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未寒
【前文提要】
正月初三,恒山金龍峽。大雪初停,明將軍面蒙黑布,往懸空寺疾行。掩人耳目,會過守衛(wèi)的般若子后見到宮滌塵與何其狂。明將軍對他們吐露心聲,并希望他倆去塞外協(xié)助拇指憑天行把金角鹿冠交到威赫王手上……
第一章 涇陽密談
涇陽城。華夢軒。
兩個人,一壺茶。臨窗而坐,言談甚歡。
樓下茶客來往喧嘩,樓上卻已被人包場,不容外人涉足。
“人生奔波,或為利祿,或為權(quán)勢,或為名色,或為榮耀,但我卻猜不透秦少俠此次潼關之行所圖為何?”
“何獨是我?像史先生這種人本應是身處紅塵中,心遙天地外的名士,不也來趟這渾水了?”
“嘿嘿,受人之祿,只好忠人所托,史某人實是徐庶在曹營,身不由己啊。但在潼關意外遇見秦小弟,著實令我心頭疑惑:少年得志,江湖上漸有聲望,明明已有大好前途,又何須為虎作倀,暗中替將軍府效力,豈不是金彈打麻雀,得不償失么?”
“史先生所疑有理。實不相瞞,小弟幾年前曾與憑兄相識,算是生死之交,此次只是來給他助拳,與將軍府無關?!?/p>
“不過此舉似乎并未得到沈大人的認可啊。嘿嘿,將軍府的人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沈從龍外表謙和友善,實則老奸巨猾,看似忠厚的賈先生更是狡詐成精,他們對你身份起疑,只是礙于憑天行,表面上不予追究,暗地里卻不放過,瞧出我與你之間有些干系,沈從龍昨日找我閑談,有意無意間旁敲側(cè)擊打探你的來歷,你猜我怎么說?”
“這個小弟自是猜不出,卻不曾擔心。史先生見多識廣,謀略在胸,將一眾京師群雄把玩于股掌之中,當然不會被區(qū)區(qū)一個沈從龍?zhí)壮鰧嵡??!?/p>
“哈哈,秦小弟言詞犀利,又送上一頂點中要害、隱露威脅的高帽,更令我如坐針氈,欲除后快。不瞞你說,我昨日雖未對沈從龍以實相告,但留下了一些真真假假的線索由他去思考,若是今日不歡而散,我也無需直接挑明你的身份,只要言語里稍加點撥,沈從龍是個聰明人,遲早都能猜出來。何況他要務在身,本就疑神疑鬼,寧錯殺一千,亦不放過一人。借他的手封你的口,豈不是兩全其美?”
“史先生說笑了。豈不聞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與其魚死網(wǎng)破,何不同舟共濟?”
“秦小弟嘴上逞強,只怕心里卻是螞蟻上樹,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吧?!?/p>
“你我相識一場,亦算有緣,史先生懂得江湖道義,又怎會出賣朋友?”
“武者重義,商者重利,我是一個做生意的人,只要價錢公平,莫說朋友,就算父母妻兒亦可出賣?!?/p>
“我記得史先生的原則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只可惜沈從龍唯一能收買你的籌碼,卻關系著他的身家性命,萬萬出不起?!?/p>
“說得好!這正是我暫時替你隱瞞的重要原因,奈何他出不起的價錢,你也出不起?!?/p>
“方才小弟送史先生一頂高帽只是投石問路,尚有真正的寶物待價而沽。不過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就要看史先生是否真有誠意了?!?/p>
“哈哈,我沒看錯,秦小弟果是知曉不少內(nèi)情?!?/p>
“其實你大可不必軟硬兼施,恩威并濟。當前形勢下,誰都知道你我獨木難支,力合則強,史先生身負重任,小弟卻只是適逢其會,只要你立場公允,助你一臂之力也無妨?!?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2/wuxa201605wuxa20160508-1-l.jpg" style="">
“秦小弟快人快語,倒顯得史某人多心了,容我先道歉。嘿嘿,既然彼此瓦罐里點燈——心里亮堂,那就不妨挑破這層窗戶紙,好好談談正事?!?/p>
“且慢,敵友未明之前,小弟先敬史先生一杯。請!”
