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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史詩

2016-06-14 10:20程光煒
上海文學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劉震云小林老婆

劉震云發(fā)表在《小說家》1991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一地雞毛》史稱新寫實小說代表作,我卻不愿意這樣看它。當《鐘山》1989年第3期開辟“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大力提倡“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時,與《一地雞毛》相類似的《塔鋪》早已發(fā)表(《人民文學》1987年第7期)。(見趙天成:《80、90年代的“新寫實”——王干訪談錄》)也就是說,在沒被灌輸“新寫實”觀念前,劉震云就是這種類型的作家。這種類型的作家本來就擅長寫故事,生活實感非常強,細節(jié)既體貼又精準,你讀他的小說,好像是在跟作品人物過一段煙熏火燎的日子,一邊吵架,一邊又到菜市場跟小商販斤斤計較。這種類型的作家有種能把讀者吸引到故事情節(jié)中,忘掉自己其實是在讀小說的特殊的本事。所以,如果按新寫實觀念讀劉震云的小說,就不是劉震云了。我也不想用“知人論世”、“文學周邊”、“時代、作家、作品”等幾種慣常的方式去讀它們。我想劉震云既然擅長講故事,那么就拿故事來反串人物和作品好了。這種文章結(jié)構(gòu),是不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學術(shù)論文,我們先不管它。但我們也不能說拿故事反串人物和作品,這文章就沒有內(nèi)在潛在的分析邏輯了。

一、“我們夫婦之間”

在小說中,小林和小李是年輕夫妻。他們大學畢業(yè)當公務(wù)員,有了孩子,生活卻并不如意。他們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與社會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看小說第一節(jié)就一目了然了。故事講得十分生動和幽默。

小說第一節(jié)是寫“豆腐變餿了”的故事。個體戶的豆腐一斤一塊,水分大,鍋里炒不成團,所以小林天天排隊在公家副食店買豆腐,那里一斤豆腐五塊,二兩一塊,價廉物美??蓡挝惶庨L老關(guān)較真,喜歡給晚到的人記“遲到”。小林每次排隊都心急火燎,有一天終于買到豆腐沒遲到,匆促間又忘記放冰箱里冷藏。下班發(fā)現(xiàn)豆腐餿了,老婆就抱怨,后來小林憋不住生氣說:“一斤豆腐就上綱上線個沒完沒了,一斤豆腐才值幾個錢?上次你失手打碎一個暖水壺,七八塊錢,誰又責備你了?”一提暖水壺,讓老婆聯(lián)想起小林打破大立柜上花瓶的罪行:“動不動你提暖水壺,上次暖水壺怪我嗎?本來那暖水壺就沒放好,誰碰到都會碎!咱們別說暖水壺,說花瓶吧!上個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上邊放著,你抹灰塵給抹碎了,你倒有資格說我了!”說著說著老婆就沖到小林身邊,像天下所有女人一樣,眼淚是她們最厲害的武器,“眼里噙著淚,胸脯一挺一挺的,臉變得沒有血色”。老婆單位和小林的單位大同小異,不愉快的時候比愉快的時候多。小林心想:你在單位不愉快,把不愉快帶回家發(fā)泄就道德了?情急中,失去理智的他準備放開手跟老婆大干,“已做好破碗破摔的準備”。在中國家庭中,夫妻沒有不吵架的。別看平時風平浪靜,倆人卿卿我我,弄點小情調(diào),什么情人節(jié)送紅玫瑰、生日慶祝點蠟燭啊,一旦因事反目,雙方心底都有一本變天賬,利于自己不利于對方的“罪狀”,一條一條全記在上面。幾十年日積月累,內(nèi)容之豐富不遜于文獻檔案。尤其是女方。幼兒園時期的女孩本來就語言天賦高,當三四歲女童已經(jīng)伶牙俐齒時,男童都還是笨嘴拙舌、吭哧吭哧的。這種性別遺傳發(fā)展到成年男女,吵架時必然是男方吃虧。吵不過老婆,最后只能以暴跳如雷來結(jié)束戰(zhàn)斗。

