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李羨杰

臨睡覺前，劉云飛手里一直捻弄著那張撲克牌，是一張紅桃三。

非常普通的一張撲克牌，但在劉云飛眼里，卻特別有意義。如果用另一張來換，劉云飛肯定不換。

紅桃三正面是三顆紅桃，左上角和右下角各有一個紅三，三下各是一個小紅桃。中間的三顆大紅桃，兩顆桃尖沖下，一顆桃尖沖上。如果顛倒過來，就是兩顆紅桃尖沖上，一顆沖下了。劉云飛喜歡把兩顆紅桃尖沖下，認(rèn)為這樣才沒把撲克牌拿倒。劉云飛覺得，三顆紅桃，是三顆紅心。一顆是他，一顆是張雅琪，另一顆是王輝。

當(dāng)劉云飛下定決心時，他覺得那三顆紅桃又變成了三滴血，往下滴著的血，濺在地面上的血。這么想著，劉云飛身上一凜。

窗玻璃上突然五顏六色了起來。劉云飛把撲克牌小心翼翼地放在貼身的襯衣口袋里，急忙走到窗口。遠處的夜空里，一朵朵煙花綻放著，劉云飛呆呆地看。一直看到煙花寂滅，他才回過神來。這種煙花情結(jié)，還是他剛到這個酒店的時候結(jié)下的，有一晚，快要打烊了，作為傳菜員的劉云飛也可以稍稍喘口氣了。疲憊，困倦一下子都襲上來。從早晨九點直到現(xiàn)在的夜里九點半，他一直像打了雞血似的，樓上樓下四百多平，到處都有他的身影。這時，酒店對面的小區(qū)里突然放起了煙花，一聲巨響過后，天空中嘩的就綻開了一朵大紅花，它們四散著 ，然后緩緩下垂，像一把張開的巨傘，又像漂浮在海洋中的大水母。這朵花還沒寂滅，又一聲巨響，這回是黃色的，宛如一朵大菊花。劉云飛呆望著，忽然就想，人如果能活成煙花一樣多好??？有聲有響有光有彩的。哪像自己，別說是煙花，連一個爆竹，一個魔術(shù)彈都不是。爆竹沒有光彩，但還有一聲響兒，魔術(shù)彈沒有響兒，卻有五顏六色的火花。劉云飛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啞炮，心中裝滿了火藥，卻沒有引燃的星火，這火藥就都得憋在心里，無法炸響，無法放出光彩。像父母一樣，苦巴巴地，被生活壓得越來越老實，越來越沉默。死了，跟山上的一棵草，跟樹上掉下來的一片葉子沒有區(qū)別。此后，夜空里一綻開煙花時，他就看，就又想到了煙花和人的聯(lián)系上去了。

劉云飛來自離這個城市三百多公里之外的李家堡子，那里一天只有兩趟跑縣城的客車。早晨七點鐘出發(fā)，中午十一點半回來。中午十二點半出發(fā)，下午五點半回來。談吹了四五個對象之后，把他的心也吹涼了。直到有一天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帶孩子的寡婦，他才跑了。他發(fā)誓再也不看對象了，看一回，就是丟一回人，看一回，就是一次侮辱，看一回，就是一次絕望。

劉云飛跑得匆忙，沒帶很多錢。他以為很快就會找到活兒了，哪知道一個星期都過去了，還沒有找到活兒。其實從前天開始，他就沒有一分錢，也沒有吃一口東西了。那天他也沒覺得特別餓，一開始感覺頭腦在飄，像要飛似的。后來感覺人也像是在飄?？匆娨淮笃职子指蓛舻乃嗥脚_，劉云飛就坐下來，背靠著墻，恍恍惚惚中，媽媽的手來拉他，于是他就站起來跟媽媽走。可是他發(fā)現(xiàn)，拉他的手光滑細(xì)膩，媽媽的臉又變成模模糊糊一個陌生女人的臉了。后來，等他完全清醒的時候，他坐在酒店的一張桌子前，在吃一碗熱騰騰的面條。而他的對面，有一雙女人的眼睛像媽媽一樣地看著他。劉云飛差點就喊出媽媽這兩個字來了。過后，他才知道，那天他是昏睡在悅君酒店外面的曬臺上的。酒店里的人原是抱著看熱鬧的態(tài)度看著他的，城市大了，這樣的流浪漢他們見多了。天黑了，他還沒走，也沒醒，保安本來踢了他幾腳，想把他踢走，后來看踢不醒他，才有些慌了。想把他抬到酒店附近的大壩上，他們不想惹上事。還是張雅琪命令他們給抬到酒店里的，并且迅速判斷他是餓昏了?；叵脒@一幕的時候，劉云飛覺得張雅琪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天使，是來拯救他的。

