉善意、情欲、謙卑、敬畏，以及與他有關(guān)的所有記憶，她的容貌，亦永遠(yuǎn)停留在了二十五歲。心咒是重術(shù)，不能輕易破掉，動輒兩敗俱傷、魚死網(wǎng)破。不對不對，那不是我的記憶，那是誰的記憶？誰的記憶，如同潮水，不由分說地奔涌而出？占據(jù)空曠的軀體，延伸至骨肉、神經(jīng)、血脈……伴著頭部欲裂的疼痛，白鳶猛然撲地，吐出一口血來。第7章三個月后。太湖雙桅船上，有客至，藍(lán)色紗衣，黑發(fā)及踝，鬢邊一朵風(fēng)信子。塞壬島的河籬。湖歆掃榻相迎，笑著道：“你說想出了破解心咒的兩全其美之法，快說說看啊，你這么賣關(guān)子，我感覺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在撓?！焙踊h把玩著湖歆收藏的一個九曲十環(huán)綠玉盞，道：“心咒之所以不好解，是因為施咒之人加于咒上的執(zhí)念，我覺得，倘若施咒之人放下這個執(zhí)念，或許破咒不難?！焙дf：“她囚了我四十七年，水下幽淵三十年，心咒的力量減弱，我得以破出但不能離開太湖，于是水上又十七年。河籬，白鳶是個有信仰的人，她的執(zhí)念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焙踊h說：“執(zhí)念的本源是記憶，若她無法主動放下執(zhí)念，我們便強(qiáng)硬消除她的記憶。湖歆，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而你是我的朋友，我所做只須為你著想?！焙⑽㈩h首，示意她繼續(xù)說。河籬續(xù)道：“用于施咒的半心不好捉摸，但同一個人的靈與肉會本能的互相吸引，我會設(shè)法將半心暫時引到她身上，然后通過實體拔除半心對你的記憶。只是，她會自此徹底忘了你，湖歆，你希望她忘了你嗎？”湖歆無語，河籬道：“人妖殊途，這話說的并非全無道理，但不是說人即善，妖即惡，而是湖歆，人和妖在一起，若想圓滿，要付出比人人結(jié)合百倍千倍的努力……”湖歆略抬抬手：“河籬，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么多年我也時常想這件事，當(dāng)年，確實是我忘情了。若沒有我，白鳶的信仰不會崩塌，她會還是那個堅強(qiáng)、篤定、受人尊敬的除妖師，不至于與我牽絆，不得自由?！焙踊h撫了撫鬢邊風(fēng)信子：“若沒有她，你亦不會被困于此處四十多年，你會還是那個至情至性的小狐貍，行走人世，淡看風(fēng)云。”“但她是人，因心咒保持年輕，解咒后，她會變老嗎？”“不會，我會渡她一些修為，她所中的魔毒我亦會幫她祛除?！焙в窒肓税肷危溃骸八宋?，于我而言，沒有關(guān)系，于她而言，應(yīng)也是好事……那么，河籬，你所說消除記憶的方法……”河籬道：“世上萬物，對思維和記憶掌控最佳者，非酒氣之精，酒魅莫屬。”湖歆一愣，河籬臉上露出些忍俊不禁的表情，道：“這個便要感謝霧藻了，她想去海寧，我不讓她去，她不知從哪里結(jié)識了一只酒魅，兩人合謀要修改我的記憶，讓我放松對她的管教，呵呵……”湖歆亦忍俊不禁：“真是自不量力，霧藻吃了苦頭吧？”河籬點點頭：“被我關(guān)起來了，便是那只酒魅給了我靈感，讓我想出了消除記憶破解心咒的方法?！焙搅颂缴恚澳侵痪器鹊拿郑粫『檬恰焙踊h道：“她叫蘿芙，還是個小姑娘，不是操縱記憶能力最強(qiáng)的年齡段，但也差不多，不過酒魅難尋，更難馴，若想要她乖乖聽話，我們可能還須費些功夫?！彼帜橄卖W邊風(fēng)信子，掐印一甩，一陣藍(lán)光過后，地上滾出兩人，一個是白鳶，另一個少女雙手被縛著，元氣十足地罵罵咧咧：“你這個兩千歲還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死魚眼，面癱臉……”正罵得歡，視線溜到湖歆臉上，忽然頓住，又愣了半天，方才眨眨眼：“湖歆？”湖歆微笑起身，“蘿芙，別來無恙?！焙踊h詫異：“你們認(rèn)識？”湖歆道：“幾百年前，有過一晤?！碧}芙叫起來：“豈止一晤，好多晤呢。湖歆湖歆，這么久你好不好，有沒有想我？我很想你啊！”魅，老物之精也，比如木魅就是樹木精怪，山魅就是山中精怪，而酒魅，就是酒氣凝結(jié)而成的精怪，可以操縱人的思維，修改人的記憶。蘿芙與湖歆統(tǒng)共見過三次。