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唐代末年,各種社會矛盾加劇,群雄逐鹿中原,試圖問鼎王權(quán)。根據(jù)宋代洪邁所著《容齋隨筆》卷十二記載,一位名叫杜光庭(850-933年)的作者撰寫了俠客故事《虬髯客傳》。杜光庭科舉應試不中,曾去天臺山學道,晚年隱居在青城山白云溪畔,自號“東瀛子”。滿腹經(jīng)綸的才子李靖拜訪隋末朝廷權(quán)臣楊素,在其宅中得遇張姓執(zhí)紅拂女。楊府侍妓紅拂女自小長在侯門,在“談笑皆權(quán)貴,往來無平民”的環(huán)境中練就了識人知世的本領(lǐng),一見到李靖,頓時為他的氣度所傾倒,看出他是個“真丈夫”。于是,紅拂女連夜投奔李靖,同他結(jié)為連理,兩人一起趁夜色逃離長安,相攜共赴太原。途中,夫婦倆歇腳在“靈石”旅舍時,恰逢大胡子虬髯客也來此店投宿。碰巧虬髯客也姓張,紅拂女隨即與其結(jié)拜為兄妹,“太原三俠”遂成千古艷稱。三人啖肉豪飲,談笑盡興,李靖在話語間透露他想讓友人劉文靜把自己引薦給當今真人李世民。不日,三人來到太原城,會見劉文靜。虬髯客胸懷問鼎之志有年,特地邀請一位有道之士同來暗覘李世民的分量。
潔蕊堂所藏一件康熙五彩棋子罐上,畫面圍繞一盤棋局展開。居中者身穿圓領(lǐng)窄袖大紅袍,鳳翅兜鍪映襯銀盤白面,頭頂束發(fā)紫金冠,冠上搖曳著二折紅絨立筆,和身后屏風上的旭日遙相輝映。這就是瓷畫匠理解的真命天子李世民。他神氣清朗、顧盼煒如、風采蓋人,使得在場眾人意愜情舒,甘拜下風。處于陪襯地位上的其他4位人物分布兩側(cè),著青衣綠衫,都不如李世民有王者氣象。與李世民隔著方桌相對的是道士徐洪客。他留著山羊胡,頭戴蓮花道冠,手執(zhí)馬尾拂塵,滾邊綠色大衫下露出黃緞撒花下裳。道士的坐具是鋪著鑲赭舌邊暖墊的鼓形瓷坐墩,以釉上藍彩和紫彩裝飾。道士的身后站著兩方之間的牽線人劉文靜,他身穿一襲圓領(lǐng)窄袖官袍,腰束鞓帶。劉文靜曾經(jīng)擔任晉陽的縣令,又是李世民的好友,后來同李靖一樣,為創(chuàng)建唐帝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棋局的背景是座三曲立地大屏風,屏風上畫大幅旭日臨海,象征江山社稷。這個象征圖像的生命力極強,流傳至今。著名畫家傅抱石和關(guān)山月于1959年為人民大會堂正廳繪制巨幅背景山水畫《江山如此多嬌》,畫面上所用就是這個傳統(tǒng)母題的基本構(gòu)圖。
圖中所繪的棋桌造型獨特,可以為中國家具史提供新的佐證。桌子以石板為面,由4條挺拔的細直腿支撐,每邊兩條直棖之間有4款用攢插工藝鑲成的卡子花,棋盤安在桌正中。在最初的《虬髯客傳》中,作者用了“貌與常異”來形容李世民,讓讀者自己想象這位“真命天子”有多么不凡。然而,瓷畫匠卻是用非常具體的形象,如猩紅緞袍、胸前的大團金繡、綴紅絨立筆的紫金冠和有紅日、海水、江牙的屏風畫等物品來烘托和象征李世民身負的“天命”。在李世民的身后,李靖和虬髯客正在步入中庭。李靖頭戴唐巾,著一領(lǐng)藍袍,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留著絡腮大胡子的虬髯客頭戴皮冠,身穿圓領(lǐng)綠袍,左手扶著掛在腰上的劍把,大腹便便,一副梟雄的派頭。他正扭轉(zhuǎn)頭來在同李靖交換眼神,似乎在示意:“看我的道士朋友掂量這位李公子之后怎么說?!比欢?,此刻他們已經(jīng)慢了一步。因為,在棋局上,雌雄已決:李世民似乎剛走了一步好棋,就在他落棋收手之際,道士已經(jīng)神情恍然,仿佛脫口而出:“這局棋救無路矣!”
