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國燕

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在湖州駐軍98醫(yī)院當(dāng)護士。

這事兒發(fā)生在初夏。某天中午正要換班去吃飯，護士長對我說，你先別去食堂了，院里決定把那個滯留嬰兒室的孩子給老鄉(xiāng)送回去。這是12點的長途汽車票，你拿好，政治處主任找你有話交代。

很突然，可別誤車，我手里捏著車票立馬向機關(guān)樓政治處跑去。

皖東南廣德縣毗鄰浙江湖州，平日里但凡有點大事小情，縣里總少不了向湖州的駐軍求援。一婦女懷有七個月余身孕，某日突發(fā)抽搐昏迷，縣醫(yī)院救護車將她送往湖州98醫(yī)院。婦產(chǎn)科老周主任是位男士，其時已是白發(fā)蒼蒼，類似“子癇”這種產(chǎn)科急癥見得多了。老主任沉著應(yīng)對——降血壓抗驚厥，剖腹產(chǎn)手術(shù)，新生兒暖箱。搶救若干時日，母子均得平安。

產(chǎn)婦出院時，新生兒尚不足月，羸弱得讓人心疼，還離不開專業(yè)照料。住院共花費400多元，那時候不算小錢，相當(dāng)于農(nóng)村娶媳婦的開銷。產(chǎn)婦丈夫是個單薄的小伙子，直說沒錢，擼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硬往老周主任手里塞。老周主任急了，說，手表抵不了住院費，醫(yī)院也沒有收手表的道理。遂決定讓產(chǎn)婦先走，孩子留在嬰兒室，待到足月后孩子爹再來一趟，連接人帶結(jié)賬。

四十多天過去了，始終沒見小丈夫人影。

漸漸地，孩子有模有樣了，但部隊醫(yī)院不可能長期養(yǎng)著這孩子。到底怎么辦？誰都不知道，反正孩子在一天，大家就精心護理一天。

政治處王主任給我交代任務(wù)。第一，此番去廣德縣，要把孩子送回家。第二，孩子脫手以后，最好把欠賬要回來。退一步說，如果那家人實在還不上賬，錢可以不要了，但務(wù)必將孩子送回去。不能將孩子再帶回部隊，這是底線。

我想了想，說，那產(chǎn)婦病歷上要是登記個假地址怎么辦？那時候，全國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老百姓出門在外全憑一張嘴，自己證明自己身份。茫茫廣德縣，上哪兒去找孩子父母？再者說，我一個姑娘家穿著軍裝，抱上一個蠟燭包的小毛頭，滿世界轉(zhuǎn)，自己難為情不說，孩子要吃要喝要換尿布，萬一送不出去，咋弄??？

王主任循循善誘：“政府是靠山嘛。部隊有難處就找縣里民政部門。咱們講擁政愛民，他們不也得擁軍優(yōu)屬嗎？幫部隊解決困難算他們擁軍，咱們只能依靠組織。實在不行還可以請縣里武裝部出面想想辦法……總之，原則你掌握，具體的要你自己看著辦?！?/p>

“茲有我院干部×××前往貴縣……”一紙蓋著大紅公章的介紹信，王主任笑瞇瞇地遞給了我。盡管內(nèi)心里忐忑，我還得堅決執(zhí)行命令。

我抱著孩子，衛(wèi)生員小葛提上一個鐵殼暖水瓶，再用一個網(wǎng)兜裝上奶粉奶瓶搪瓷杯子干凈尿布，嬰兒什物一樣不少。兩個人婆婆媽媽地上了開往廣德縣的長途汽車。

廣德縣距離湖州一百五六十里路，路窄車破直晃蕩，幸而小嬰兒不哭不鬧安靜配合。一路上我就發(fā)愁下車以后往哪兒去？抱個孩子貿(mào)然登門，這種棘手的事兒，民政局能接待嗎？萬一人家不搭理自己，這手里一個小毛頭，身邊一個小女兵，人地兩生，該怎么辦？

顛簸到下午方才抵達縣城。縣城不大，一路打聽到縣政府。遠遠看見廣德縣人民政府的牌子，掛在一座古縣衙的門洞旁，城門樓上墻頭草在隨風(fēng)搖曳。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的名句。