第一次是有一個小孩被娘親逼著念書，蘿芙看不過眼，自以為好心地抽取了小孩的記憶，想令他逃脫牢籠，獲得自由，于是小孩忘掉了娘親，只身懵懂離家，結(jié)果差點死在路上，幸而湖歆出手，才沒有讓蘿芙釀成大禍。湖歆說：“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規(guī)則，你自己是這樣的，別人卻可能是那樣的，我們首先應(yīng)該順應(yīng)，而非橫生枝節(jié)，擾亂天數(shù)。蘿芙，你們酒魅以記憶為食，那我告訴你，在海邊有許多貝殼，里面就蘊(yùn)藏著人的記憶，貝殼越美麗，蘊(yùn)藏的記憶就越強(qiáng)烈，于你們來說則越美味。接下來你若無處可去，我建議你出海，那里遠(yuǎn)離人世，靈氣充沛，亦適合你清修?！蹦菚r蘿芙還很小，穿一件花里胡哨的裙子，頭上一邊一朵小巧珠花，眼睛亮亮的，十分俏皮可愛。她初識湖歆，卻非常信任他，聽他的話去了東海，十年后歸來，頭上的珠花換成了美麗的貝殼，頸上、腕上也都掛著貝殼，奔跑的時候，貝殼迎著風(fēng)，會奏出動人的樂音。滿身風(fēng)雨，半生記憶。蘿芙仍舊無法做到對人界之事完全袖手，第二次，她又弄巧成拙，好心辦了壞事，又是湖歆撥亂反正。湖歆知她耐過十年寂寞，又經(jīng)歷了些事，以后大約不會像以前那樣魯莽，人世繁華，人心復(fù)雜，須她親身經(jīng)歷，親自體會，便未多言。然后，他們江湖相別，各自流浪。再見又十年，是在山野之間，有花有水，蘿芙盤腿坐地，輕輕撫摸一只大狗的頭，面容隱約有嫻靜之意。那狗的主人是個病乞丐，他們相依為命多年，乞丐討到任何飯食，都會分給大狗一些，冷雨冰霜之日，大狗會為主人取暖，偶爾主人病得走不動，大狗亦會出去翻揀一些別人丟掉的食物，叼回來讓主人保命。后來乞丐病逝，其他的乞丐將他拿蓬亂草一裹便草草埋了，然后要將大狗殺了吃肉，乞丐當(dāng)中也有一兩個好心的，勸那大狗，說他主人已死，它已盡忠，讓它逃命去。但大狗不肯離去，日日守在主人的墳堆前，日日揀了吃食來，輕聲咽著要讓主人醒來吃飯。蘿芙遇到它時，它剛剛被殺，魂魄尚在主人墳前徘徊，蘿芙感應(yīng)到它的心意，將它抱走。湖歆問：“你對它做了什么？”蘿芙輕道：“我給它造了一個夢境，夢里它的主人不愁吃穿，有一座大莊園，天天在莊園里陪它玩?！焙嗣念^。半晌，蘿芙道：“湖歆，我要回海上去了，你呢，你跟不跟我走？”湖歆緩聲：“我么？我……對這個人間，可能還是有一些留戀。”蘿芙“嗯”了一聲，“那么，我先走了，你以后若累了，可來找我。”endprint

時光飛逝，許多許多年瞬忽而過，他們都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境況下再次相遇。第8章最難解決的問題也已經(jīng)解決，一切準(zhǔn)備就緒，大家一起站到甲板上。天幕低垂，湖水無語，半空不遠(yuǎn)處懸著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原是背對，大家一出來，她便轉(zhuǎn)成面對。那影子悄然漂近，看了湖歆半晌，湖歆也看著她，倆人卻什么都沒說。影子走向白鳶，爆出一道白光，白鳶微微昂頭，衣袍鼓起，發(fā)絲飛揚(yáng)，白光散后，完成肉靈融合。更多的記憶涌向腦中，快樂的、痛苦的，既空虛又充實。白鳶忽然軟倒，被湖歆扶住。執(zhí)手相看，仍是無語。半天，白鳶說了六個字：“湖歆，愿你自由?！焙П绘?zhèn)入湖底時，曾問：“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fù)何似？”四十七年之后，白鳶回答他說：“湖歆，愿你自由?！边@世上，唯一可超越愛情的，便是自由。她愛他，所以希望他自由，哪怕這代價是，再也不能愛他。消除記憶的過程很順利，白鳶暫且陷入昏迷，湖歆點足上岸時，身體忽然顫了一下，眼中有久違的酸澀之感。糾纏一生的人自此告別。木蘭鼎內(nèi)的死靈被河籬放出，包括白鳶的師傅。“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呢？要去哪里？”河籬問?！暗教幾咦甙伞！焙дf，“在湖上待了四十七年，有些膩了，正好紅鸞也沒出過遠(yuǎn)門，我?guī)タ纯磩e的風(fēng)景?！薄斑€有我還有我！”蘿芙在一旁跳著腳舉手道?！坝心闶裁词?？”紅鸞朝她瞪眼睛，“我會做菜，會照顧先生，你呢？先生可不帶累贅?！薄罢l是累贅了？