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
1986年,父親滿80,早已是閻家空前的長壽冠軍,而且飲食適度,思維敏捷,沒有查出一點毛病。正月十五,我們給他做壽。一輩子不愿人提做壽的父親,這回格外痛快,一說即通。
我們一大家子,不論老的小的,都不事張揚,反對鋪張。按父親的意思,只通知子子孫孫、女兒女婿和他們地上跑的、懷里抱的鼻涕娃,對其他人一概保密。他說:“我出錢待客,算我的心。我用縣政協(xié)年終給我的兩百塊錢,在館子包上幾桌席,大家美美吃上一頓,高高興興一場,盡興為止?!?/p>
根據父親的身體狀況,活到足歲90不成問題。在北京家里,我服侍他的時候,他除輕度便秘外,沒有其他什么毛病,飲食起居正常,不但每晚必看電視,而且手執(zhí)放大鏡,天天閱讀報刊,還讀長達三四十萬字的《乾隆皇帝》等長篇小說。
來京一年之后,父親又想回陜西。他不好意思直接對我開口,而是讓遠在深圳的大妹妹和臨時來京的大侄子向我迂回透露。我表示反對。接父親來京是我的夙愿。從前沒有房子,現在分到寬敞的房子,好不容易把他老人家的大駕迎來,這么快就讓他走?但是,父親的情緒穩(wěn)住沒多久,又穩(wěn)不住了。臨冬,暖氣將來未來之時,父親執(zhí)意要回老家,他說早有返鄉(xiāng)之意。這次,他親口對我說了一句至今令我心酸的話:“心慌得很,叫我回去吧,撐不住了?!?/p>
父親這人,寡言多思,輕易不開口,一旦開口,鐵板釘釘子,絕不收回,而且不說二遍話。
在一個寒氣襲人的夜晚,我們趕往北京站。馬上就要開車,父親拄著拐棍,一步一個腳印,緩慢地朝前挪動。我讓兒子背上爺爺快走,父親不肯,說:“來得及。”我知道父親自詡身體硬朗,甭說背他,就是走路扶他一把也堅決不讓,你伸手攙扶,他會憤怒地用胳膊把你的手臂用力地甩開。
我急了:“什么來得及,要是來不及呢?背上,把爺爺背上。”
剛趕進車廂不久,開車的鈴聲響了,父親自言自語嘆息道:“老了、老了,真老了,不中用了?!?/p>
回老家一個多月,人不行了。1月16日,表妹打來長途電話,說父親水米不沾牙,正在打吊針;1月20日侄兒打長途電話告知,父親上午逝世。我后悔死,明知天寒地凍,老邁年高,為什么放他回去呢?老人和小孩一樣,你不管著他點,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嗎?
春運高峰期間,我戴著黑紗擠上西去的列車,心跳伴隨著鐵軌的轟響,一分一秒地向父親靠近。踏上醴泉地面,已是掌燈時分。
我對著父親的遺像長跪不起,磕了三個響頭,眼淚直往肚子里流,百感交集,眼前一黑,不覺天旋地轉,出現幻覺,半天醒不過來。侄子們費力地把我拉起來,扶著,指著靈堂旁邊的幕帳,說:“這是爺爺的遺囑?!?/p>
遺囑:勤儉持家,厚養(yǎng)薄葬,傳統(tǒng)家風。我謝世后,喪事從簡。遺體火化,移風易俗,毋違我意。從命是孝,是所至囑。
我決定搬進父親住過的小屋。睡在父親睡過的木板床上,盡量做著同父親一樣的夢,潛心體驗作為人祖的他一生的滋味,體驗他彌留期間復雜的心態(tài)。
(摘自《祝您健康》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