倆人合計，小葛抱孩子貼著墻根站下，把家什放在腳邊?？傊⒆酉炔宦睹?，萬一驚著人家，一口回絕就不好辦了。我先去交涉，小葛單等我招呼。

安頓好小葛和孩子，我轉(zhuǎn)身閃進城門洞。門房老師傅一看來了個女兵，甚覺意外，遂讓進傳達室問個究竟。我先揀要緊的說，老師傅一聽還帶了一個孩子，就問孩子在哪兒，別在外面晾著。我心頭一喜，叫過小葛，兩人丁零當(dāng)啷搬進門房，孩子放在桌上躺著。那邊，老師傅給民政局長打完電話，引我倆往民政局辦公室走去。

穿庭過院，縣衙甚是簡陋，院里幾排平房，民政局占據(jù)其中兩間。室內(nèi)陳設(shè)亦簡陋，只有三兩個木桌椅文件柜。局長細聽端詳之后，拿起電話接通縣福利院院長，要他派人立即來接孩子。但這只能是“暫存”。

“你們兩個姑娘兵帶個孩子往公社鄉(xiāng)下跑不方便，讓福利院先幫你們管兩天。空著手你們才好去找人吶?！本珠L熱情周到，實出我意料。

“局長，要是找不到孩子父母，或者找到了，家長又不接收，我是說萬一啊，這孩子是不是可以送給福利院？”我還是擔(dān)心完不成政治處王主任交代的“底線”。

“只要孩子有父母，福利院就不能接收。如果孩子父母不要，那就是遺棄子女罪。”局長說完，一個電話又將民政科長找來?？磥恚P(guān)鍵問題就是尋找孩子家長。

湊巧明天各個公社民政干事都來縣里開會，局長交代科長，等某某公社的誰誰來了，就叫他別開會了，帶著姑娘們下鄉(xiāng)找人。又說，“民政局只有一臺車，明天專給你們用?！蔽艺骟w會到“軍隊打勝仗，人民是靠山”了，心里的石頭落下一半。

科長領(lǐng)著我和小葛去了縣招待所，安排在二樓好房間里住下。所謂好房間，也不過是木板床之外有兩把自制的木沙發(fā)，還得自己拿著暖瓶去樓道打開水，到樓下食堂用糧票買飯吃。

局長說，民政局里有兩個科，民政科管優(yōu)撫，其實只有兩個人，科長和一個辦事員小伙子。局長科長熱情有加，著實令我感動。那張大紅印章的公文介紹信，自始至終都忘記了往外掏。

第二天一早，科長領(lǐng)來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同志，說，這就是那個公社的民政干事，姓王，是從上海下放來的干部，接下來就由老王同志全程陪同了。

又過一會兒，專車來了。一輛破嘎斯卡車，通體藍色油漆，斑斑駁駁的車門上“廣德縣殯儀館”幾個大字赫然在目。老王謙遜，非要讓我倆坐駕駛樓，一番推讓后，我和小葛爬上卡車大廂，老王在駕駛樓里帶路。

卡車向著某公社疾馳，七拐八拐的，小路上一溜塵土飛揚。那陣子正在大力提倡殯葬改革，火葬比土葬好。這次，拉棺材的卡車上立著兩個女兵，夠拉風(fēng)的。

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滿目青翠風(fēng)光好……我倆在大廂里迎風(fēng)而立，眼見棘手的事情有了著落，心里頭輕松不少。

公社所在地是一片空場外加兩排平房。倆人剛在屋里落座，外面一片人聲嘈雜。一會兒，老王進來說， 有些小伙子看見你們來，以為開始征兵了，都要來報名，好不容易才勸走。我和小葛面面相覷，這一趟鬧出這么大動靜啦？

午餐甚豐盛，不知啥時候公社老炊事員忙活了一桌子七八個菜，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鵝肉。飯罷，想著“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趕緊交錢交糧票。公社干部說，你們?yōu)橐粋€小毛頭跑這么遠，社里虧欠解放軍，可不能再收錢。

老王領(lǐng)我倆到辦公室，滿滿兩個大文件柜子，裝著全公社的戶口登記簿子。幾人分工包干，一家一家逐頁查找。幾千農(nóng)戶看過，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叫“李二桿”的孩子爹。

查無此人？怕什么來什么，接下來該怎么辦？我的心一下子揪起來。眾人皆沉默。

老王忽然開口：“別慌，再仔細看看，李二桿如果沒跟他爹分家，單查戶主，自然沒有他的名字?！币徽Z點醒夢中人，重振旗鼓再查一遍。我心里暗想，照此速度，今天怕是要住下了。

