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琳,1989年出生,青年作家、編劇。現(xiàn)居杭州。著有《你躲在時間門外》《傲慢與偏愛》等書。
我發(fā)育算是晚的。中學(xué)時班里就已經(jīng)有女生跑步的時候胸前晃蕩,而我至今不用為這種事兒發(fā)愁。蘿卜就是班里發(fā)育最早的那種姑娘,看起來就像個大人。
晨跑的時候大家最喜歡看她,所有的眼球都圍繞她轉(zhuǎn)。如果“白富美”這個詞當(dāng)時就流行了,我想她就是我心目中的白富美,遠(yuǎn)超群雌,傲視群雄。
那時候,我和她是好朋友。我還太小,沒意識到自己跟她做朋友會徹底淪落為綠葉。我就是特崇拜她,你說她怎么長得那么好看呢?她的衣服怎么也那么好看呢?不對,她怎么穿什么都好看呢?那一刻我也迫切地想長大。我說過那時候我發(fā)育晚,因此,對“在一起”“交往”等詞毫無概念,懵懵懂懂,卻充滿了好奇心。而蘿卜就是一本典型的教材。她身上散發(fā)著許多長大以后的光彩,隱隱約約,帶著某種無法描述的好聞的氣味,讓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仿佛那就是靠近長大。
當(dāng)然,還因?yàn)樗前嗌献钇恋呐?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2/26/dzxy201613dzxy20161301-1-l.jpg" style="">
在我們年少的時候,嫉妒心這個東西在很多人心里都還未曾生長。我就是如此。我喜歡看蘿卜演講,看她鶴立雞群般從人群里走出來,臉上帶著光彩。但她的臉是冷的,光彩全是別人投射在她身上的。
中學(xué)早期的時候有手工課。我友好地邀請一大幫人去我家一塊兒完成作業(yè),其中就包括蘿卜。
一群人窩在我家里,搞得自己像個藝術(shù)家。
后來不知怎的,就只剩下我和她了。蘿卜靠在我的床上,問我喜歡誰。
我喜歡很多人,班長好像蠻可愛的,為人正直,跟老師關(guān)系好,跟他在一起比較有安全感。但想了想,音樂委員也很不錯啊,他特別幽默,長得又帥,雖然有一點(diǎn)點(diǎn)娘娘腔,但那樣跟我比較配嘛。不對,勞動委員也不錯,每次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他總是沖在最前面,如果嫁給他,以后在家里就不用干活了。
最后我挑了體育委員,覺得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因?yàn)樗L得帥,而且還總是很害羞,搞得我也很害羞,從來不敢跟他對視。
蘿卜想了想說:“我覺得吧,他挺好的,靠譜。我也挺喜歡他的。而且你知道嗎,他是天蝎座?!?/p>
我說:“哎,天蝎座?”
十多歲的我只對生肖有概念,哪里會像她這樣走在潮流的前沿,關(guān)心哪個男生是什么星座。
但我對她那句“我也挺喜歡他”比較感興趣,我說:“你也喜歡他???哎,那我沒戲啦!”
她說:“沒關(guān)系,我讓給你吧。”
我好開心,覺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把好吃的都讓給我一樣,我感激涕零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大大方方地跟我說:“我去喜歡那個‘獅子座的吧?!薄蔼{子座”是誰?“獅子座”不是班干部,他在我們班有十個“老婆”,前三個按照喜歡程度排名,后七個排名不分先后。他有時候也會問我:“你要不要也做我的‘老婆?”我說:“不要?!?/p>
但是我知道,“天蝎座”是不可能要我做他“老婆”的。他看起來不要任何人做他“老婆”。他只跟男生玩。蘿卜給我制訂了一個計劃,要做“天蝎座”的“老婆”,我就得付出一些努力。比如,多在他面前露臉。
于是,我課間沒事兒就在他面前瞎晃悠,說話提高音調(diào),有時候是跟“獅子男”吵架,有時候是跟蘿卜對話?!疤煨小币淮味紱]有抬過頭。
“獅子男”總是偷瞟蘿卜。
我意識到,不管蘿卜把他讓給誰,好像他都是屬于蘿卜的。
蘿卜否認(rèn)了我這個言論,她覺得只要用心做一件事,想讓誰愛上自己都是沒有問題的。我不太明白什么叫愛,只是覺得有些難過。“天蝎座”不看我。是啊,他連看都不看我。
記得有一個下雨天,我和“天蝎座”在相鄰的兩個屋檐下躲雨,我想那是他看我最多的一次。他手上有一把傘,有點(diǎn)猶豫,瞥了我一眼,又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又開不了口。
我本想跟他打個招呼,但我的腦子單細(xì)胞到?jīng)]有想過,雨中共撐一把傘能增進(jìn)革命友誼,我只是純粹地想打個招呼。于是我頂著瓢潑大雨,走得飛快,經(jīng)過他面前時露出一個笑容:“嗨,你也在躲雨??!”
他晃了晃手里的傘,我卻當(dāng)看不到,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瀟灑,我甩一甩頭發(fā),說:“那我先走了?。 ?/p>
我走得特別輕快,一腳一個水洼,為我和天蝎座有了第一句對話而開心不已。他打開傘,開口叫我。
“哎……你……要不要……”
我猛地一回頭,忽然意識到什么,走過去,歪著腦袋問:“你要借給我傘?那謝謝你?。 ?/p>
然后我撐著那把傘,快快樂樂地走了。
而與此同時,蘿卜正和獅子男接吻。
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接吻簡直是一件叫人臉紅耳赤感到羞恥的事。起碼對于我來說是這樣的。更讓人沒想到的是,蘿卜和“獅子男”接吻時,被老師抓了。
兩個人在雨里淋得濕透。蘿卜瑟瑟發(fā)抖,“獅子男”脫下外套,也是濕淋淋的,卻想給她披上。老師怒罵了一句:“你干嗎?”
