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的短篇的開頭,好比刺客亮刀前的對話,言簡意賅,字字緊逼。待目標(biāo)確認,徑直擊殺之。一個失敗的小說必有一個失敗的開頭。第一句話開始,語感不對,接下來的敘述就沒法施展
我喜歡惜墨如金的作家。有種節(jié)制之美,好比量體裁衣,多一寸則長,少一寸則短。問過馮唐,問他的字句怎么這么短小精悍,他的建議是多讀古文。的確,古文里很少有長句。甚至篇幅也以短的居多。小時,最愛司馬遷筆下的《刺客列傳》,荊軻、曹沫、專諸、豫讓等六人,無不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欣賞他們的決絕,果敢和直接。早年看過一部刺客傳的電視劇,每一個刺客都活不過五集。看完無限的喟嘆,無限的遐想。自以為,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的電視劇?;蛟S短篇小說也該如此,沒有過多的花招,沒有多余的廢話,圖窮匕見之時,必有兇光,殺氣騰起,步步為營,刀光劍影間,血濺三尺之外。
我理解的短篇,講究的是快,狠,準。一個好的刺客,絕不會與人纏斗,三招之內(nèi),必取人首級。否則,定遭擒拿。真正的高手對決,勝負在意念間,所謂劍未出鞘,已見分曉。一個好的短篇的開頭,好比刺客亮刀前的對話,言簡意賅,字字緊逼。待目標(biāo)確認,徑直擊殺之。一個失敗的小說必有一個失敗的開頭。第一句話開始,語感不對,接下來的敘述就沒法施展。經(jīng)驗豐富的刺客懂得收斂內(nèi)心,從容淡定,忍辱負重,將秘密深埋于心,只等任務(wù)完成,用長袖揩拭完刀口上的血跡,揚長而去時方發(fā)出幾聲長嘯。那時,一篇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通常已經(jīng)大功告成。
一個成功的短篇,寫作時通常充滿肅穆的儀式感。好比刺客出發(fā)前與友人的別離。荊軻刺秦前,燕太子丹送別,高漸離擊筑,荊軻悲歌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聞?wù)邿o不動容。蘇童據(jù)說寫短篇前一定先洗手。我有個嗜好藏書的朋友,閱書前也必先凈手。這樣的寫作和閱讀,充滿了莊嚴的肅穆感。一個好的小說開頭,必先確定通篇的基調(diào)。或悲涼,或清麗,或高闊,或淡雅。好比一個刺客的命運,通常在其出行前的那一刻,早已注定。所不同之處,優(yōu)秀的短篇,從第一句到最后一句話,依然充滿了變故,多義層生,曲徑通幽,玄機重重,直到最后一句,一錘定音,刺客要么遠走高飛,要么已經(jīng)同歸于盡。
我喜歡的短篇小說有安妮普魯《近距離:懷俄明故事》,馬·瓦列霍的《干旱的季節(jié)》,馬爾克斯的《我只是來打電話的》,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和博爾赫斯小說里營造出來的幽深與精致。短篇高手不勝枚舉,而這些是都是短篇圣手,刺客中的刺客。這無疑是一個衣著考究的刺客,錦衣夜行,于燈火闌珊處,一刀致命?!耙稽c水也沒有!在漫長的夏季里,塵土飛揚,人們口干如火,日久天長連說話都氣喘吁吁。”瓦列霍的開頭就營造出了一片干旱的跡象,讓人一頭鉆進了南美大陸深處的干涸旱地里。而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在《河的第三條岸》里塑造的那位離家出走,終日待在獨木舟上過著謎一樣的生活的父親同樣讓人意味深長?!拔也坏貌辉趦?nèi)心廣漠無際的荒原中生活下去?!睂τ谝粋€刺客來說,那是對生命意義的一場尋根之旅和終極意義上的哲學(xué)反思。
無論哪個時代,刺客的容身之地不會很大,時間不會很長,機會不是很多。一個優(yōu)秀的刺客,善于在一閃即逝的瞬間,于電光石火間發(fā)現(xiàn)對手的要害并致其命??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很討厭將短篇寫超過一萬字。我滿意的短篇,基本上萬字封頂。多了,可謂水滿則溢,算多余的部分。我為自己的寫作常多溢出那部分而沮喪,謂為才華不夠使然。短篇寫作,更應(yīng)該注重文體的自覺性,恰到好處為止。正如武松在“血濺鴛鴦樓”里,取了張都監(jiān)、張團練、蔣門神三人性命后,卻連帶著把后槽、侍女、丫鬟也統(tǒng)統(tǒng)殺光,不免就多了暴戾之氣,有損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