四日前在潼關流花苑,許驚弦與水柔清易容更名加入欽差護衛(wèi)。沈從龍與賈先生雖然懷疑他們的身份,但先有憑天行著力擔保,再有無雙城特使史書之替他們美言,縱有百般猜疑,亦只得勉強接受。何況那一夜流花苑上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塞外奇舞,胡姬亂人眼目,琴師迷惑心身,在場之人無不中招,雖不明胡姬與琴師的意圖,但多半是為那金角鹿冠而來,若非許驚弦及時出手,后果難料,倒也對他稍去了些疑心。
按說那群來自塞外的舞者人人形貌特異,極易辨識,但當晚全城戒嚴,大力搜捕,卻未找到胡姬與琴師的影子,由此可見對方有備而來,一擊不中當即遠遁,不留半點破綻,其后必然暗藏著極大的勢力。同時證實了斗千金與多吉當晚留在客棧,反似顯得光明磊落,未藏居心。
坊間皆傳言那群舞者乃是無雙城請來給欽差獻技,但史書之卻推個干凈,潼關城守羅熊飛只得承認他僅是聽了那琴師的一面之詞,實則根本未探究對方底細。沈從龍老謀深算,喜怒不形于色,輕巧揭過,好言安撫。反倒是羅熊飛心中不安,唯恐沈從龍秋后算賬,忙不迭許諾奉上一萬銀兩,權(quán)充沈從龍手下整夜追查的辛苦費……許驚弦與水柔清本就是為了懲戒羅熊飛而來,看他臉上賠笑實則心痛的模樣,均是肚中暗笑,大覺解氣。
然而聽到憑天行傳達明將軍之令,欲要將金角鹿冠拱手送給威赫王,卻令許驚弦百思不解。在他的猜想中,威赫王本就野心勃勃,窺伺中原已久,一旦再得到可令塞外九族甘心臣服的金角鹿冠,更是如虎添翼,極有可能引來中原與塞外一場戰(zhàn)爭,這當然是最壞的結(jié)果。哪怕他不是裂空幫幫主,作為一個中原武人,也必須加以阻止。
不過他雖視明將軍為敵,但在南征軍中相處數(shù)月,深知他胸懷忠義,國事為重,絕非混淆是非不辨忠奸之人,這個匪夷所思的命令背后必然藏有深意,只是他尚未參透玄機。憑天行忠于明將軍,雖不情愿也只好奉命行事,如果他從中作梗不但會讓憑天行為難,亦有可能破壞明將軍隱伏的計劃,必須謹慎行事……
第二日,許驚弦窺機去見斗千金,將情況大致說明,約定斗千金帶著多吉與阿義留在潼關等待,一方面釋去沈從龍的疑心,另一方面加緊聯(lián)絡宮滌塵與何其狂。許驚弦與水柔清則跟著沈從龍先行一步前往無雙城。在此局面下,敵我難辨,他需要盡可能多掌握一些關于金角鹿冠的秘密后相機行事,再決定往后的行動。
當晚斗千金攜著那吳道子的贗品字畫登門求見史書之,沈從龍雖是文人,卻也頗爽快,心知于此危機四伏之際,多方勢力對金角鹿冠虎視眈眈,實不愿再多生事端。何況憑天行與史書之對斗千金皆有維護之意,他既能攜畫前來,當是示弱,亦不留難。斗千金與史書之在密室相談甚久,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卻是不被人知。
隨即沈從龍一行離開潼關。一路走走停停,大多晝伏夜行,繞開官道避過長安,于昨夜悄抵小城涇陽,至此離無雙城已不足百里,不過依他們的行進速度,怕是還有兩三日的路程。
幾日以來,許驚弦與化名史書之的吳戲言卻并無交流,行程中偶有相遇,亦只是對視一笑匆匆別過,彼此皆知對方見不得光的底細,故有意回避,直到了今日,吳戲言忽點名要許驚弦陪他巡游涇陽。
兩人在城中逛了大半個時辰,確定甩開賈先生派出的耳目后,來到了華夢軒,吳戲言命兩名親隨在樓下守衛(wèi),他則與許驚弦來到樓上,品茶是假,密談是真。
遠遠望去,高冠華袍的中年儒士與勁裝疾服的仗劍青年在茶樓上憑窗觀景,高談闊論,雖令人猜疑,亦顯得磊落無私。卻不知兩人實是各懷心事,語含機鋒,彼此試探。
兩人互知真實身份,但相形之下,裂空幫是將軍府在江湖上的頭號勁敵,而“君無戲言”不過與水知寒有些私怨,一旦曝光,沈從龍無疑會全力對付許驚弦。正因如此,吳戲言才自問有把握要挾許驚弦令其就范,故邀他出行,只盼能收為己用,在爭奪“金角鹿冠”之事上又多出一分勝算。
當年京師初見,吳戲言對少年許驚弦大異尋常孩童的聰明慧達與靈敏反應倍覺驚訝,隨后猜出他正是坊間傳言“明將軍克星”的那個少年,故才有要他日后所有財富的百分之一以做卦資之語。雖只是半真半假的玩笑,但亦體現(xiàn)了一分看重。