劉云飛這回不想離開這個酒店了。生出這樣的念頭，他也覺得驚奇，以前卻不是這樣的。以前在任何地方打工，劉云飛最多也就干上三兩個月的，反正手里有點錢了，干膩了，再換一個地方。沒有根的浮萍，漂到哪里是哪里，哪里舒服，就在哪里多停留一會，哪里不舒服了，就走人。如今，劉云飛卻決定在這個城市干下去了，并且一直都干下去，不出意外的話，他想干到老，干到死。不能傳菜了，可以學(xué)一兩道菜，做廚師，不能做廚師，還可以做勤雜工，就算是掃地，倒垃圾也行。

人們都說，劉云飛是張雅琪撿回來的。撿回來的劉云飛知道感恩，沉默寡言，任勞任怨。甚至比那些技校出來的，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傳菜員和服務(wù)員還好用。

張雅琪比劉云飛大三歲，酒店里的人都管她叫雅琪姐，劉云飛卻什么也不叫，但他是她的鐵桿粉絲兒。張雅琪的車剛停下，劉云飛就會跑出來，臉上全是笑，像看見太陽出來了似的。接過張雅琪手里的包，給張雅琪開門，動作比門口的保安還快。那樣子，活脫是張雅琪的貼身保鏢。他拿著張雅琪的包，像拿著一顆炸彈一樣的小心翼翼，一直把張雅琪送到了她的辦公室，給她泡上一杯姜棗茶，又環(huán)顧一下辦公室，才離開。酒店里的人都撇撇嘴，心照不宣地看一眼，又低頭干活了。干活的時候，如果張雅琪不出來，劉云飛時不時就往大堂的攝像頭上看一眼。他知道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張雅琪會看見他。

有一晚張雅琪從高速上回來，車頭上密密麻麻粘著撞上去的小蚊子。劉云飛看見了，就說，我給你抹抹車吧。張雅琪問，沒活了嗎？劉云飛說，沒多少活了。說著，劉云飛就抹起了車。他先扯出了水管，往車身上到處澆個遍，尤其是粘著蚊子的車頭。等到把水澆透了，就用抹布抹一遍。風(fēng)擋玻璃，倒車鏡。車門，輪轂。抹完了一遍，覺得總像差點什么似的，就用干抹布又抹了一遍。這回車的光亮出來了。像梳洗打扮好了的女人。外面滿意了，劉云飛又打開了車門，車?yán)锏牡匕迳嫌行┧樾己透m，劉云飛就開了車窗，掃了起來。這一掃才發(fā)現(xiàn)車?yán)镆膊桓蓛?，邊邊角角有榛子殼，瓜子皮什么的，夾在邊縫里，劉云飛就用一根方便筷子摳。在一個坐墊下面，劉云飛還摳出來一個戒指。他悄悄的把戒指揣起來，等到上廁所時拿出來一看，竟然還是金戒指呢，上面有一個張字。這還是劉云飛沒來之前張雅琪丟的。從此后，原來由保安抹車的活兒，張雅琪就叫他一個人抹了。漸漸的，酒店里的人都有些孤立他了。但是，干活的時候，卻又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他。劉云飛，劉云飛，誰都能指使他，誰都能吩咐他。就連后廚的下水道堵了，也是劉云飛鉆到外面的馬葫蘆里去給清理的。

