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難

印尼華人老板翁其炳聽到中國公民楊永強在印尼身亡的消息時，唏噓不已。

近年來，到印尼開礦的中國商人要么鎩羽而歸，要么困守他鄉(xiāng)。楊永強身為其中之一，在資金鏈斷裂后只得到處躲債。今年1月17日，楊永強的尸體在自家后院被找到。被發(fā)現時，他的愛犬一直在尸體被埋的地方扒土。他的女兒哭訴說，是那些債主害死了父親。

明清時代開始，南洋便是中國閩粵一帶人掙脫貧困、改變命運的出口。一代代人乘著舢板，跨越浩浩南海，來到印尼群島，逐漸形成數百萬的人口規(guī)模。即使是三十年前，印尼還是中國人向往的富裕之地，但如今，中國與印尼的位置已經悄然反轉——印尼不再是閩粵人找活路的地方，而成為中國人找錢路的地方。

“窮得只剩膽”的福清人

對翁其炳這樣的福清人來說，對印尼的情愫是潛移默化的。

南洋華僑，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還是一個耀眼的詞匯。翁其炳記得，自己的南洋親戚帶回老家的喇叭褲、手表、縫紉機、電子計算器等等，都讓鄉(xiāng)親們驚嘆不已。1976年，一個南洋親戚帶回一臺20寸彩電，那時家里連電都沒有。福建各地均以家里有位南洋親戚為榮。

“那會兒看到從南洋寄回來的照片，哇塞，家家都有小汽車。親戚只是開布店的，也買了車。在中國，只有縣領導才有。那時候國內只有大酒店才貼瓷磚，在印尼卻已經很普及了。就連印尼的衛(wèi)生間都比我們的廚房漂亮。怎能不讓人羨慕呢？”

人多地少的福清市是福建省福州市轄的縣級市，如今是中國的著名僑鄉(xiāng)，據說旅居海外的華僑和新移民有近90萬人，遍布世界120個國家和地區(qū)。然而在70年代，這里是個“窮得只剩膽”的地方。改革開放后，福清人千方百計往外跑，謀求生路?！?0年代主要往全國各地跑；到了90年代，就開始沖出國門、走向世界。”翁其炳說。

從福清走出的華人，在印尼早已聲名鵲起。祖籍福清的印尼華人林文鏡與林紹良掌握的“林氏集團”，是蘇哈托時代最大的財團。80年代，兩人開始在福清投資建酒店、修公路，還將臺灣、香港等地的投資者引入福清，將海外先進的理念帶入家鄉(xiāng)，繼而帶動起福清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

如今，隨著印尼向中國放開簽證政策，從中國任何地方前往印尼不再是難事。但90年代的福清人想要去蘇哈托時代的印尼，卻面臨著諸多阻礙。據翁其炳回憶，當年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變通”進入印尼后，平日都不敢出門，只得抓緊學語言，生怕被認出是中國人。爾后，其中的一些人從給人幫活開始，到開五金店，再到開辦工廠，漸漸做大。林紹良早年靠丁香生意起家，后經營面粉廠、水泥廠等生意，并涉足地產和金融業(yè)。

到翁其炳遠走印尼之時，已是印尼民主改革之后的梅加瓦蒂時代。隨著排華政策的終止與兩國關系正常化，到印尼投資的中國人不斷增多。“以前是印尼華僑到我們那里投資，現在輪到我們去印尼投資了。”

像翁其炳一樣在2000年前后赴印尼的中國人，不再是走投無路時投奔南洋的逃家，而是懷揣資金去南洋創(chuàng)業(yè)的新客。不過，他們面臨的也是與前輩們不同的難題。

親身體驗“霧鎖南洋”

翁其炳剛到印尼時，印尼經濟正處于金融危機后的恢復期。很多人發(fā)現，印尼市場供應不足，市面上的日本產品比中國產品昂貴很多，因而覺得中國產品有著很大的市場。最開始，翁其炳與朋友一起做起了外貿生意?！爸車芏嗯笥验_始倒騰電器，我就選擇做廣告材料。由于這些輕工業(yè)產品在印尼根本沒有生產基地，因此本地生產成本比想象中貴得多?！倍鴵唐浔貞洠幢阌兄袊a品在印尼走俏，過一段時間后，由于質量較差，很多消費者轉而繼續(xù)使用日本產品。