吳戲言從前在京師以出賣情報為生,與各種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打過交道,原是最擅長東拉西扯、插科打諢,憑著一張利口與三寸不爛之舌,由漫無邊際的話題中找到對方的弱點,往往對方買了他的情報,自己的信息卻不知不覺落在他眼里,足可做成下一筆生意。
想不到吳戲言屢試不爽的方法此刻卻是毫無用處,反觀對方,雖僅是弱冠少年,但許驚弦對答得體,思慮縝密,不卑不亢,全無破綻,言語雖無多,卻已不知不覺主導了談話的步調(diào)。
三言兩語間,許驚弦看似無心地說出“王冠”之語,已巧妙暗示出他對事態(tài)的把握已遠遠超出吳戲言的預料。
吳戲言心念電轉(zhuǎn),暗暗提醒自己:一別經(jīng)年,如今的許驚弦已是白道第一大幫幫主,掌管十萬幫眾,可謂是江湖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隨意幾句話就可打發(fā)的純真少年。
許驚弦自然知道此次與吳戲言會面福禍難辨,盡管身份暴露他也有信心脫身,但水柔清尚留在護衛(wèi)營中,更是會連累到憑天行與赤虎。但情勢至此,他也別無選擇。身處幾方勢力之間,要想在金角鹿冠的爭奪中占據(jù)主動,拉攏吳戲言至為關鍵,這個險必須冒。
來到華夢軒,許驚弦見整個樓上空空蕩蕩,不但沒有茶客,就連伙計也都被支開,心知吳戲言早有安排,以防竊聽。不過盡管“君無戲言”在江湖上摸爬滾打數(shù)十年,自有其保身之道,但許驚弦依舊不敢大意,沈從龍也還罷了,賈先生身為“十面來風”第一人,最精刺探,須得謹慎提防,步步為營。當即默運“華音沓沓”心法,將樓中各種喧鬧聲盡收耳中,逐一細辨,判別是否隔墻有耳,又暗中確認樓層的隔音甚好,將語聲控制在一定程度的大小,談話中也始終模棱兩可,不露真實心意。
此刻借著給吳戲言敬茶的間隙,運足目力,憑窗觀望。正值新春佳節(jié),街上張燈結(jié)彩,人來人往,彼此恭賀拜年,雖偶爾有人望向他們,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駐足,應無可疑。但有兩個地方引起他的警覺:五十步外一間破舊的民舍屋頂上,有兩人正在修葺,其中一位頭戴氈帽的漢子不時朝這里張望,但當自己目光掃向他時,立刻垂下頭去,應變神速必是習武之人;另一處則是對面酒樓的一間包廂,雖隔著厚重的窗簾,瞧不透內(nèi)里虛實,但卻可隱隱感應出射來的一道凌厲目光。
不過這兩處相距華夢軒太遠,最多只能起到監(jiān)視作用,無法聽清楚他二人的對話。
許驚弦稍稍放下心,暗忖水知寒與無雙城必有一場私下交易,所以沈從龍才不敢公然派人跟蹤吳戲言,唯恐萬一被識破,不免弄巧成拙。
飲茶落座,許驚弦放緩語速,凝聲道:“史先生請記住,以我此言為準,只要控制住說話聲音的大小,保證無人可偷聽。”
吳戲言點點頭,沉聲道:“我雖一向厭武好文,但此刻卻對許少俠擁有這種常人不及的能力深感羨慕。”
在許驚弦的印象中,吳戲言總是漠視人間冷暖,隨心戲謔笑談,一副的玩世不恭的模樣,難得聽他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說話,又直呼自己的本名,仿佛剎那間變了個人,不由微微一怔。
吳戲言瞧在眼里,輕聲一嘆:“許少俠不必多慮。只因我已發(fā)現(xiàn)你并不是一個可隨心支配的少年,而是足有資格與我討價還價的真正對手?!边@一剎,出現(xiàn)在許驚弦面前的,不再是那個游戲風塵的京師異人“君無戲言”,而是無雙城最神秘的第一謀士史書之。
許驚弦一震,記得初識吳戲言時,曾被他不修邊幅,邋遢懶散的模樣嚇一跳,從而懷疑自己找錯了人。略一接觸,方知此人可謂敗絮其外,金玉其中,不但妙語如珠,惹人捧腹,更是眼光獨到,胸羅萬象,表面上戲語謔言,尖酸刻薄,實則暗藏丘壑,飽學多才,確是頗難一遇的妙人。也正因如此,“君無戲言”的名頭才會立于京師十數(shù)年而不衰,成了一面金字招牌。而當他搖首一變成為風度翩翩的無雙城謀士史書之后,就再也無人能識出他的真面目。
想到這里,許驚弦亦是語出真誠:“我知吳先生眼高于頂,絕非一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那么簡單。能得你如此看重,心實感激?!?/p>
雙方互以本名相稱,各自心生敬意,對視而笑,端茶相敬。
吳戲言道:“許少俠既知金角鹿冠之事,想必亦知前因后果。卻不知對此寶物的去向有何見解?”
