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娃

（一）

林子林今年十四歲，上初三。她的爸爸林三寶是個大胖子，整天精神抖擻，見人就笑呵呵的。弟弟林小俊才六歲，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說起話來一眨一眨的，一身的調(diào)皮勁兒都從這雙眼里顯了出來。

林子林的性格像媽媽，文雅溫順，與爸爸林三寶截然不同，不過她很愛和弟弟、爸爸呆在一起。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他們父子三人玩得瘋，總要將家里弄個底朝天。媽媽回來了也不生氣，只狠狠地瞪爸爸一眼：“林三寶你瞧瞧你，多大個人了，沒個當爸爸的樣子！”

林三寶在家排行老三——老大林大寶也是個大塊頭；老二是個姑娘，長得最俊，叫做“二寶”，可惜身體不好，年紀輕輕就去了。林子林常常聽爸爸說姑姑小時候的事情。林子林常在心里想象著姑姑的模樣，想象著她穿青色碎花褂子在田間干活兒的情景……她想，姑姑一定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和奶奶的一樣。

姑姑就葬在奶奶家后山的竹林里，從林子林懂事以來，姑姑的墳前就長出了幾株野杜鵑，花開的時候紅艷艷的，特別漂亮。有一件事，林子林一直覺得奇怪——姑姑的墓碑上只有“林二寶”這三個字，其余的什么都沒有。她問過爸爸原因，爸爸說那是因為姑姑喜歡簡單。林子林還想問些什么，卻看見爸爸眼睛一片濕潤，也就沒問了。

（二）

林子林五歲時就隨著爸爸媽媽住到了城里，在城里上學。從那時候起，她每年暑假都要和堂哥堂姐一起回鄉(xiāng)下，到奶奶家過。每年夏天，爺爺早早地就打電話來催了：“雞都養(yǎng)大了，有三四斤重，梨也熟了，棗子今年也結得多得嚇人，快點兒讓孩子們回來！”以前他們是“三人行”，今年林子俊也加入了這個隊伍。

前一天晚上，媽媽就把回鄉(xiāng)要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把林子林和弟弟送到大伯家里，吃完中飯，再由大伯開著他的三輪摩的，把他們送到寧遠汽車站，送上去鄉(xiāng)下的大巴。林子林和弟弟到大伯家的時候，堂姐林子琴和堂哥林子祥早就在門口等著了，一見面就抱成一團。林子俊最喜歡堂哥了，林子祥到哪兒他就到哪兒，黏在屁股上，甩都甩不掉。到了大巴上更是不得了——去鄉(xiāng)下的大巴很空，四個人堂堂正正地占了最后一排，一開始還斯斯文文的，當大巴一開進山區(qū)，堂姐就野了起來，帶頭唱起歌，一首接著一首。堂姐今年十六歲，和大媽的性格一樣，能干又潑蠻。于是，四個孩子把大巴里鬧得熱火朝天。車上多半是同鄉(xiāng)人，他們都回頭看看、笑笑，只覺得可愛。

歌聲繞著山路，彎彎轉轉，好不容易終于到了林家塅。一下車，堂哥就拉著林子俊，叫著喊著往奶奶家飛奔過去，安安靜靜的村子一下就被他們攪亂了。雞鴨一頓亂飛，狗也叫個不停。和往常一樣，爺爺在屋前的棗樹底下站著，奶奶則坐在臺階的椅子上。林子俊撲到爺爺懷里，爺爺往后退了兩步：“哎呀，你這個淘氣鬼，爺爺要被你撞倒啦！”

（三）

鄉(xiāng)下的日子特別好玩，盡管夏天太陽烈得很，可他們基本上不著家——一會兒扛著竹竿去敲梨，一會兒拎著籃子去采花生，一會兒去田里摸泥鰍，一會兒去港里抓魚……有時連吃飯也要到處找，爺爺說要在他們腰上套根繩才好。