張雅琪沒事的時候，也會換上工作服跟服務(wù)員們一塊干活。工作服都一樣，如果有事找她，別人都是大聲地喊雅琪姐，只有劉云飛從來都不喊，他一眼就能認(rèn)出她，然后輕輕走到張雅琪的背后碰碰她，示意她有事。有一回，張雅琪的工作服被新來的服務(wù)員放在所有的工作服一塊洗了，洗完之后連張雅琪自己也分不出來了。劉云飛把工作服挨個聞了一遍，找出一件來。張雅琪穿上了，還真合身。但是，早就看不上他抹車的保安說，你裝什么呀，還聞聞，你以為你是狗啊，雅琪姐的身材跟小紅小倩都差不多，你怎么就確定是她的？他這么一說，所有的人都看著劉云飛，臉上的表情毫無例外地寫著是呀是呀。劉云飛臉一紅，說，味道。他的話一說完，大伙兒哄的笑了。意思分明是，他承認(rèn)自己是狗。味道？張雅琪的臉也騰地紅了。這有些曖昧了。劉云飛馬上意識到了什么，說，工作服雖然洗了，但是，那上面的香水味兒還有。酒店規(guī)定，所有的服務(wù)人員，上班的時候都不允許搽脂抹粉噴香水，而張雅琪的車?yán)镉衅肯闼?。那香水的味道，劉云飛是非常熟悉的。

味道事件過后，有事沒事的時候，張雅琪愿意多看兩眼劉云飛。別看這小子什么話都不說，心里有數(shù)呢。劉云飛雖然看上去目不斜視，其實張雅琪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里了。他總會在有熟客跟張雅琪說話的時候，走上去很自然的接過張雅琪手里的盤子，并且準(zhǔn)確無誤的送到該送的桌子上去。等到張雅琪碰上磨磨唧唧難纏的客人的時候，他也會及時走上來，遞給她一個對講機說，張總，有人找。張雅琪就會假裝說話，跟磨嘰的人擺擺手走了。

張雅琪在的時候，劉云飛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精神了，聰明了，光彩了。像一朵綻放的煙花。是的，他愿意為張雅琪綻放。而她不在的時候，想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劉云飛就要做得更好，這樣才能表示自己的感恩。這讓張雅琪從來都不像別人一樣輕視他。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劉云飛是張雅琪的一條狗，但是，劉云飛根本就不在乎。狗有什么不好嗎？狗怎么了？狗忠誠，專一，有多少人還比不上一條狗呢。劉云飛我行我素，只要對張雅琪有利的，只要是為了這個店，劉云飛就不管所有的白眼和歧視。孤立，嘲笑，對于劉云飛都不算什么。除了張雅琪之外，他還在乎過別人嗎？

對于張雅琪，劉云飛是尊敬的，沒有張雅琪，他就沒有今天。沒有張雅琪，他也許就被抬到大壩上，說不準(zhǔn)現(xiàn)在早就喂魚了呢。在他的心里，張雅琪是姐姐，可是，有時候，他覺得張雅琪又是母親，是她讓他進了酒店，是她給了他一條生路，他對她打心里生出一股依戀。就像依戀母親似的。是不是第一眼看見張雅琪時她眼里像媽媽那樣的悲憫打動了他？還是當(dāng)初的一碗面條讓他對她格外敬重了呢？有時候，劉云飛會嫉妒，如果哪個保安或傳菜員對張雅琪親熱一些，劉云飛心里就非常生氣，生氣了他什么也不說，只是不搭理張雅琪，張雅琪吩咐他干什么，他倔倔地去干，可就是不說話，也不笑。一直要過了好一會，他才又自己好了。

都說人在要死之前，是有些反常的。按說服務(wù)行業(yè)沒有放假這一說，可是去年過重陽節(jié)的時候，張雅琪的爸爸老張總突然決定放兩天假。老張總說，咱們開酒店的就是服務(wù)行業(yè)，服務(wù)行業(yè)是干什么的？說白了就是侍候人的。咱們天天侍候人，今年，咱們也體驗體驗叫別人來侍候咱們的滋味。結(jié)果，回來不久老張總就死了。老張總死了，那天的故事，劉云飛卻沒忘。