耐住性子，這回專門查看每個家庭的子女姓名……終于找著了，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某戶主李老漢名下五個兒子，老二叫“李二桿”。 白紙黑字！老王真知灼見！

戶口本顯示李二桿的年齡不滿20周歲。“且慢，再查查結(jié)婚登記本子！”又翻看一遍，沒有結(jié)婚登記?！斑@算是未婚先孕啊，計劃生育還得罰他?！?民政干事老王同志真是塊老姜。

我心想這下子可麻煩了，這又加上罰款，那400塊錢住院費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事不宜遲，老王再叫上一個小伙子，陪著一起去李二桿的村里找人。老王說，正好公社書記和經(jīng)委會主任一干子領(lǐng)導(dǎo)都在那村里檢查工作，我們快些走，趕去和領(lǐng)導(dǎo)們會合，也好給李二桿做工作。

午后驕陽似火。老王心細，額外帶一把大黑傘，生怕我倆曬著。我說革命軍人哪能那么嬌氣，老王只好自己打著。一路上走田埂，過溝坎，穿越了幾個小村莊。老王一路走一路介紹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別個公社比自己公社經(jīng)濟好一些，哪一片溝渠土坡，在大軍南下之時犧牲過解放軍戰(zhàn)士……

迎面一條幾十米寬的河，水流有點急。老王說水不算太深，徒步可涉。小葛是個江南姑娘卻不會游泳，見水就暈。老王和小伙子都要背小葛，小葛又忸怩，只有我來。憑著自小打下的游泳底子，我雖說遠遠算不上游泳高手，但應(yīng)付眼前這條河還是有自信的。五月的河水已經(jīng)不涼，每個人都把褲腳挽到大腿根下了水。偏偏小葛是個胖姑娘，頗有點分量。河底高低不平，到了河心就有半人深。老王一手舉傘，一手扶我，生怕我踩不穩(wěn)，兩個人摔到水里。小伙子提著幾雙鞋，三人深一腳淺一腳涉水。我覺得小葛像唐僧，自己差不多就成了白龍馬。老王的大黑傘罩在我頭上，又覺得自己快跟黃世仁差不多了。當(dāng)然，老王也不能算穆仁智。再說，黃世仁哪能背著女兵過河呢？就這么胡思亂想外加大喘氣，總算到了河對岸。一行人走到鄰近的小村莊，老王說歇歇腳，都坐到一家小涼棚下。村人認得老王，端茶倒水很熱情。老王卻給我使眼色，我便只微笑示意，問話一律不接茬，單由老王一人應(yīng)付。老王語焉不詳，只說到前面去。

又走了半個時辰，終于到了李二桿的村子。果然，公社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在支書家的堂屋里開會，見老王領(lǐng)來兩個女兵，一邊熱情一邊意外。聽完經(jīng)過，村支書解釋說，二桿媳婦是鄰村人，但鄰村屬于隔壁公社。二桿雖然不夠“扯證”年齡，媳婦大他一歲，媳婦年齡夠。再說，老李家在村里辦過酒席，明媒正娶，這第一胎也不能算超生……公社書記說，再怎么樣也不能把孩子丟到部隊醫(yī)院里，真給社里丟人吶！支書趕緊讓自己媳婦去找李二桿小兩口。

堂屋里暫時休會。我們一來，條凳不夠用了，大家就或蹲或站或坐，閑聊。一會兒，支書媳婦回來說，找不到人，人都下田了。

就算全村人都下田，那李二桿媳婦剛出滿月能下田？誰信??！村支書訕訕的，公社書記一臉不悅。老王趕緊說我們?nèi)ゴ謇镛D(zhuǎn)轉(zhuǎn)。支書領(lǐng)著我們出了門。

村里真安靜，雞犬不叫，人影全無，老人孩子都不見一個。村里好一點的房子是磚房，李二桿家還是“干打壘”的土坯房，大門上鎖。支書說老李家兒子太多也發(fā)愁，二桿最小的弟弟才上小學(xué)。老王就皺眉頭，這計劃生育怎么搞的？我扒小窗戶往屋里看，黑黢黢的，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yīng)。西屋里有幾件描紅掛綠的箱子柜子，算像樣家具。支書說，那是李大桿從部隊退伍回來置下的，大桿媳婦也快生了……說著話，大桿媳婦挺著大肚子，不知從院里什么地方冒出來，嘴里挺熱情，但就是不給開門。這是那天我們見到的李家唯一的“代表”。

