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政
白胖胖的老太太,喜歡盤腿坐在自家床上。她經(jīng)常戴一頂洗得十分干凈的白布圓帽,兩鬢和腦后露出銀色的發(fā)絲。她面色白皙,臉上的皺紋長而深刻,溝壑和回曲中藏著歷經(jīng)的歲月。奶奶臉上最有特色的,要數(shù)她的耳朵。她的耳垂大,一副耳環(huán)戴得時間久了,將耳洞墜得扁長。童年時,我很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纏著奶奶,讓她背對光線坐著,我站在她面前,穿過耳環(huán)和耳洞間的縫隙,去看另一側透過來的陽光。
奶奶干活是把好手,洗衣服、包餃子、炒菜樣樣做得,拿手的是搟雞黃面。奶奶有肺心病,干活時會喘粗氣,但手底下不含糊,搟面杖往復滾動,面皮和面板之間因著面粉摩擦,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和著奶奶喘氣的節(jié)奏,自有一番韻律。
有一年冬天,奶奶在家里炒菜,一邊炒菜一邊喘氣,動作遲緩。爸爸從外面進來,到廚房看到奶奶,于是接過鏟子炒菜。爸爸對奶奶說:“娘啊,以后你就別炒了?!庇谑?,從那天開始,姑姑們和爸爸開始輪流照顧爺爺奶奶,每頓飯前,奶奶就盤坐在床上,等著兒女們把飯菜端上來。
飯菜端過來,奶奶總是會很耐心地吃完。如果身體不好或者心情不佳,那就慢點兒吃,分多次吃,但一定會吃完。這是奶奶一條很樸素的智慧,不吃飯,身體不會好,吃不飽,心情會更差。
有一年冬天,奶奶突然昏迷,送當?shù)蒯t(yī)院急救,輸液、打針、吸痰,大家都以為奶奶不行了。爺爺在家里坐著不斷嘆氣,那時他腿腳不好,眼睛也已經(jīng)看不見,他坐在沙發(fā)上,對著一側的床說:“你走就走吧。”二姨姥姥也從她住的地方趕來,給奶奶帶來一個黑色的包袱,里面裝著為奶奶做好的壽衣。
奶奶竟然從生死線上挺了過來,漸漸康復。只是腰臀部因為長期臥床生了褥瘡,治療期間只能側身躺著,為此我專門給她買了個奶瓶喝水。奶奶出院那天,全家一片歡騰。
沒想到,過了幾年,爺爺竟然走在了奶奶前面。奶奶沒怎么掉眼淚,盤腿坐在床上,接待諸路客人。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她很少下床,也不怎么出門。這時,她被姑姑們津津樂道的另一個優(yōu)點也顯現(xiàn)出來,就是超強的記憶力。比如今年過年時,一個小輩的親戚從外地趕來看她,和她講誰家的誰生了個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長得像誰。來年或者隔年,這位客人再來時,奶奶就會問他,你們誰家的誰生的那個孩子怎么樣了,是不是還是長得像誰等等,幾乎與當年所言相差無幾。
2007年,我在單位工作的第二個冬天,爸爸來電話說奶奶身體不太好,讓我回來看看。我坐火車趕回家,那時奶奶已經(jīng)有些昏迷,我問要送醫(yī)院不,家里人說不用。我說:“上回奶奶送醫(yī)院不是好了嗎?”家人說,這次和上次不一樣,奶奶這回是已經(jīng)撐了一段時間了,恐怕時日無多。我不太信服,又找出當年給奶奶用的奶瓶。
我希望奇跡能夠再次發(fā)生。但沒想到,我再次踏入奶奶家門,就聽到姑姑們在呼喊“娘,娘”。我趕緊跑進屋里,奶奶又一次不省人事,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溫熱的,她的人已經(jīng)走了。我看了一下表,是17點36分。
二姨姥姥拿來的壽衣派上了用場。各路親戚來吊唁,奶奶躺在自己家床上,面容還是那么白皙,臉上的皺紋長而深。說到死人,我會害怕,但對奶奶我不會。我當時數(shù)度去握她的手,后來在爸爸離世時我也是這樣?;鸹?,爺爺?shù)哪贡恍⌒牡卮蜷_,奶奶與他合葬在一起。我為他們寫了一段祭文,念了,燒了。
奶奶走后,我們大家也曾家庭聚餐和聚會過,但沒有奶奶在床上坐著,總感覺少了些什么。一個老人,經(jīng)常是家庭的樞紐所在,有她家就有靈魂,沒她家就缺少味道。于是,在飯桌上,姑姑們會經(jīng)常講起奶奶在世時的細節(jié),即便是已經(jīng)重復了很多遍,說和聽的都會很認真地進行下去。大家的神情,就好像奶奶就盤腿坐在旁邊,接受著我們的表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