那天，他們二十幾個人，包了一輛中巴，去了一個叫后陽溝的度假村。車上，老張總手里擺弄著兩副撲克牌，后來，他把撲克牌給前臺經(jīng)理讓車上所有的人都抽一張，告訴他們，你們抽到的牌，都要保存好，等到時候，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到了度假村，吃住都在農(nóng)家院里，他們爬山，打仿真人的槍戰(zhàn)游戲。劉云飛很興奮，在開始這個游戲之前，他想最好能跟張雅琪分在一組，在戰(zhàn)斗中好保護她。等到抽簽的時候，他跟張雅琪變成了敵人，他想這樣也好，這樣他就可以在戰(zhàn)斗中俘虜了她。他看著張雅琪，想到他拿著槍，指著張雅琪說，投降，不許動，你是我的俘虜了的時候，劉云飛就在心里笑了。你是我的俘虜，多么有含意的一句話啊。張雅琪看著劉云飛望著自己發(fā)呆傻笑，就用手做了一個槍的樣子對著劉云飛比劃了一下說，啪，你死了。結(jié)果，想象中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因為戰(zhàn)斗并不激烈，況且，他們的那種槍，只有往頭盔上的電子眼射擊才管用。而很多人根本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本來都血液流盡，子彈打光了，卻還活蹦亂跳的沖鋒，大家嘻嘻哈哈的亂成一團。劃船，釣魚，反正這度假村有什么玩的，他們就盡情的玩，玩累了，就在農(nóng)家院里吃住。也許很久也沒有這么大的活動量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各個胃口大開。老張總喝得興奮，他說，現(xiàn)在，你們可以把自己手里的牌亮出來了，看看都誰和誰是一對，凡是一對的，都要即興表演一個節(jié)目。于是大伙就都亮了牌。有男的和男的一對的，有女的和女的一對的，也有男女一對的。反正只要是一對的，就要表演一個節(jié)目。劉云飛和張雅琪都是紅桃三。在所有人表演完唱歌跳舞拿大頂說笑話演小品等等之后，就輪到劉云飛和張雅琪了。后來，劉云飛回憶起來的時候，只記住了他和張雅琪表演的節(jié)目。而別人的，他根本就沒在意。因為當(dāng)他知道他竟然和張雅琪是一對時，他的心跳就加快了，砰砰砰砰，自己都能聽得見。耳朵里也嗡嗡響。