我忽然明白過來，歇腳的時候老王為什么使眼色了。好比是“鬼子進村”，我們這人還沒到村里，消息就“刮”了一路，風(fēng)一樣快?。∠涠疾挥?，真知道什么叫人民戰(zhàn)爭的威力了。

大桿媳婦跟我們到了支書家，公社書記讓她轉(zhuǎn)告李二桿，明天上午務(wù)必到公社去一趟，要給解放軍一個說法。

天色將晚，怕天黑不好趕路，書記讓散會了，趕緊回公社。

是夜，傾盆大雨到天明。小葛呼呼大睡。我歷來覺少，睡不著就發(fā)愁，隔著蚊帳看窗外，雨大得像是老天漏了，李二桿能來嗎？

李二桿真來了。拿把油布傘，一雙膠鞋夾在腋下，赤腳滿是泥。二桿訕訕地立在當(dāng)屋門口，書記抽著悶煙也不開口，公社經(jīng)委會主任蹲在椅子上發(fā)話了：“丟人吶！真給咱們公社丟人吶！咱們以后還有臉上人家解放軍醫(yī)院去嗎？??？兒子都不要了，??？”

李二桿小聲申辯：“沒有錢么，孩子早產(chǎn)不好養(yǎng)。周主任說給大人醫(yī)好了，我們以后再生?！?/p>

“周主任說？你媳婦頭一胎剛7個月，高血壓就能到抽風(fēng)地步，你還想生？現(xiàn)在挺好一個孩子就不要了？”真是個二桿子！我也不客氣地插了一名。

“你今天必須跟上人家解放軍到縣里去領(lǐng)孩子。福利院也不能白給你養(yǎng)兩天孩子，你帶上錢接孩子?！睍浿苯幼髦甘?。

“400塊住院費呢？”我要圓滿完成任務(wù)。但是看情形，也難。

李二桿還是那句話，“實在是沒錢?！?/p>

“你現(xiàn)在沒錢，緩緩，這一季稻子收下來，你到集上賣賣。秋后晚稻下來你再賣賣?，F(xiàn)在政策好了，哪里不是活錢？到年底怎么著也能給解放軍還賬了。”書記給李二桿支招，又讓他打一張欠條，簽字畫押按手印。書記就是書記！

天放晴，李二桿跟我們走了。

在路邊等車的時候，他忽然跟我說：“國家高高手，我就過去了（難關(guān)）。”我反問他：“你哥也是當(dāng)兵出來的，都像你這樣，國家拿什么養(yǎng)部隊？”他就沉默。我看他手里除了一把雨傘，兩手空空連塊尿布都沒有，哪像接孩子？就問他帶了多少錢，他說只有20塊。再問20塊打算怎么辦？說沒想好呢。我心想，小嬰兒怎么遇上這么個爹！

回到縣里直接奔福利院。福利院真負責(zé)，兩天時間里專人帶孩子去縣醫(yī)院體檢，給孩子洗澡更衣，喂得飽飽的。而且，還沒要李二桿交一分錢。

看看李二桿抱著孩子好像松了一口氣，我忽然覺得不放心，硬拽著他去街上給孩子買了一條小毯子，留下車票錢，又盯著他用余錢買了兩袋奶粉，再將從湖州帶來的奶粉和嬰兒用品全都留給他。之后，覺得有必要再震懾他一下，遂告誡李二桿，想讓媳婦生二胎風(fēng)險更大，還是好生養(yǎng)育頭胎兒子吧。

至晚，回到湖州98醫(yī)院向政治處王主任復(fù)命，說，孩子已送出，錢沒要回來，交上一張欠條。

到年底，李二桿沒有主動來還錢，醫(yī)院也不會再去要賬，不了了之。那時候我常想起毛主席有句話“嚴(yán)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

那個孩子，要是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三十多歲了。有時候我又難免想起福利院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一個個真的是白白胖胖、干干凈凈。跟正常家庭的孩子比，唯一不同的是眼神，眼神里更多的是羞澀、膽怯，還有茫然和回避。

多少年過去了?，F(xiàn)在國家開展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母嬰健康保險、婦女生育保險……像李二桿那樣的尷尬事情應(yīng)該不見了吧。

回過頭再想想，李二桿這個孩子爹，又何嘗不是個孩子呢。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