小林與老婆即將爆發(fā)的大戰(zhàn)轉(zhuǎn)停,這時查水表的瘸子老頭忽然敲門進來。對1990年代的貧賤夫妻來說,查水表的代表著一種權(quán)利。老頭吹噓自己年輕時曾給大領(lǐng)導喂過馬,也不知是真是假。小林夫婦工資不高,養(yǎng)著孩子,還雇著保姆,平時總是節(jié)衣縮食。最怕查出從水管偷水被罰款。老頭說,有人反映你家偷水。原來老婆剛從單位學到這項本領(lǐng),辦法是晚上不把水管龍頭關(guān)死,故意讓水滴滴答答,再用水桶接著,留待明天使用。小林聞訊無地自容。老婆卻懷疑是對門那個自稱“印度女人”的高胖女人告的刁狀。老頭走后,家庭風波暫止。小林心里責備老婆:一個大學生,什么時候?qū)W得這么市民氣,偷的水不值幾個錢,反落得被人數(shù)落?這時情節(jié)又一個轉(zhuǎn)折,夫妻矛盾被轉(zhuǎn)到與小保姆的關(guān)系上。當然我們知道這是作家劉震云的講故事技巧。不轉(zhuǎn)彎的故事情節(jié),總會叫讀者覺得乏味。而且他知道,所謂“日常生活”不光是夫妻吵架,還有衣食住行等具體問題。這下保姆就成了他們共同的敵人。這天晚飯,一個炒豆角、一個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腸(孩子專用),另一個是昨晚吃剩的雜燴菜,由小林夫婦和保姆解決。但小保姆宣稱不吃剩菜,老婆說你農(nóng)村來的還嬌氣?小保姆就不干了,威脅罷工辭職。經(jīng)小林斡旋,達成暫時工作協(xié)議。經(jīng)過一下午和晚上的折騰,大家都疲倦不堪。不一會兒,老婆、孩子、保姆各自響起了鼾聲,小林卻睡不著。想到明天一大早還要排隊買豆腐,想到怎么不再讓它變餿,又想到自己與老婆相親時,她雖個頭小,但是個清秀文靜的女孩子,讓小林感到一種清新拂面的詩意。結(jié)婚后怎變得這么邋遢、嘮叨和易怒?小林這下心煩意亂了。檢查完燈火水電,心情壞透的小林差點兒一夜難眠。

二、調(diào)動、幼兒園和擺地攤

《一地雞毛》三萬七千多字,規(guī)模超過短篇小說,離中篇還有點距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先是短篇小說熱,接著中篇又流行了起來,但好的短篇沒有絕跡。這篇小說主要寫小林夫婦,加上孩子、保姆、印度女人、處長、查水表的、小學老師有七八個人,家庭矛盾是主線,敘述副線扯出單位、幼兒園、擺攤、調(diào)動、接待老師等社會的方方面面。小說共七節(jié),第一節(jié)寫豆腐,第二節(jié)寫調(diào)動,第三節(jié)是小學老師來京看病,第四節(jié)寫孩子感冒,第五節(jié)是找幼兒園,第六節(jié)寫幫同學擺攤,第七節(jié)是送禮。在讀者看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對小林夫婦來說,卻件件都是繞不開的大事。