那天，有一家婚禮在這個農(nóng)家院舉行。早晨他們上山玩的時候，農(nóng)家院所有的人都忙活開了，裝飾這個露天的，搭著敞篷的大排擋。晚上，鮮花拱門還沒有撤掉。所以，輪到劉云飛和張雅琪的時候，不知誰提議，叫張雅琪和劉云飛表演一場婚禮。其他的節(jié)目都表演完了，不允許重復(fù)。大伙馬上起哄，說好。劉云飛嚇壞了，他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往后撤。就有人說，怎么，你覺得雅琪姐不行？劉云飛連忙紅著臉說，不是不是，這樣不好。旁邊看著的人又說，你是說雅琪姐不好？你看你還當(dāng)真了，這不是玩嗎？劉云飛就再也不敢說話了。就有人大聲哼起了婚禮進行曲。有的人就說，下面，請新郎新娘步入婚禮的殿堂。張雅琪看劉云飛被刁難的窘迫樣兒，就大大方方地扯起了劉云飛的胳膊，她的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像喝多了的樣子。有的說，這樣不行，重來重來，你倆下去，從鮮花拱門里上來。于是張雅琪就拉著劉云飛下了臺階。敞篷外面，燈光昏暗，離開了眾人，劉云飛還嘟嘟囔囔地說，不能這樣。張雅琪說，這不是開玩笑嗎？他說，正因為開玩笑，所以才更不值得。張雅琪呆了一下，剛想說什么，就聽有人催，快點啊，還磨嘰什么？張雅琪說，馬上。那天，劉云飛穿著運動服，他說，我這服裝也太不嚴(yán)肅了，張雅琪打量了一下，果然有點不嚴(yán)肅。于是她蹲下來給他把運動服的拉鏈拉上。劉云飛舉著雙手，像截木頭似的。拉鏈一直拉到了下巴，張雅琪挽住了劉云飛的胳膊，他也不再別扭，配合著張雅琪，一臉莊重的樣子。擔(dān)心衣襟被風(fēng)吹起，劉云飛用右手緊緊的壓著。他們在眾人起哄著的婚禮進行曲中，緩緩地走了進來。大伙圍成了一圈，把他倆圍在了中間。他們站住了，不知道再怎么演下去。這時不知誰從哪里弄來了一束塑料鮮花，塞在了劉云飛的手里，說，新郎得跪下，向新娘求婚。大伙哄的說，對。來一個。來一個。劉云飛的臉更紅更熱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張雅琪，張雅琪笑著看他，像鼓勵。劉云飛舉著鮮花，普通一聲就跪在了張雅琪的腳下。按說新郎下跪，都是單腿跪著的，可是他不單雙腿跪下了，還一臉莊重地磕了三個頭。劉云飛的舉動又贏來了大伙的一陣哄笑，他們一邊笑，一邊說，農(nóng)村人就是實在。繼續(xù)繼續(xù)。劉云飛抬起頭來，雅琪，我愛你，你愿意嫁給我么？張雅琪一手接過鮮花，一手扶起劉云飛，說，我愿意。好！大伙拍手。人群中有人朗誦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或許是覺得不對，于是又唱：紅塵自有癡情種，多情應(yīng)笑我太癡狂。在眾人說這都什么啊亂七八糟的哄笑聲中，婚禮結(jié)束了，游戲散場了。但是，那張紅桃三，劉云飛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扔掉，而是偷偷的揣了起來。

此后，劉云飛沒事的時候就把那張紅桃三偷偷拿出來看看，想想那天游戲的情形，他記得他說正因為開玩笑，所以才不值得時張雅琪呆了一下。他想，如果她問他不是開玩笑呢？他會借著酒勁兒說他將奮不顧身，他將不惜一切。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暗戀她很久了，他沒有地位，沒有金錢，只有一顆心。而她在他的心里，高貴善良，像月亮一樣高不可攀。也許此生永遠也不會有一場真正的婚禮了，那么這一場，他怎么能忘？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著他倆的對話：雅琪，我愛你，你愿意嫁給我么？我愿意。

一旦確定原來他是愛上了張雅琪，對于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就都找到了根兒，沒事的時候，他的眼光就老是愿意往張雅琪身上瞟。其實張雅琪非常普通，可劉云飛就覺得她特別耐看。瞟來瞟去，酒店里的人就都看出劉云飛的癩蛤蟆心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出來了：三十二歲了，沒有小女孩喜歡了，才看上結(jié)了婚的女人。當(dāng)初為什么不跟那個帶孩子的寡婦結(jié)婚？連孩子都有了，更省勁兒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誰啊呵呵。有一回劉云飛正瞟張雅琪，突然被另一個傳菜員狠狠地撞了一下，劉云飛有些要火，那個傳菜員卻說，你愣什么神呢？我傳菜你沒看見??！

關(guān)于張雅琪和王輝的事，劉云飛是聽來的。酒店里的人，大堂傳菜的就有三個，服務(wù)員十二個，后廚廚師六個，加上勤雜工，墩坂，就有二十三四個。還不算前臺經(jīng)理，接待員。他們閑下來的時候，說的最多的，就是張雅琪和王輝的事。劉云飛聽多了，然后把這些事在腦子里捋一捋，基本就清楚了