罐上的五彩瓷畫極為精湛,各個細節(jié)都精心繪制。玲瓏剔透的太湖石用赭、黃、孔雀綠幾色勾染而成,庭院欄桿的護板是用多色碎石紋砌就,馬尾松的松針是細細密密的黑彩,屏風鑲邊的漩渦紋筆筆一絲不茍,連屏風下部的嵌花都款款不缺。就現(xiàn)有歷史資料看,當時室內(nèi)水磨方磚地坪是灰黑色的。然而,畫匠追求為視覺上的悅目而突破真實,在方磚地上不厭其煩地隔行飾以綠色和淡赭色,宛如法國普羅旺斯人家室內(nèi)常用的彩色陶瓷磚地坪。
英國巴特勒爵士家族藏有一件燒制于清朝順治年間的五彩罐,其主紋飾為同樣的“棋決雌雄”場景。不過,在巴特勒罐上,著圓領(lǐng)黃袍、腰束玉帶的虬髯客坐到了棋桌旁,成為一名觀弈者,“近水樓臺”地對李世民進行考察。坐在對面的李世民依然穿一襲綠襯里紅袍,繞頸繡一圈云肩,飾海水紋,袍子下擺上綴同樣的刺繡花紋。他頭戴前低后高的梁冠,簪以曲折夸張的紅絨立筆,這些華麗的衣冠裝飾都是為彰顯李世民的不凡身份。虬髯客的道士朋友坐在他身旁,著赭色斜襟大衫。風華正茂的李靖立于虬髯客身后,正在同留著胡子的中年劉文靜交流眼神。
明代文人張鳳翼(1527-1613年)糅合《虬髯客傳》和唐代孟棨所撰《本事詩》中樂昌公主的故事,寫成《紅拂記》傳奇。戲中第十五出名為“棋決雌雄”,演繹李靖、虬髯客一行來到劉文靜家中的情景。在戲中,下棋的對手變成了李世民和虬髯客。在潔蕊堂所藏青花方口長頸瓶上的“棋決雌雄”圖中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情況。因為此瓶制作工藝流程比起前述兩件五彩器皿要來得簡單,體現(xiàn)的趣味更為大眾化,所以我們可以很容易看到構(gòu)圖中的程式化傾向。比如,在近景中用芭蕉、山石代表豐富的庭園植物和擺設(shè),李世民身后出現(xiàn)一只鹿,象征脫俗高雅的環(huán)境,劉文靜這個人物被省略了,但是增加了一個端茶送水的小廝。畫面上同前面兩例最明顯的不同之處在于頭戴風帽的虬髯客正式坐到了李世民的對面,以示其李世民潛在對手的身份,而被請來判斷李世民能力的道士變成了觀棋者。李靖依然是頭戴唐巾的青年俊杰,背著手站在虬髯客身后。
比照明末吳興凌氏??瘫尽都t拂記》中題為“觀棋”的木刻插圖,我們可以證明這3件瓷器上所繪主紋飾均為戲曲《紅拂記》中這一場景。其中,青花瓶上紋飾的基本構(gòu)圖與木刻插圖尤為相像:眾人圍著棋桌,兩人對弈,頭戴唐巾的李靖站立一旁。不過,如果細加比較,則會發(fā)現(xiàn)有多個相異之處。例如,李世民從右面換到了左面,李世民的對手由道士變成了虬髯客,坐在棋桌一頭的虬髯客變成了道士,虬髯客和道士之間的劉文靜消失不見了,一旁漫步的仙鶴變成了鹿,畫面左側(cè)的土坡長樹化為前景中的芭蕉湖石,在水渠另一面煮茶的小廝已經(jīng)端著茶盤走到了跟前。所有種種,都讓我們得以窺伺藝術(shù)家在借鑒他人和自己創(chuàng)作中留下的蛛絲馬跡。
講述同一個故事,不同的器物上出現(xiàn)的場景會有不同,背后有著各種不同的原因。有的畫匠文化程度比較高,對原作理解比較充分,畫面制作比較精細考究;有的畫匠喜歡給畫面注入自己的理解,改動人物的姿態(tài)、行為甚至人物數(shù)量;有的畫匠也許調(diào)換了所參考的原作版本,以至于畫面上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較大的變動。如此等等,都值得我們在欣賞和學習中華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時候仔細考察,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