這一天傍晚，剛吃過晚飯，堂哥就帶著林子俊上二爺爺家找他的孫子玩去了。林子林和堂姐則坐在院子中央的竹床上疊衣服，突然，老遠就聽見堂哥在喊：“姐，快點兒，上柏樹坡看戲去啦！你們?nèi)ゲ蝗?？都等著呢！”林子林和堂姐立馬穿上鞋就跑。

“奶奶，我們看戲去啦！”堂姐沖著豬欄大喊。奶奶家的母豬要快生豬崽了，爺爺奶奶正在豬欄里做準備呢。

“拿上手電！看好林子俊，別把他丟啦！”

“知道啦！”

柏樹坡離林家塅不遠，沿著公路往上走，再拐兩個彎就到了。他們一路上“嘰嘰喳喳”的，像雀兒一樣，有說不完的話。到那里的時候，戲已經(jīng)開始了。戲臺就搭在一戶人家的曬谷場上，底下擺滿了長條凳，都坐滿了人，有的調(diào)皮的小孩兒爬到樹上，得了最好的位置。二爺爺家的孫子在前邊開路，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三下兩下就把他們帶到了最前面。然后，大家都一屁股坐了下來。林子俊縮在堂哥懷里，林子林則摟著堂姐的胳膊。臺上唱的是桃園三結義的故事，林子俊可喜歡了，雖然他聽不懂。

林子林和堂姐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背后有人拍了拍堂姐的肩膀：“你是林大寶的閨女吧？”說話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

“是的！林大寶是我爸！”堂姐林子琴回過頭大聲回答著，因為太吵了，她怕老奶奶聽不到。

“那這個孩子呢？”老奶奶又指著林子林問道。

“她是我三叔的女兒，那邊坐著的是我弟弟，他抱著的小孩兒是她的弟弟?！?/p>

回答完老奶奶的問題，林子琴又被戲臺吸引去了。

“這個穿黃褂子的就是二寶的女兒，如果二寶還活著，當?shù)囊娕畠哼@么大了，該多高興呀！”雖然吵，但這話還是被林子林聽到了，她穿的就是一件黃色的襯衫，那是爸爸給她買的。

林子林感到非常奇怪，二寶是她的姑姑，為什么老奶奶會說那樣的話呢？或許是記錯了吧，畢竟她那么大年紀了。

戲散之后，他們打道回府。天已經(jīng)黑透了，幾個人打著手電，穿過公路，走在田間的小道上。螢火蟲伴著星光，青蛙在田里叫個不停。

“哎呀，這戲真是好看，只是晚上吃多了奶奶燉的扁豆，老想放屁。我使勁兒地往回憋，硬是還有幾個沒有憋住。”林子琴這話一出，堂哥和二爺爺?shù)膶O子都笑得人仰馬翻了。林子俊則捂著鼻子：“難怪那么臭！”

林子林只是淡淡地笑著，她的心里多了一樁事情。

（四）

這一天中午，奶奶正在燒飯，林子林和堂姐在后院的井邊洗衣服。這時院子里來了人要找爺爺。林子林出來一看，原來是村頭的王大叔。見了林子林就問：“林子，你爺爺在家不？”

“在堂屋鍘豬草呢?！绷肿恿滞梦葜噶酥福只鼐呄匆路チ?。

“圣爹，先別鍘豬草了！把村里的賬算一算，明天要開村大會?！绷肿恿值臓敔斒谴逯小傲质ベe”，村里人都稱他“圣爹”。

“來了來了，你先進屋坐，我洗洗手就來?！睜敔敺畔率种械幕顑?，走到后院，讓林子林從井里舀了兩瓢水，給他淋手。然后，他給了一串鑰匙給林子琴：“琴兒，你去里屋把賬本拿來，是個綠皮本子，在衣柜右邊的抽屜里。鑰匙給你，我先去招呼招呼?！?/p>