不久后，隨著印尼經濟的逐步恢復，建筑行業(yè)開始興旺起來，建設用鋼筋需求量也不斷增加。翁其炳聽說鋼鐵能賺錢，便與很多老鄉(xiāng)開始投資鋼鐵。印尼雖有豐富的煤炭，卻沒有煉鋼所用的煉焦煤。于是，很多福清人通過回收廢舊鋼鐵來獲得原料，用小型電爐進行冶煉。“當時有人通過中國式廢品回收站來回收，有人則委托一些地方小官甚至宗教人士搜集工廠尾料?！币粫r間，福清人建立起了20多間鋼鐵廠，參股的達到100多人。

“當時的一個致命問題是，看別人做什么賺了錢，大家就都去做，一擁而上。但這里的消費量、市場是有限的。本地生產也遭遇中國進口的沖擊，結果很多生意成了中國人打中國人?！被貞浧鹉嵌稳兆樱唐浔唤嘈?。

2010年后，隨著鋼鐵市場價格的幾起幾落，在印尼生產鋼鐵的利潤空間逐漸縮小，很多中國商人開始轉而投資印尼礦產。但2014年印尼原礦出口禁令的頒布，讓很多礦主被套牢，部分投資者血本無歸，或者就此轉行，“賣燕窩、開餐館，從當大老板變成做小生意”。

翁其炳慶幸自己沒有涉及礦產，而是投資水泥，躲過了可能遭遇的損失。“我們小時候看過一個電視劇叫《霧鎖南洋》，這會兒真是‘霧鎖南洋啊?！?/p>

盡管福清人在印尼歷史悠久、根基深厚，福清幫的說法也早已聲名遠播，但在印尼的福清人之間并沒有出現代代提攜的景象?！案Ｇ迦擞芯湓捳f‘福清人親不過三代，老一輩福清人在蘇哈托時代成長起來，很多人連中文也不會講了。前些年看著從大陸來的窮親戚，還擔心會被纏上借錢。現在盡管沒有這樣的意識了，但幾代過去后，能交流的話題越來越少，也漸漸疏遠了。”翁其炳說。

在印尼的福清同鄉(xiāng)會里，有很多老一輩的成功人士，但這些人大部分生活得都很安逸，事業(yè)也早有人幫忙打點?！芭c我這樣還在第一線奮斗的創(chuàng)業(yè)者不一樣，他們有自己的圈子?！蔽唐浔f，反而一些新到印尼的中國人建成的交流群組更有吸引力，比如最近很活躍的印尼中華俱樂部，“平時大家會相互交流，還會舉辦相親會之類的活動”。

難搞定的政府

翁其炳覺得，在印尼辦企業(yè)和在中國最大的不同在于，中國企業(yè)能從政府那里得到很多扶持，但印尼政府表面上說歡迎外國企業(yè)投資，實際過程卻不會得到實質性的幫助。

“過去在中國辦手續(xù)，幾天就能辦完，這里卻很難。去年年底印尼政府說要簡化投資手續(xù)，說3小時就能取得8種許可證，但實際上他們設置了很多前提，比如要求企業(yè)有多大規(guī)模、投資達到多少，這些都不是我們普通的創(chuàng)業(yè)者能達到的?！?/p>

對于像翁其炳這樣的中小企業(yè)華人創(chuàng)業(yè)者來說，最多的抱怨仍集中在政府身上。

近幾年翁其炳開始投資水泥廠，建廠前需要環(huán)保部門的環(huán)評許可，翁其炳從印尼相關部門獲知，自己不能直接申請，要通過代理去辦。于是他只好委托一個代理，但那人做事十分拖拉，加之要找的部門也多，耽誤了很多時間。最后初步的認定有了，但由于工廠部分原料需要進口，印尼國內又對相關產品有進口配額，需要正式環(huán)保批文才能辦。“最后生生卡在了環(huán)評批文那里，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年多，工廠才得以投產。”

翁其炳告訴《鳳凰周刊》記者，他所經營的水泥粉磨站可消耗工業(yè)垃圾、鋼渣與煤灰等材料，這樣的產業(yè)在中國國內屬于政府支持的環(huán)保項目，會享受補稅優(yōu)惠，但在印尼則相反，“除了從事這個產業(yè)要單獨辦證，消耗各種工業(yè)垃圾也得辦證，同時還要收取相關環(huán)保費用”。

不僅如此，印尼地方政府不僅不會為投資者提供便利，個中腐敗更是普遍，連一個小小的村長也不例外?！爸灰谝粋€村子辦廠，村長就跟遇上了搖錢樹一樣，開始向你伸手要項目，工人要通過他們帶進來，原材料由他們提供，銷售也通過他們倒一把。如果要避開這些麻煩，只能給他們一些錢。雖然他們的胃口不算大，但會常來‘拜訪?！?/p>

