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語
縷縷青絲被剃掉,落在地上惹得一片紛亂,木魚一下下傳出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檀香裊裊間,師太手捏佛珠,一聲阿彌陀佛脫口而出,“入了佛門,前塵過往便如一場夢,夢醒終成空,你的法號便叫明空吧?!?/p>
四目相對時,武媚娘面露悲戚之色,穿著灰色袍子,沒了頭發(fā)的她再無芊芊之姿。眼前幾個女子分別被幾名道姑帶下去,分派在各處做些粗使雜役,早晚課也是不能少的。從此吃齋念佛,卻不能忘記那段紅塵往事。
她們都是天家的人,確切地說,是從前不得寵的娘娘。她們豆蔻年華時被選進(jìn)深宮,由嬤嬤教習(xí)禮儀,經(jīng)過繁復(fù)的程序送到皇帝跟前。每人都曾幻想榮華一世,而今卻要與青燈古佛為伴。
她14歲進(jìn)宮,有幸得見天顏幾次,被太宗賜名媚娘。只是這一切都隨著太宗的駕崩成了過眼煙云。按照慣例,她和無數(shù)后宮佳麗被帶到感業(yè)寺,剃去三千青絲,為先皇祈福。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座小小的寺院便是她后半生的歸宿。
一切順理成章,卻又心有不甘。年少的記憶一次次從眼前閃過,從與母親流落街頭受人欺凌,到后來被選入宮,她的眼中有一閃即逝的光芒。她告訴母親,定會抓住這次機(jī)會……
后來,她入了宮。但過得并不好,太宗身邊美女如云,世間絕色都已看遍,何況她也算不得傾國傾城。賢明的皇后,貌美的貴妃,而她只是個小小的五品才人。更多時候,她默默地待在房里,獨自看日升日落。
在一場宮廷宴飲上,她認(rèn)識了還是皇子的李治。開始她只是為了拉攏他,想在這深宮中站穩(wěn)腳跟。可誰能預(yù)料,短暫的接觸中,她竟真的與他衍生出情愫。從古至今,情之一字最難解。
李治喜歡她,喜歡這個如姐姐一般的女子體貼他,照料他。他生在天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夜深人靜時,他也會不安。幼時目睹王權(quán)爭奪,后宮傾軋,給他的內(nèi)心蒙上一層陰影,只有她才能安撫他。
而她呢?愛不愛,她自己也不清楚,從入宮的那刻起,她就該嫁給王權(quán)。她不同于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清楚地知道,愛情早不是她玩得起的游戲,可不知為何,她竟愿意跟著他一步步泥足深陷。
或許也是愛他的吧,否則又怎會愿意為他押上全部,冒著殺頭的危險,與他在無人的角落里享受片刻溫柔?或許是因為李治所給予的溫柔令她心安。
有時她自己都會覺得恍惚,像正在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守著一個良人共度一生??蛇@份感情在晦暗的宮闈中只能算是一份荒唐的鬧劇。日久生情,也難抵身份的桎梏。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她是他父皇身邊不受寵的才人。
夢醒時分,天還是黑的,枕邊卻濕了一片。無論是金銀繁華,還是后宮爭斗,都離自己遠(yuǎn)去了。日后只需跪在佛前虔誠誦經(jīng),度過余生。
思緒流轉(zhuǎn)間,敲門聲驚醒了她,有姑子來叫她去做早課。她急忙應(yīng)下,去了不遠(yuǎn)處的另一座山頂,跪坐在蒲團(tuán)上念經(jīng)。聲聲佛語響徹大殿,卻入不了她的耳,說到底,她忘不了萬丈紅塵!
耳邊一聲脆響將她帶回現(xiàn)實,抬頭迎上師太面無表情的臉,“誦經(jīng)不要走神,明空,將經(jīng)文謄寫兩遍,明日交給我?!彼c頭應(yīng)下,繼續(xù)念經(jīng),木魚聲聲,手中佛珠片刻不停地轉(zhuǎn)動。
早飯后,她隨其他姑子除塵洗掃,挑水劈柴,偶有幾次,目光瞥見水中倒影,竟有些不敢相認(rèn)。那張干澀枯黃的臉是她嗎?她就像無意間落了凡塵的仙草,從此與田邊雜草無異。
也曾在夜晚痛哭過,珠寶首飾散落一地,每件都帶著抹不去的記憶。錦繡華服從箱中緩緩拿出,然后又放下,目光最終停留在晦暗的銅鏡上。明珠暗沉,美人深藏,莫過于此。
物是人非后有種悵然若失之感。金絲收尾的石榴裙曾為她捕獲多少驚艷目光,就連他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今,矮小的禪房,破舊的衣服,要帶著還不曾實現(xiàn)的野心和潛藏在心底的愛情了此殘生嗎?她不甘心,不愿意!
看著桌案上的紙筆,她提筆寫下:“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勞作傷神使她整日睡不下,終于熬壞了身體。頭腦昏沉的她在一次早讀時跌倒在地,師太便安排一個姑子將她送回去。行至山路半腰,竟看到一頂明黃轎子拾階而上,她驀然一動,腳下如生了根般,再挪不開步伐。
她終于等來一個機(jī)遇,潛藏在心里的欲望得以復(fù)蘇,那個曾給她溫暖的男子如今就在不遠(yuǎn)處。只要他抬手拉她一把,錦繡榮華都將真實存在,否則就是終生青燈古佛相伴,無論如何她都會放手一搏。
悄悄將身邊首飾散盡,只為疏通關(guān)系,她買通李治的身邊人,將寫著詩句的紙張裝進(jìn)信封,靜靜站在原地,直到來人消失。日暮西沉,夕陽顯出幾分悲涼,卻不知為何,她心中突然有了志在必得的信念。
更深夜?jié)?,暗黃的燭火跳出燈花,李治批完奏章正想回宮,眼角卻瞥見桌案上的信封。娟秀清麗的字體,憂愁苦悶熔鑄其中,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那個在他面前永遠(yuǎn)不曾慌亂的女子也會有這樣脆弱的一面?
見信之后,李治想了很久,終究還是放不下她。他悄悄派人逃過諸多眼線,費勁波折將她接回宮中。她回來那天,天光正好,三千青絲了無痕,可她笑得明艷動人,他的心也隨之怦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