王輝是悅君酒店的廚師，他和張雅琪的婚姻算是老張總一廂情愿的包辦。當(dāng)王輝把酒店所有的一切都過繼到自己的名下被叫成王總之后，他忘記了老張總跟他說的話：好好對待雅琪。礙于老張總多年來盤根錯節(jié)的社會關(guān)系，王輝還不敢怎么樣。老張總死后，王輝就肆無忌憚了。從這些人閑談，議論，研討中，劉云飛聽明白了，王輝礙于張家的社會關(guān)系，逼著張雅琪先提出離婚。這樣，也就沒有人對他說三道四了。而他還要顯得非常無辜，卻讓張雅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結(jié)婚前，根本沒想到王輝會這樣，所以，也根本就沒有做什么婚前財產(chǎn)登記之類的事。按法律規(guī)定，離婚后，財產(chǎn)是要一人一半的。那么，他是怎樣逼著張雅琪的呢？夠狠的啊，那是人哪！聽說把頭蒙起來用煙頭燙。嘖嘖，怎么能那樣呢？他們一說起這事來，聲音就低了下去，同時東張西望的，臉上的表情非常豐富，有不屑，有鄙視，有同情，還有說不出的那種害怕勁兒，仿佛一旦被王輝聽見，就會殺了他們似的。從他們豐富的表情上，劉云飛想那一定是些非?？膳碌氖隆２贿^，王輝借口張雅琪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給他生個一男半女在外面狂嫖爛賭，卻是誰都知道的。他們卻說，這算什么啊？那么，還能怎么樣呢？劉云飛覺得自己的想象力不夠用了，他想像不出一個男人的不好還會怎么樣。

那天張雅琪穿了一件黑毛衫，襯得臉像白紙一樣，人也憔悴了很多。劉云飛聽說，離婚是免不了的了。這樣一來，張家的酒店和財產(chǎn)，只有眼睜睜被王輝搶劫一半，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王八蛋，劉云飛在心里暗暗的罵著。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是王輝死，沒有離婚之前，張雅琪還是王輝的法定妻子，他們沒有孩子，作為第一繼承人的張雅琪，就會保住自己的財產(chǎn)。當(dāng)然，這些也都是劉云飛聽來的，他根本就不懂法律，除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之外，對于這么詳細(xì)的法律法規(guī)，他還是頭一回聽說。還有一個辦法是不離婚，但是，張雅琪說，別說一半，就是拼上什么都不要，我也要離！

這仍然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一向謹(jǐn)慎的劉云飛在傳菜的時候，竟然把一盤菜掉到了地上，連盤子都打碎了。這一變故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驚慌，劉云飛轉(zhuǎn)著圈說對不起對不起，可是王輝和張雅琪還是過來了，王輝低聲地訓(xùn)斥了他兩句，張雅琪也對著顧客連說對不起。劉云飛彎腰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菜汁和碎盤子。小小的慌亂平靜了。突然，女人的尖叫聲和噼里啪啦椅子倒地的聲音引起了更大的慌亂，所有的目光“刷”的集中過來：劉云飛揪住王輝的頭發(fā)，用瓷片抵住了他的頸動脈，鮮血嚇得坐在他們周圍的顧客紛紛離席，女人們尖叫著，男人迅速摟過女人往外躲閃。張雅琪聲音都變了：“看什么??！還不快抓住他！”幾個呆愣著的男顧客反應(yīng)過來，一擁而上。張雅琪哆嗦嗦嗦地按電話，怎么也打不出去。還是幾個旁觀的顧客幫著報了警。

盤問劉云飛的作案動機時，他渾身顫抖，只是一遍一遍地說：“他說我，他說我。”再就什么都不肯說了。悅君酒店從來不拖欠工資，勞資矛盾排除。另據(jù)張雅琪說，劉云飛是個非常老實肯干的農(nóng)村小伙子，也沒有什么精神不正常的表現(xiàn)。公安人員發(fā)現(xiàn)，劉云飛的一只手始終插在胸前?！罢f你不是應(yīng)該的嗎？說你兩句就想殺人？！你也太狂妄了！站好，把手拿出來！”劉云飛不聽，一個警察粗暴地把劉云飛的手拽出來時，一張被汗水溻得軟塌塌的紅桃三掉在了張雅琪的面前。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