另一個問題是土地。在印尼土地雖是私有，但經常碰到同一片土地有幾個地主，土地證有幾本，從而引發(fā)爭議。遇到這樣的情況，政府也是模棱兩可，外國企業(yè)面對地方勢力只有花錢搞定。

最讓翁其炳哭笑不得的，是印尼的執(zhí)法部門。

“一次我朋友家丟了錢，報警后，警察不去追查錢到哪里去了，凈問些沒用的，后來更是三天兩頭來找，車費油費還得你出。一下子，辦案費用花去好幾萬，他說算了，撤案吧，警察卻說‘對不起，這不是你想撤就能撤的，于是辦撤案手續(xù)又花了一筆錢。最后一算，辦案的錢比丟的錢還多?！?/p>

中國人常說，改變不了大環(huán)境，就改變小環(huán)境。但在翁其炳看來，在印尼想改變所謂的“小環(huán)境”也很難。在印尼，政商可以互相利用，商人有時能通過議員解決一些問題，議員也可能找商人幫忙，但最終，想在此真正建立長期且穩(wěn)定的關系仍然很難。印尼的政體決定了其權力結構的碎片化，像我們這樣新創(chuàng)業(yè)者想做到政商之間能夠“稱兄道弟”的其實很難。

“在印尼，不可能找到一個大領導，就能把所有事擺平。從村長到縣長，再到省長都是競選上去的，相互之間不買賬是常態(tài)?！蔽唐浔_始發(fā)表經驗之談，“印尼這個國家是民主，但太民主了我看也對經濟發(fā)展不利。比如修一條路，本來是國家重點工程，應該要服從，但就是沒法拿下地來。印尼的高速公路從70年代就開始修，現在才兩千多公里；中國從80年代才開始修，已經十萬公里了?！?/p>

別拿中國做想象

翁其炳一家有四個孩子，大兒子在印尼長大，早就融入了當地，另外三個孩子在中國，家里人正為以后在哪里定居而發(fā)愁。看到中國的發(fā)展形勢，翁其炳的太太更傾向于讓孩子們在中國接受教育。然而，盡管對印尼有各種各樣的抱怨，翁其炳卻更希望待在印尼?！霸谟∧岬那皫啄?，我覺得這個地方就是白養(yǎng)我都不想待，但幾年以后就會喜歡這里?！?/p>

在他看來，身邊很多華人都有類似的想法，原因在于在這里的生活實在安逸?！斑@里的華人沒有做苦力的。我們出行有司機，家里有傭人，就連換燈泡都不用自己動手。不要看有些華人開的小店很破，但他們或許都住著別墅呢。我身邊有一些華人把小孩送去歐美念書，但畢業(yè)后他們很多人都回到印尼?！?/p>

此外，印尼本地人大多善良，性格溫和，也比較服從管理，很少會看到有人在街上吵架。不過，一些印尼人也比較善變，不太有誠信。和許多東南亞國家的人民類似，印尼人沒有中國人那種積累財富的思想，也沒有勤奮刻苦的精神，今天的工錢今天吃，明天沒飯吃再找老板借，有余錢就休息幾天。建一個工廠，中國人只要設備到位便開工生產，而印尼人則要等廠房建完才會開工。

不過，在翁其炳看來，印尼人的這種悠閑、容易滿足的生活態(tài)度也在影響著自己。“當周圍所有人都這樣慢節(jié)奏的時候，你也只好慢下來。沒有那么多人情世故要去料理，沒有那么多利益要去頭破血流地爭取，整個人活得更輕松。”

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翁其炳覺得，如果能回到過去，會少走很多彎路?！斑^去看到印尼某個商品賣得很貴，中國又很便宜，就以為能有很大的商機。但當你真正做的時候才知道，價格貴是有原因的——流通、制造、人力，每一項成本在印尼可能都會很高?！彼e例說，從中國運一船貨到雅加達，可能一噸需要10美金，但從雅加達運一船貨去泗水，距離近很多，卻要13美金?！耙驗檫@里從船到港口，條件都太落后?！?/p>

“看到祖國發(fā)展得這么快，很多華人一開始會覺得，印尼終究有一天也會那樣吧。但事實上很難。把這里想成跟中國一樣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用中國的思維在這里發(fā)展，肯定會水土不服。”這位在此創(chuàng)業(yè)15年的華人新客說，“所以，像楊永強那樣的人，還是別隨便來印尼，別受這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