“豆腐風波”平息后,老婆調(diào)動的事接踵而來。這天早晨醒來,老婆在那里發(fā)呆,小林最怕她這樣,以為是在為昨天的事補課。女人記仇,天下使然。但老婆突然提出要小林幫她調(diào)動工作。小林一聽就急了:對自己這無職無權(quán)的小公務(wù)員來說,這件事遠要比餿豆腐事件復雜難弄。心里不免罵道:女人真沒長性。當初他們搬家,房子是越搬越好,老婆也越搬越高興,“說咱們終于也在北京有個房子了”。于是暫時忘掉在單位與同事不愉快的經(jīng)歷,老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裝窗簾,怎么布局,怎么擺冰箱和電視”,等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不滿意了。嫌這條線路上沒單位班車,擠公共汽車上班來回,得花費三四個小時,早晨六點起床,晚上八點回來,真正是披星戴月。小林感覺調(diào)動像山一樣難,勸老婆湊合湊合,令其光火。無奈中想到與前三門一家單位的人換工作,還打聽到小林單位副局長老張恰好與那單位管人事的領(lǐng)導是同學。老張倒是熱心,給對方寫信,還打了電話。待小林和老婆扛著四十多塊錢一箱的可口可樂擠上公共汽車,興沖沖地登門拜訪,正下樓的領(lǐng)導雖臉上帶笑,嘴上卻說:“我知道了,那個工作的事,我這里沒有問題,關(guān)鍵是下邊接收單位不好辦”,明顯推脫。小林一聽急赤白臉傻乎乎喊道:“王叔叔,我還給您帶了一箱飲料!”頭頭在樓門外笑著答:“我這里還缺幾筒飲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九月份,老婆單位通班車,無須再換工作,孩子入幼兒園又成難題。居委會幼兒園條件不好,那家外單位幼兒園很好,可小林覺得進去比登山還難。老婆逼小林給園長送禮,小林卻說:“一個三歲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韶山?jīng)_一個窮溝溝,不也出了個毛主席!還是看孩子自己!”老婆馬上憤怒,責怪他對孩子不負責。這邊老婆在與保姆冷戰(zhàn),那邊孩子舍不得保姆走哭著在地上打滾,而幼兒園的事還卡在那里?!白詈?,保姆終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著下樓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覺得保姆在這干了兩年多,把孩子看大,現(xiàn)在就這么走也很不好,趕忙讓小林到陽臺上去,給保姆再扔下一個月的工資?!闭^望中的小林欲將孩子送進居委會幼兒園時,住對門的印度女人丈夫慨然幫忙,兩個孩子于是一起進了外單位幼兒園。但老婆心細、疑心重,無意中發(fā)現(xiàn)原來印度女人的孩子哭鬧,人家是讓自己孩子陪讀才發(fā)此善心。想到這事,委屈萬分的老婆“開始小聲哭起來”。等晚上“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眼淚,還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你怎么這么沒本事,你怎么這么不會混!”

1990年代前后,是社會大轉(zhuǎn)型的一個混亂的過渡期,也是最令人心煩的時候。拜金意識席卷大地,理想信念潰不成軍,靜穆的書齋透風漏雨。從寫英雄史詩到寫小人物日常生活,就發(fā)生在這一階段,像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單位》,池莉的《煩惱人生》、《不談愛情》,方方的《風景》,劉恒的《狗日的糧食》等。1986年下半年通貨膨脹,“1988年市場物價更以出乎人們意料的高幅度上漲,全年上漲18.5%,其中12月比上年同月上漲26.7%”(邱曉華:《九十年代中國經(jīng)濟》),這“超越了群眾、企業(yè)和國家的承受能力,相當一部分居民生活水平下降。這些情況引起了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和群眾的嚴重不安”(孫?。骸吨腥A人民共和國經(jīng)濟史(1949—90年代初)》)。有數(shù)據(jù)證實:“據(jù)1987年5月的調(diào)查,薪給階層(包括單位負責人、行政事業(yè)單位干部、企業(yè)干部、中小學教師以及各類專業(yè)人員等)對物價的不滿程度最高,不滿人數(shù)達87.4%;個體戶不滿程度最低,不滿人數(shù)達66.7%”(李朝鮮:《職工對物價上漲的承受能力》)。范陽陽認為在1990年代場景中,出現(xiàn)了一個迥然于傳統(tǒng)社會的“新經(jīng)濟人”形象:新中國“建國后,國家制度設(shè)計的思路是‘通過單位制和身份制,把個人都納入行政框架,使人成為高度的‘組織人”。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轉(zhuǎn)型,其實質(zhì)就是重新把社會個體拋向市場,自生自滅,于是孵化出一個不同于“組織人”的“經(jīng)濟人”的歷史形象。“‘經(jīng)濟人的特點是思想行為的理性化和實用化,以現(xiàn)實利益的得失作為價值衡量的標準、準則。這種新人的出現(xiàn)與當時經(jīng)濟時代的熱潮密不可分?,F(xiàn)實迫使人們逐漸變成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人,經(jīng)濟交換的原則開始被人們接受,并且滲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如人際交往、情感付出等),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處事方式和邏輯”。(范陽陽:《80—90年代轉(zhuǎn)變的證詞——讀一地雞毛》)

在餿豆腐、搞調(diào)動和進幼兒園風波中驚魂未定的小林,在小說第六節(jié)再登場時,幾乎變成阿Q那種搞笑的人物。劉震云用近乎刻薄的筆法,描寫了小林和小李白兩個大學同學、青年詩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歷史夾縫中的“重逢”:

