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
32歲那年,柳宗元被貶永州。習(xí)慣了仕途上的起起落落,也就無所謂悲喜了。唯有在寂寥黑夜想起他早逝的妻子,才會為自己斟上一壺老酒,向明月傾訴一段深切的哀慟。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年少夫妻表達愛意的方式總是這般強烈又直接,唯恐他人不知道彼此之間有多少濃情蜜意。那年夏日,柳宗元和父親一起去世伯府邸做客。因兩家是通家之好,他才得以見到那個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姑娘。她略有些羞怯,只端然侍立于父親身后,不醒目,不張揚,卻又無法讓人忽略她的存在。她自小就失了娘親,在父親的呵護下成長為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柳宗元自小便有才名,但他自信卻不自負。世伯看著面容清朗的柳宗元,想到自己嬌俏可人的小女兒,越看越覺得高興,當(dāng)下便與柳父有了默契。幾日后,柳家托人前去提親,歡天喜地地定下這對小兒女的終省之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驚天動地的相遇,也沒有驚心動魄的相戀,那般水到渠成的結(jié)合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牽住了這對眷侶。柳宗元雖然早慧,但是于婚姻大事上依舊有些迷茫。然而當(dāng)他想起當(dāng)日目光所及處的那個姑娘,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她即將成為自己的妻子,妻子,還真是個好聽的詞呢!
柳宗元再度與她相見是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他有些忐忑,唯有緊緊抓住自己的袍角,看著紅燭悠悠搖曳,照得滿室旖旎。她先開口對他說,夫君還記得妾身的模樣嗎?他轉(zhuǎn)而望她,盛裝之下的她與記憶中的樣子漸漸重合。只是嬌羞中又生出幾分嫵媚,像清池中的一朵白蓮,讓人忍不住對她許下一生一世都悉心呵護的承諾。
然而,說出承諾只是情到濃時難自已的沖動,兌現(xiàn)承諾卻需要在細水長流的生活里慢慢經(jīng)營。那時的柳宗元正在準(zhǔn)備科舉,認真編織著自己的錦繡前程。紅袖添香夜讀書,只要有她在身邊,他便不會覺得倦怠。那或許就是柳宗元在后半生的顛沛流離中一直苦尋而不得的心安了。
一朝金榜題名,報喜之人踏破了柳府門檻。那年,柳宗元還那樣年輕,當(dāng)真是前途無量。只是于柳宗元而言,恭謹(jǐn)而恰到好處的笑容是留給外人的,真正發(fā)自肺腑的喜悅則是給予妻子的。他絮絮叨叨地和她說了好多,他說若他日有幸上得金鑾殿為官,必然會勸皇帝銳意改革,重現(xiàn)大唐盛世的榮光。她笑得明麗燦爛,說只等著與他共享盛世。他的這些空茫宏愿,只有她深信不疑,就如同她深信他們會生生世世結(jié)下夫妻情緣一般。
柳母很喜歡這個賢惠又乖巧的兒媳,常常握著她的手,心滿意足地對昔年的老姊妹說,自有了賢媳,便像得了一個孝順女兒一般。只是有時老人家也會自顧自地念叨:就差一個孫兒……若能再有個孫兒便好了!念叨著,念叨著,還真被她念叨成了真。
成婚兩年后,她終于有了身孕。那是個春光絢麗的二月天,柳宗元不禁從心底醞釀出一股即將為人父的驕傲來。他端詳著妻子,似怎么也看不夠。只短短幾日,她的臉上仿佛已然將小女兒的稚嫩褪卻,轉(zhuǎn)而多了幾許慈母的神韻。
老母尚在,賢妻在側(cè),如今又多了個孩兒……柳宗元看著熟睡中的妻子,不由笑了??墒菦]過多久,她卻突然患上足疾。剛開始只是隱約有些酸痛,但隨著孩子月份愈大,那種酸痛便愈發(fā)難以忍受,最后竟至站立也不得的地步。柳宗元遍請名醫(yī)為她救治,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異:夫人體弱,此病癥因孕而起,并無他法,唯有慢慢調(diào)理。
是因著當(dāng)了母親才有的病痛,柳宗元不禁生出幾許愧怍來。而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痛楚的神情掩飾好,繼而帶著如常笑意道:“妾身無恙,夫君宜以公事為重?!彼簧普f謊,就算是如此善意的謊言也能被他輕易識破??伤徽f道:“今日無事,有的是時間多多陪伴夫人?!币约賹?,所換來的卻是一份令人動容的真。
那日的朝陽升得格外早,似想要早早一睹一個新生命的容顏??珊⒆舆蛇蓧嫷貨]多久,妻子卻因體力不支而離開人世。柳宗元緊握著她的手分明還是這般溫?zé)?,耳畔還回蕩著她方才說過的話:“妾已無緣伴君左右,唯愿孩兒能撫慰君心”,可她卻真的走了,甚至還來不及擁抱一下她拼了命才生下的孩兒。
可惜的是,那個過早出世的孩子只活了短短一個時辰也走了。半日之內(nèi),柳宗元便承受了喪妻喪子的人生劇痛。得而復(fù)失,倒不如從未有過那樣歡歌笑語的好日子。
柳宗元坐于庭院中,獨奏一曲悲傷的離歌。曲音低沉,如泣如訴。他記得妻子從前極愛撫琴,她的琴音總是清朗又歡悅,在不知不覺中撫平落寞悲苦的心。然而與她在一起時,他何曾有過落寞悲苦?而今她走了,又有誰能給予他一分慰藉?
妻子走了一年后,陸續(xù)有人來為柳宗元介紹姑娘。剛開始時,他還只是笑著婉拒。后來便有些惱了,命仆從將她們趕出府門,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自己不打算續(xù)娶。他不愿意讓別人占了妻子的位子,他有因她而起的執(zhí)念,只想守護著他們的回憶,替她看完這人世風(fēng)景,如此過一輩子便也罷了。
老母向來知道兒子的心思,不愿勉強,只是在看到別人含飴弄孫時,有意無意地提醒他柳家尚未有后。柳宗元明白老母的心,卻又不愿違背自己的心。后來他納了一房妾室,有了兒女,相伴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段時光。只不過他的心再未能有過那樣的悸動。
多少次,他都笑著從夢里醒來。夢里是昔年他與夫人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可笑著笑著,他就落下了淚。一別之后,便是天上人間的分隔。從什么時候起,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已然變成了獨釣寒江雪的白發(fā)老翁?如水時光淙淙流過,所留下的唯有那些亦苦亦甜的刻骨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