許驚弦略一沉吟:“在此之前,我想先問吳先生兩個問題。楊云清是否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是真心實意替無雙城辦事么?”
吳戲言啞然失笑,若是別人如此相詢,不免隱有嘲諷之意,但許驚弦卻問得如此自然,仿佛心無芥蒂,令人無從發(fā)作。他不由心生感觸:面前這位少年時而態(tài)度真誠宛如無邪孩童,時而胸懷坦蕩似青年俠士,時而推心置腹如睿智老人,不知不覺間讓人心生親近??v然吳戲言略人無數(shù),亦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認這是一種天生的能力,一種獨特的魅力,無論是敵是友,皆會被他無意間流露的氣質(zhì)所吸引。
吳戲言輕咳一聲:“可知我為何離開京師?”
“聽說是被水知寒相逼?!?/p>
“呵呵,那只是我的托詞。水總管雖然權(quán)傾將軍府,但也是個講理之人,豈會無緣無故地逼我。那只是因為我已厭倦了那種追名逐利的生活,想換種活法罷了?!?/p>
許驚弦敏銳地抓住話腳:“水知寒又怎會甘愿擔上迫你離京的罵名?”
吳戲言微怔,隨即淡淡道:“那是我與他做交易的條件?!?/p>
“哦,什么樣的交易能令水知寒欲罷不能,實可玩味。不過小弟雖然好奇,卻知吳先生以出賣情報為生,替客戶保密應是最高原則,所以也就不再追問了。”
“哈哈,許少俠識情識趣,我自當投桃報李。交易內(nèi)容雖不能說,但此事卻讓我看出了水總管的一個弱點,可有興趣知道?”
水知寒的弱點?許驚弦聳然動容:“小弟洗耳恭聽?!?/p>
“水總管是個有野心的人,亦可說是心懷抱負,所以才格外顧惜名聲,與京師那些名門望族不同,他畢竟是個外來者,不求以德服眾,但憑聲勢迫人。他固然背著迫我離京之名,但只要我從此不在江湖現(xiàn)身,別人也都會認為我已被他無聲無息地做掉,只會更加驚懼他的手段。從這個角度來看,對他亦是有利無弊。世人皆知他能忍,一旦忍無可忍,就是雷霆萬鈞之勢,斬盡殺絕,不留余地。而他本人亦以此為榮,不到十拿九穩(wěn)之際,不會出手。然而世事無常,千變?nèi)f化,誰又能保證沒有意外?所以當他處心積慮盤算對方之時,或許也就是喪失最好時機的一刻。嘿嘿,‘方過水知寒,得拜將軍府,你與明將軍有仇,遲早也會與水知寒對決,這番話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此刻說給你聽,權(quán)做方才的賠禮?!?/p>
許驚弦大有所悟,正是因為對人性極深的理解,吳戲言才能得出對水知寒如此深刻的剖析。他將此事暗暗記在心頭:“所以吳先生隱姓埋名來到了無雙城,打算拋卻‘君無戲言的身份重新開始新生活么?”