鴨雜便宜,才三塊錢一斤。小林女兒愛吃動物雜碎,小林就也排到隊伍中,準備買半斤鴨雜。攤主有兩個人,一個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鴨子,另一個老板模樣的人在收錢??傻扰诺叫×?,小林要把錢交給老板時,老板看他一眼,兩人眼睛一對,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兩人都丟下鴨雜和錢,笑著摟抱到一起。

曾經(jīng)也是公務(wù)員的小李白,辭職后搖身一變成了練攤個體戶。搞笑的不是兩位校園詩人就這么在臭烘烘的菜市場上“重逢”,而是小李白竟嘲笑起他們過去風流倜儻的寫詩生活來:“‘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狗屁!那是年輕時不懂事!詩是什么,詩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如果現(xiàn)在還寫詩,不得餓死!你結(jié)婚了嗎?”……經(jīng)過一番中國社會之分析,小林爽快答應每天下班幫小李白看兩個小時地攤,做社會兼職。小李白說:“兩個小時給你二十塊錢,比給資本家端盤子掙得還多?!边@正像范陽陽剛才敏銳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實迫使人們逐漸變成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人,經(jīng)濟交換的原則開始被人們接受,并且滲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如人際交往、情感付出等),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處事方式和邏輯。”(范陽陽:《80—90年代轉(zhuǎn)變的證詞——讀一地雞毛》)

從調(diào)動、進幼兒園到擺地攤,我認為從小說技術(shù)角度看是對故事的拉動,因為公務(wù)員小林不僅變得像阿Q,而且形象也極其可笑了。對大學畢業(yè)后就行路坎坷的小林來說,他的確在這轟隆向前的歷史活動中得到了實惠,這就是兼職的快感。第二天起,小林下班后就在板車后邊賣鴨子收款,剛開始時就像做賊,穿著白圍裙,卻不敢抬頭看人?;丶覞M身鴨子味,趕緊洗澡清污。但兩天后,每天能掙兩張人民幣,眼睛也敢抬了?;丶乙膊幌丛瑁晳T成自然。最初小林覺得自己像娼妓,頭一回接客不免害怕害臊,漸漸就大方了,“接誰都可以”。其實在1990年代,讀書人編假書騙人的,出外偷偷做買賣方中介的,跑到廣州倒賣彩電冰箱的,體面一點的出外兼課掙錢的,比比皆是。小林賣鴨子雖挺丟人,也不過是公職人員出外兼職大軍中的普通一員而已。經(jīng)過這一番觀念認識的重新洗牌,小林的臉皮也厚了起來。一天小林辦公室處長老關(guān)過來遛彎,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在賣鴨子練攤,竟然還在大聲叫賣。第二天找他“談話”,他居然也能夠“坦然應之”。小林心里想:“有錢到底過得愉快,九天掙了一百八,給老婆添了一件風衣,給女兒買了一個五斤重的大哈密瓜,大家都喜笑顏開。這與面子、與挨領(lǐng)導兩句批評相比,面子和批評實在不算什么?!?/p>

三、小學老師進京

讀劉震云的《一地雞毛》,我想用點倒敘的辦法。就是將小說第三節(jié)調(diào)到最后來說。因為如果一味跟著作家這么冷漠地走下去,便看不到溫暖了,看不到人生的希望了。這也不是劉震云的小說了。劉震云的小說向來比較物質(zhì)化,敘述比較客觀和冷漠,但作品深處有溫暖、有深情,這是他小說里面的辯證法。

劉震云對周罡回憶道:“我從小是外婆撫養(yǎng)大的,父母在縣城工作,是外婆把我從縣城背到村里,走了四十里的路。當時是困難時期,外婆說一路上許多人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再沒有起來”。“塔鋪是一個真實的地名,一個特別小的鎮(zhèn)。我當兵復員回去,在塔鋪當了中學的民辦教師,和同學們產(chǎn)生接觸,那時生活很苦,孩子們每天從家里自帶干糧,在學校里買一碗菜湯”。我可以“肯定地說,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農(nóng)村生活首先對世界觀有影響。直到現(xiàn)在也一樣”。(周罡、劉震云:《在虛擬與真實間沉思——劉震云訪談錄》)作品里進京的小學老師可能是虛構(gòu),但劉震云對農(nóng)民進城看病、又遭遇城里人歧視是感同身受和刻骨銘心的,一到這個坎,他的心就極熱了。冷與熱的辯證法都來源于此。小林晚上下班回家,一進樓道就知道老家來了客人,大門敞開著,里面有外地老家人劇烈的咳嗽聲。“里間床上正坐著兩個皮膚曬得焦黑、頭上暴著青筋的老家人,腳邊放著幾個七十年代的帆布提包,提包上還印著毛主席語錄,兩個人正在不住地抽煙,咳嗽,毫不猶豫地將煙灰和痰彈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兒也被煙嗆得不住咳嗽,在煙霧里亂跑?!?/p>