“她冷?!?/p>
“不自重還怕冷?”
老師目光鄙夷地看著蘿卜,蘿卜低著頭,然后聽到耳朵邊“獅子男”一聲怒吼。
獅子男把外套一甩,跟老師打了起來。蘿卜在旁邊,那雙冷冷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光彩,溫柔的、閃閃發(fā)亮的、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
那時已經(jīng)臨近畢業(yè)了,“獅子男”的爸媽過來把他帶走,把他轉(zhuǎn)到了另外一個班。但那又如何。他們不過是從同班戀變成了異班戀。那個幼稚的有十個“老婆”的“獅子男”,忽然變成了一個大男人,他不再問我有沒有興趣做他的第九個“老婆”,而是每天都會寫一封信,托我交給蘿卜。
蘿卜看完,就馬上回信,然后讓我轉(zhuǎn)交。她見我一臉的好奇,便大方地說:“你可以看?!?
說實(shí)話我看不懂,蘿卜和“獅子男”是用圖畫進(jìn)行交流的。
有時候是一個蘋果,有時候是一只猴子和一只熊貓,有時候是一串?dāng)?shù)字。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蘿卜在和“獅子男”談戀愛。
相比他們,我和“天蝎座”再也沒有交集。
雖然我已經(jīng)會跟他打招呼了:“嗨,你好,回去呢?”
但僅此而已。
我跟蘿卜說:“要不我還是喜歡班長吧。班長是什么星座?”
蘿卜說:“班長是金牛座?!?/p>
我想了想說:“那音樂委員呢?”
她戳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你怎么能這么不專一呢?喜歡誰,就要喜歡一輩子啊!”
“喜歡誰,就要喜歡一輩子?!边@種話,讓我覺得非常沉重。
可是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喜歡“天蝎座”了,甚至都記不起他的臉。
畢業(yè)以后,她和“獅子男”分手了,具體原因不明??墒撬€是給“獅子男”寫信。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給她打幌子,她和“獅子男”見了一面,出來的時候,她滿臉眼淚。
“你怎么了?”
“我們分手了?!?/p>
哦,分手了。意味著什么,我不太明白。
“但我還會繼續(xù)喜歡他。”她堅定地握著小拳頭,問我,“你要去我家玩兒嗎?”
她常常在我家借宿,但我是第一次去她家,她家在一條幽靜的巷子的最深處。
家里沒有人,有兩只貓蹲在門口。
我羨慕地問:“你養(yǎng)貓?。俊?/p>
“不是。它們住在這個胡同,來串門的?!?/p>
她蹲下來,眼神溫柔地看著貓,然后幽幽地說:“你知道嗎?我爸爸去世了,就在前幾天?!?/p>
我不懂分手,但我懂死亡;分手后還能相見,但若有人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了。一想到這一點(diǎn)我就覺得好悲傷,居然在蘿卜身后哭了起來。
她回過頭抱了我一下:“不要哭。你知道嗎?我都不難過。你要記住,當(dāng)一個人離開你的時候還愛著你,這愛就永遠(yuǎn)不會停?!?/p>
我聽不懂她的話。
我只記得,她有很柔軟的胸部,胸口起伏著悲傷的心跳。
那一刻,我忽然害怕長大。
蘿卜的父親去世以后,她媽媽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所以她也跟著走了。
我猜測她和“獅子男”分手的原因,也許是“獅子男”沒辦法接受比隔壁班還要遙遠(yuǎn)的異地戀吧。
我和蘿卜也失去了聯(lián)系。
我談戀愛了,后來又分手了。分手的時候我不再愛這個人。我第一次和別人接吻,心律超過了120,分手的時候也曾大哭。“獅子男”跟我的一個朋友在一起,兩個人老是打架,打完了又抱在一起。
很多年后,我輾轉(zhuǎn)又遇到了那個天蝎座男生。
恰巧又是下雨天,站在雨里的屋檐下。
我手里有傘,看到他時,他也朝我笑了一下。
我說:“要一起走嗎?”
他說:“我跟你是反方向?!?/p>
我說:“那好,我先走了。”
他又說:“要不我送你?”
我說:“哎,還是不要了?!?/p>
我從包里掏出另外一把傘,遞給他。
“送給你了。”我說。
他有些尷尬地接過去:“那個……你報了哪里的學(xué)校?”
我沒有回答,而是突然問:“你有蘿卜的聯(lián)系方式嗎?”
“?。俊彼尖饬艘幌?,“蘿卜啊,畢業(yè)后見過一次。不過沒有留聯(lián)系方式。聽說她出國了。”
“你喜歡過蘿卜嗎?”
“啊……”他紅了臉,“我們班沒有誰沒喜歡過蘿卜吧,她那時候是班花啊。不過她變得一點(diǎn)都不好看了,還是你好看。”
“你也沒以前帥了?!蔽野腴_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誰讓他說蘿卜不好看的。
他的臉更紅了,忽然覺得沒辦法接下去。
時至今日,我還是個“直女癌”患者,我跟他說了拜拜,然后一腳一個水洼地踩著往前走。
腳步歡快,濺起很多水花。
蘿卜,時至今日,我還沒有遇到那個讓我喜歡一輩子的人。那么你呢?你還喜歡“獅子男”嗎?
不管怎樣,你永遠(yuǎn)是我心中最漂亮的那個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