做菜誰不會，你自己不就是盤菜？我跟湖歆認(rèn)識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冒泡呢，起開！”“我是盤菜？你還是瓶下菜酒呢！”兩人一言不合就要開掐，湖歆把她倆拉開：“都跟著都跟著，先生帶你們仗劍走天涯去。”河籬看著熱熱鬧鬧的三人，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如果可以，她也很想跟著這個人到處走走，看看風(fēng)景，但她身份特殊，塞壬島的族人們離不開她。而且即便她跟著，他們的關(guān)系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進(jìn)一步，因他心里住了一個人，也許總有一天他會放下，但那一天想必還需要很久很久。最后河籬只是說：“也不能一直浪跡天涯吧，若有天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塞壬島隨時歡迎你?！焙ПЯ吮骸爸x謝你，河籬。”火堆漸漸熄滅，木蘭鼎和《巫陽古書》一起化為灰燼，白鳶起身，望向身后的山洞，嶙峋的石門頂端刻著三個字：鎖妖府。那曾經(jīng)是師傅囚禁和折磨妖類的地方。她推門走進(jìn)，她的師傅白凌微正坐在石座上，鐵鏈從他雙手延伸出去，釘在兩旁的墻壁上。白鳶端著飯菜走過去，用筷子夾了一些，白凌微抬頭看她一眼，“鳶兒，你還要執(zhí)迷不悟到幾時？”“這四個字，正是鳶兒要同師傅說的。”白鳶舉著筷子，“吃些東西吧，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通過食取妖類內(nèi)丹來增進(jìn)修為延長壽命了，再不吃東西，很快就會死的。”白凌微須發(fā)雪白，痛心疾首：“果然是女子，情愛令你兩耳近于聾，雙目近于盲，鳶兒啊，你是被妖迷惑住了，你可知……”“道不同不相為謀，師傅，我并不想與你討論人生觀。”白鳶打斷他，將飯菜放在一旁，“我只問你，在你看來，人是什么，妖是什么？”“人軟弱、善良，妖比人強(qiáng)，是因為他們沒有規(guī)則，無所畏懼。”白凌微道，“有一個詞叫作人性，人性是只有人才有的，而妖是禽獸啊，禽獸是什么你不懂嗎？”“若說規(guī)則，師傅你已百歲，早該入木，你又何時守過規(guī)則？我承認(rèn)，妖確實有很多壞的，但也不乏好的，而你從不進(jìn)行分辨，寧可錯殺決不放過。你囚禁他們，折磨他們，剝奪他們的畢生力量為自己所用，在你眼里，這就是規(guī)則嗎？”白鳶冷臉質(zhì)問，“看看你的四周，那干掉的血，擦都擦不掉的痕跡，他們臨死時哭著求你饒恕的慘狀這么多年可曾入過師傅你的夢境？你捉妖，究竟是為了身為法師的榮譽(yù)，為了天地大道，還是為了你想永生的私心？恕徒兒直言，若妖等同于禽獸，那么師傅你種種行為，比很多妖，更像妖！”白凌微從石座上躍起，卻在到達(dá)白鳶身前時被鎖鏈縛住，他鬢發(fā)散亂，目眥欲裂，掙扎著想要欺近，手腕被勒出血，似乎也感覺不到疼?！伴]嘴，閉嘴！你知道什么，我想永生，是為了除掉更多的妖，保護(hù)更多的人！人為人，妖為妖，兩界殊途，勢不兩立啊……”他聲音沙啞鋒銳，猶如鬼嚎，白鳶不想再聽，轉(zhuǎn)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她停住，道：“休息一下吧，師傅。你已經(jīng)老了，分不清是非了?！薄澳阋P(guān)我到什么時候？”白凌微虛弱喘息，小聲啜泣?！暗饶銐劢K，我會放開你，給你找一個好地方，讓你安息，師傅?！卑坐S說，“你養(yǎng)育我教導(dǎo)我，我至死都會稱你一聲師傅，但現(xiàn)在我必須囚禁你。放心吧，我們是除妖師，為保護(hù)人而存在，我不會忘記這一點，我會連同師傅你的那一份責(zé)任一起完成?！卑坐S走到山洞外面，正在侍弄花草的小花妖跑過來：“白鳶姐姐，我自己釀的花蜜，很甜，送給你。你要下山嗎？”白鳶寂寥地眺望遠(yuǎn)方：“嗯，下山，除惡揚(yáng)善，履行我的職責(zé)?！绷帜眷o立，她在蒼山古道中緩步行走，風(fēng)滿襟袖，輕蹙的眉含著堅毅，抬頭，便是乾坤朗日。至少，有一個人是記得的，記得他們曾在桃花盛開處相遇，又在碧水東逝處兩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