小林一見這場面就提心吊膽,頭皮發(fā)麻。一是感情上的熱絡(luò),畢竟是血脈相連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二是老家人以為你在北京應該接待,還交給你一堆買化肥、搞物資、打官司的難辦事。卻不知你在這城市也是排隊買豆腐的最底層,有時老家人還會故作傲慢的樣子以維護自尊。三因老婆是城里人,親屬關(guān)系簡單,愛干凈。她起初還熱情,可老是這樣來來往往,便忍受不了了,就給小林臉色看:“早知你家是這樣,當初我就不會嫁給你!”小林立即氣得指著老婆大聲說:“當初我也把家庭情況向你說了,你說不在乎,照你這么說,好像我欺騙你!”但這次來的老家人非同一般,是小林小學老師,一臉疲憊病弱的樣子,是讓他聯(lián)系醫(yī)院確診是不是癌癥。老婆晚上七點半到家,見滿地痰跡滿屋煙霧,就臉色難看地沖進了廚房。小林趕忙進廚房拿出剛分的五十塊錢,給老婆作見面禮。誰知老婆忽然一把將五張人民幣打飛,說:

“去他媽的,誰沒老師!我的孩子還沒吃飯,哪里管得上老師了!”

小林拉她:

“你小聲點,讓人聽見!”

老婆更大聲說:

“聽見怎么了,三天兩頭來人,我這里不是旅館!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廚房的水池上落淚。

不想老師在外屋很大聲地說,小林你不必忙,俺已在外面吃過飯,就住在勁松的地下旅館。說著拉開帆布包,讓兒子將兩桶香油送到廚房。老婆不好意思了,做了四個菜。臨走時,老師說給你添了麻煩,本來不打算來,可你師母讓來看看你。還說看病的事,你忙你的,我還有辦法。

老師和兒子就這樣走了。小林把老師送到公共汽車站,和他們再見?!翱粗财囬_遠,老師還在車上微笑著向他揮手,車猛地一停一開,老頭子身子前后亂晃,仍不忘向他揮手,小林的淚唰唰地涌了出來?!毙×稚闲W時,老師教了他五年數(shù)學和語文。一個冬天他搗亂掉進冰窟,是老師把他救上來,沒責怪,還把他身上的濕衣裳脫下來,用自己身上的大棉襖將自己裹起來的種種往事,十幾年后一齊涌上心頭。1990年代,有人將《一地雞毛》拍成電影搬上銀幕,我注意到觀眾看到這個情節(jié)時,都是一邊抹眼淚,一邊在觀看的。令人揪心的往事和良知,還是深深打動了深陷在市場經(jīng)濟理性化和實用化中的廣大觀眾的心。這是劉震云的本事,是他小說中最具獨特性的那種辯證法。他是老于世故的小說家,是看透世態(tài)人情的社會剖析家。他會煽情,但煽得總是恰到好處,好在火候上,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在前期的《塔鋪》、《新兵連》里,在后期的《我是潘金蓮》、《一句頂一萬句》里,都是如此。我將第三節(jié)用倒敘法置于最后來講,就是讓人在劉震云前后敘事的“冷”與這里的“熱”之間,了解到這一點。

再讀劉震云的《一地雞毛》,我以為這是在經(jīng)歷一種時間的穿越,既從今天回到新寫實小說年代,又像是從1990年代穿越到今天。作為研究者的自己,不免想到也有過許多像小林那樣難堪的經(jīng)歷,也有過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使用的拮據(jù),和帶著妻兒一起度過艱難歲月的劇痛?!叭绾沃匦驴础聦憣嵭≌f?”“又如何進入1990年代?”經(jīng)過幾十年的艱難時世,再在武漢大學這所著名學府里經(jīng)先師陸耀東教授手把手的嚴格學術(shù)訓練,尤其是經(jīng)過了震蕩時代最徹底的洗禮后,我意識到:關(guān)鍵就是“如何”這個詞。這是一個很難的角度。