林子琴剛從后院進來，準備去里屋拿賬本，奶奶就吩咐道：“琴兒，趕快泡茶?！庇谑?，林子琴把鑰匙給了林子林：“林子，你去拿賬本吧！我要泡茶?！?/p>

林子林把手上的水往衣服上擦了擦，接過鑰匙，就進了里屋。她打開抽屜，一下子就看到了綠皮本子。她拿了本子，正準備關上抽屜時，一個黑色的小木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輕輕地打開木盒，一張黑白照片映入眼簾。她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女人，是年輕時候的媽媽，她那么漂亮，臉龐那么圓潤?？蓩寢屌赃叺哪腥肆肿恿謴臎]見過，他鼻梁高高的，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他是誰？和媽媽有什么關系？想到這里，她又記起了那晚老奶奶的話。林子林的腦子里頓時充滿了疑問。就在這時，堂姐進來了：“找到了沒？怎么找了這么久？”林子林趕緊把照片放回盒子里，合上蓋子?！罢业搅耍谶@兒呢。”林子林大聲回答。

“快拿出去吧，我來鎖上。”

林子林把賬本送給了爺爺，接著坐在堂屋的竹床上像丟了魂一樣。那個男人看上去那么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呢？

這時候堂哥帶著林子俊回來了，他們抓了好幾只知了。林子俊老遠就朝林子林跑了過來：“姐姐，你看，你看，好多知了！”

（五）

林子林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個夜晚睡不著了，她決定要把事情弄明白。不過，她知道，一切只能悄悄進行。

奶奶家的母豬前天生了十一頭小豬，那些小豬崽肉嘟嘟的，可愛極了。今天一早，奶奶就起來忙活兒著打豆腐了。這幾天買豬崽的人就要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凡是來的人，不管買賣成不成，奶奶都是要留下他們吃了飯再走的。奶奶又是個好客的人，既然留了人吃飯，就不能怠慢，不管桌上多少菜，一定要有碗豆腐才覺得全了。堂哥早早地起了床，林子林和堂姐不一會兒也起來了，大家?guī)椭荻棺印⒛ザ棺?，快到中午的時候，一大塊白白嫩嫩的豆腐就出來了。奶奶把豆腐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塊，選了幾塊好的放在籃子里，讓堂哥給白石嶺的舅爺送去。這時林子林站出來，說：“我去送吧，我很久沒去舅爺家了，正好去看看！”

“也好，你去吧！下午買豬的要來，你堂哥還能幫著做些事。”

林子林戴上爺爺?shù)牟菝?，從奶奶手中接過籃子，撒腿就跑起來。

“林子，你慢點兒，不急，別摔著！”

“知道啦！”林子林嘴里這樣回答著，腿卻越跑越快了。

八月的風帶著三伏天的熱度迎面向她撲來，莫名的緊張和激動在她心里翻涌著。

林子林就這樣一路奔跑，不一會兒就到了白石嶺舅爺家。她見了舅爺，打了招呼，把籃子遞過去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明了來因后，就立馬像只鳥兒，“撲棱撲棱”翅膀飛走了。

“林子，就在舅爺這兒吃飯，這么急著是要干什么！”

“不啦！回去啦！奶奶在家等著呢！”

林子林并沒有回家，而是一路跑到了柏樹坡。林子林從堂姐那里知道了，看戲那晚和堂姐說話的老婆婆以前是村里的老師，還教過伯伯和爸爸。

“你知道柏樹坡的土廟么？葉婆婆就住在土廟旁邊的那個屋里，就是那棟紅瓦白墻的房子，屋前還有一棵大柏樹。”堂姐一邊對著鏡子扎馬尾，一邊回答。

“哦，知道了?！?/p>

“你問這個干什么？”堂姐回過頭，一臉疑惑地問。

“沒什么，隨便問問。”

林子林一下子就找到了葉婆婆的住處，她經(jīng)過土廟，走到葉婆婆家院子里的時候，正好碰見葉婆婆在曬玉米。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不知道是因為奔跑的緣故，還是因為緊張。