四、《一地雞毛》與新寫實小說思潮

寫這篇文章,我開宗明義就說要“拿故事來反串人物和作品”,這是想重新看這小說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新寫實小說思潮關(guān)系之淵源。這種反彈琵琶式的文章寫法,是想從作品來“反看”文學批評、文學史對這篇小說做出的結(jié)論。

但是用“反串”和“反彈琵琶”的角度再看文學史對《一地雞毛》這篇小說的定位,令人不解的問題就冒出來了。文學史傾向?qū)⒆髌范ㄎ辉诮衣?990年代小人物灰色人生的“新寫實”代表作上:“日常瑣事組成了小林的全部生活內(nèi)容”;而“生活對意志的磨損、腐蝕,使他們變成了患得患失的小市民”;“小說采用冷靜、不露聲色”的方式敘述了這些人近于原生態(tài)的自私、猥瑣心理;“作家著眼于被‘體制或日常生活所擠壓的普通人壓抑自我、泯滅個性的過程”。①這些作者強調(diào)作品的外部作用,把作品人物等同于市場經(jīng)濟體制所塑造的社會的普通民眾,因此“零度寫作”、“冷敘事”、“日常生活”等“新寫實主義”批評概念被文學史家巧妙改裝后,似乎變成了經(jīng)過沉淀的文學史結(jié)論?!胺创笔亲尳庾x重新回到小說起點;“反串”是把我們早已忘記了的東西重新擺到桌面上來。

北大同學兼河南老鄉(xiāng)李書磊的文章《劉震云的勾當》,為我們還原出了另一個劉震云:“1978年我們一起考進北京大學,震云比我大幾歲,領(lǐng)我去看天安門,至今我還保存著我們那一日的合影,兩個從豫北田野里來的鄉(xiāng)下孩子茫然地望著那巍峨的天安門。當時我們都穿著整齊的中山裝,扣著風紀扣,震云還夾著剛買來的畫夾,看起來像一件拿錯了的道具?!币虺ο嗵帲l(fā)覺“那個時候震云對人心世故已經(jīng)有了很高的覺悟”,“他對社會和人生早就看得很透,早就存著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慧心,即使當學生的時候也沒有學生腔。念大學期間他對我的指點使我終生難忘”。“但他同時又能對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有一種反觀,并把這種反觀融于小說中?!彼裕髞韺懗觥斑@樣的世俗小說我一點也不奇怪”。(李書磊:《劉震云的勾當》)在作品中,小林在經(jīng)歷了餿豆腐、幫人練攤、陪人家孩子上幼兒園、怠慢老師等一連串貧困、受辱和良心自責等挫折后,對老婆說:“不就是一個炭火嗎,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買到它!”他心里想,“死的已經(jīng)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喝瓶啤酒 ,他就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了”。

劉震云認同李書磊對他的看法,但不認同“新寫實”理論對他作品的概括:“大家當時都說《一地雞毛》是原生態(tài)的小說,是小林家的流水賬。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地雞毛》就不成立,因為小林恰恰不是我們認為的那種卑下,他的見識相當了不起,我是把他當作一個英雄來寫的。”(劉震云:《從手機到一句頂一萬句》)他不認為自己筆下的人物像批評家說得那么悲觀,小林身上其實有很多農(nóng)民與生俱來的風趣和樂觀:“他們從事最底層的工作,生活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有些可能是非人的生活,但他們的生活不乏自嘲、自解、自樂,特別的原汁原味”,“我覺得用知識分子話語的‘新寫實來評價我并不恰切,在創(chuàng)作中,我是帶有感情的,打開了感情世界同藝術(shù)世界的通道,只有打開了這個通道才有創(chuàng)新能力”。又說,“《一地雞毛》等作品所描繪的虛偽卑瑣中也有樂趣,這些樂趣構(gòu)成了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插科打諢,這種偽生活也有很多樂趣”。我這樣把“英雄反寫”,不過是“過去小說膨脹得太厲害,承擔了太多非文學的東西,而現(xiàn)在小說才回到之前應該具有的狀態(tài)”而已。(周罡、劉震云:《在虛擬與真實間沉思——劉震云訪談錄》)正當小林為老婆調(diào)動工作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時候,劉震云突然讓他的小說路回風轉(zhuǎn)。老婆一天晚上下班回來,孩子感冒生病,小林擔心兩個人又會爭執(zhí)大吵。不想,“老婆‘吃吃地笑”。小林忙過去問,原來調(diào)動工作的事迎刃而解:不是前三門單位頭頭同意了,而是老婆單位開通了班車,九月份開始。老婆一人高興,全家都高興?!按蠹仪榫w很好。孩子的病也壓過去了。吃飯時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兩人又歡樂了一次。歡樂時兩人又很有激情。歡樂之后,兩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歡樂,今天又歡樂,很長時間沒有這么勤了。接著兩人又撫摸著談心”,談?wù)摵⒆尤胪修o退保姆,對未來充滿諸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新寫實”理論傾向于讓小說敘述變得冷淡無情,喜歡利用小說與所謂“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戰(zhàn)斗,以為這樣就贏得了“文學自主性”,獲得了巨大歷史進步。劉震云和小林老師對之都表示狐疑。劉震云說:“我也沒有用鄉(xiāng)村的生活或者城市的生活來看城市生活和鄉(xiāng)村生活,無非是一種見識的眼光。比如我說過,我兩個舅舅都是農(nóng)村人,一個趕馬車,一個當木匠,他們說的道理就只適合農(nóng)村嗎?其實也適合城市、適合文學、適合政治家。這是對無形生活的認識。”(周罡、劉震云:《在虛擬與真實間沉思——劉震云訪談錄》)小林老師在去世前囑咐兒子給小林寫信,說自上次父親在北京看了病,回來停了三個月,就去世了。說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呼,表示感謝等等。顯然,劉震云和小林老師都不準備利用自己卑賤的鄉(xiāng)下人身份和看病挫折去指責城市,攻擊那么多與城市利益攸關(guān)的理論學說,他們生活的視野本來就是這么寬敞的,像豫北平原無邊無際的原野,像寥廓晴朗的天空,只是偶爾有幾片陰云飄過而已。生活還是要起步,日子還是要一天一天地過。像小林夫婦的平凡歲月,一會兒吃力爬坡,一會兒又跌入谷底,但是,畢竟還是可以“昨天歡樂,今天又歡樂”的。

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新寫實浪潮洶涌奔流的時候,劉震云和小說沒有為自己辯白的機會,被這巨大席卷的文學浪潮壓著了,嚇住了。文學史結(jié)論,往往被認為是作家和作品本身的結(jié)論。但是當浪潮轟轟隆隆遠去二十多年后,作家和作品才有勇氣站出來為自己辯白、爭執(zhí)和不滿,說出當時構(gòu)思、寫作和完成過程中的真相,說出這里面的百折千回、絲絲縷縷、枝枝蔓蔓的故事。我想強調(diào)的是,“反串”和“反彈琵琶”不是要再打倒文學史,不承認文學史做出的結(jié)論。而是說,文學史和作家自述、文本內(nèi)容其實是相互參照著的兩面鏡子,你照著我說出來我的真諦,而我也照著你說出你的真諦。反過來又是辯駁和較勁的關(guān)系,是不滿意地要增加自己的議席,爭取話語權(quán)。這種爭執(zhí)和參照會隨著文學的存在而生生不息的。這就是我要為這篇文章做的《一地雞毛》與“新寫實小說”關(guān)系淵源之考論。

到小說結(jié)尾,作者讓小林一家又卷入了幼兒園小朋友家庭競相給老師送炭火的激烈戰(zhàn)爭。于是夫婦倆分工負責,老婆天天接送女兒,小林跑遍全城最后在郊區(qū)一個旮旯小店買到了炭火。第二天,女兒悲愁的臉色云開日出,全家情緒又都好起來。“這時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滿舒服。舒服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边@曾經(jīng)是劉震云兩位鄉(xiāng)下舅舅說過的那些老實話。

① 參見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2月);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3月);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和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8月)等著作的相關(guān)章節(jié)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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