“葉婆婆，您好?！彼驹谠鹤拥慕锹?，怯生生地打了聲招呼。

葉婆婆立馬回頭，她一眼就認出了林子林來?！芭?，二寶閨女呀，快來快來進屋坐！”葉婆婆停了手中的活兒，把林子林牽進了屋。

“坐坐坐！”葉婆婆搬來椅子。林子林坐下來，朝四周看了看，屋梁上有一窩燕子，“嘰嘰喳喳”直叫，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你看，家里又沒什么吃的，只有這個西瓜，剛從田里摘的，甜著呢！你媽媽還好嗎？你跟你媽媽長得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比~婆婆一邊切西瓜一邊說。林子林坐在椅子上，邊聽邊望著屋外的風景。屋外是一大片棉花地，幾個帶著草帽的婦女挎著籃子，正在地里摘棉花。

“可是你媽媽命也真苦，二寶出事的時候，你才六個月大。也虧了你媽媽，才二十出頭的年齡，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比~婆婆把西瓜切好了，又進屋里去找盆子裝。

“你奶奶，怕你娘倆出去受苦，把你和你媽媽護在身邊。你三叔把當時訂了的親都推了，照顧著你和你媽媽，后來兩人感情好，就結了婚。你呀還……”葉婆婆的聲音從屋里傳來，伴著她找盆的聲響。林子林早已捂著嘴哭成淚人了，聽到這里她再也忍不住，沖出了屋子。

（六）

林子林在“姑姑”的墓前坐了很久。天漸漸黑了，她用手在墓碑上寫下女兒林子林這幾個字后，最后望了一眼墓碑，起身往家走去。她雙手在臉上搓了搓，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似乎做了什么決定。

家里，奶奶開始有點兒急了。

“林子怎么還沒回來，天都黑了。”

“不用擔心，丟不掉的?？隙ㄊ蔷说糁粤宋顼?，又留著吃晚飯了。”爺爺話音剛落，林子林就回來了。

“說我呢？舅爺非要留著吃午飯，我就吃了。他還要留我吃晚飯，我不肯，就回來了?！绷肿恿忠荒_跨進屋子。

“快快快，來吃飯吧！”

“你的眼睛怎么了？”林子林剛坐下端起碗，一旁的堂姐就問。

“回來的路上，被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蟲子咬了一下，沒事?！?/p>

“疼嗎？”

“不疼?！?/p>

本來，晚上是爺爺、林子俊和堂哥睡一床，林子林和堂姐睡東邊的房間，奶奶怕熱，一個人睡在西邊的里屋。這天晚上睡著睡著，林子林突然跑到了奶奶床上。她縮在奶奶懷里，像只小貓。

“我們家林子今天怎么啦？粘起人來了……”奶奶一邊把林子林摟在懷里，一邊說。

不一會兒堂姐也跑了過來，一下子就蹦到了床上：“哎喲，不行不行，我試了一下，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那里，我一個人睡會被嚇死去。”

“鬼丫頭，胡說什么！”奶奶說著沖著堂姐大腿就是一掌拍下去。

“哎喲，疼死我啦！”

（七）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爺爺把他們送上了回城里的大巴。奶奶就這樣站在棗樹下目送他們出了村口，林子林不斷地回頭望望，眼里閃著淚珠。

這一天大巴很擠，林子林抱著林子俊坐在第一排窗邊的位置上。林子林把下巴頂在林子俊的頭上：“林子俊是個大笨蛋。”

“姐姐才是個大笨蛋，比窗戶還要笨！”林子俊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

車子就這樣在山里轉悠，不知道過了多久，堂哥堂姐在他們前一站下了車。林子林和林子俊坐到了終點站，下車就看見爸爸媽媽等在那里了。林子林一下子就撲到了媽媽的懷里。

現(xiàn)在兩年過去了，林子林已經(jīng)上高二了。她還是跟爸爸、弟弟一起玩呼啦圈，還是津津有味地聽著爸爸林三寶給他們講“姑姑”小時候的故事。她知道將來要代替“姑姑”照顧好家人，還要代替“姑姑”去去那些他來不及去的地方，看看那些他來不及看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