“我在京師呆了十幾年,根基都在那里,一旦離開,還真不知應何去何從。我無妻無子,了無牽掛,但替我搜集情報的心腹手下有十幾人,卻是不能不管他們。本想到無雙城地處中原與塞外接壤,消息四通八達,再做上幾筆大買賣,給手下豐厚的安家費后就此散伙,日后我就云游天下,了此殘生。哪知到了無雙城后,見到北地民風淳樸,耿直善良,心甚喜之,才知京師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皆不足道,卻再也不想走了。無雙城龍蛇混雜,出賣情報利潤雖高,風險亦極大,才做了兩單生意,就被楊云清找上門來……我原以為他會敲我一筆竹杠后逐我離城,卻不料他乃是真心求教,一席長談后就請我去做無雙城的謀士……”
吳戲言望定許驚弦:“在京師權(quán)貴的眼里,我吳某人不過是個有趣的小丑,但在楊城主眼中,我卻是一個可堪重用的大才。吳某雖不才,內(nèi)心實狂傲,先賢圣言,我只認同兩句,其中一句就是:士為知己者死!”
許驚弦心中一震,不由對吳戲言肅然起敬,暗暗伸指相贊。
吳戲言續(xù)道:“我用楊城主贈我的重禮遣散手下,自此誠心誠意替無雙城做事。此次奉命前來,對金角鹿冠勢在必得,誰攔我的路,皆會全力與之為敵?!崩淅渫谎墼S驚弦,“許少俠亦不例外?!?/p>
許驚弦泰然自若一笑:“吳先生不必先下結(jié)論。楊城主知人善用,不會派你來明搶暗奪,想必是早與將軍府有交易,金角鹿冠本是要給他的么?”
吳戲言淡淡道:“許少俠立場不明,就想先聽我的計劃,是否太貪心了?”
許驚弦沉吟一番,決然道:“在潼關時,明將軍曾傳令憑天行,要他將金角鹿冠交給威赫王。”
吳戲言大吃一驚:“此言當真?”
“憑天行亦為此苦惱,卻難違將令。我雖有心幫他,但對此事頗不以為然,所以如果吳先生有更好的計劃,小弟愿附驥尾?!?/p>
吳戲言動容道:“世人皆知我以出賣情報為生,如此機密大事,許少俠竟能直言相告,就不怕我為了銀子轉(zhuǎn)手將此消息賣出去么?”
許驚弦從容一笑:“君心有善念,才能對手下重情重義,我自當信任。但若我直覺有誤,看錯了吳先生,哪怕你當真做出有違俠義道之事,我也必將盡全力挽回自己的錯誤?!?/p>
面對許驚弦坦誠而毫無做作的話,吳戲言慨然嘆道:“你這是激我,也是在激你自己。因為你也不知道最好的解決方法是什么,所以索性將事情迫入死路,以求另一條生途。”
許驚弦長笑:“希望與吳先生合作就像我們談話一樣愉快。”
“我也不必瞞你。本來早在兩個月前,楊城主與水知寒私下就有約定,金角鹿冠將在無雙城交接,無雙城與塞外九族結(jié)為同盟,另立新國,以抗離昌?!?/p>
“誰做新國之君?楊云清怕是不合適吧。”
“楊城主當然不會做這個出頭鳥,應該是從塞外九族的皇室后裔中挑選,但楊城主無疑會握有相當大的權(quán)力。但十天前收到傳信,事態(tài)有變,這個人選將由圣上親自指定,不日將至無雙城會合,具體是何人尚不清楚。我此次來當然不是巧取豪奪,而是借此觀察欽差一行,并確保將金角鹿冠送達無雙城。嘿嘿,想不到明將軍竟會給憑天行暗中下令,這件事就更加有趣了?!?/p>
許驚弦恍然大悟,如果新君人選由圣上指定,就絕非無雙城可輕易控制的傀儡,楊云清自是心有不甘。沈從龍此行的秘密任務一是護送金角鹿冠,二來是要安撫楊云清。而吳戲言則會憑著他對人性的認識,掌握沈從龍等人的弱點,等金角鹿冠到了無雙城,楊云清見機行事,甚至還有可能強行奪下金角鹿冠自立為王,畢竟無雙城是他的地盤,已由不得沈從龍等人做主。
想到這里,許驚弦已對事情有了初步的掌握,立下決斷:“明將軍是識大體之人,當有深意。何況出于對憑大哥的尊重,在判斷出明將軍的真正意圖之前,我不想輕舉妄動。將軍府內(nèi)部矛盾重重,明將軍與水知寒貌合神離,手下亦是暗中較勁,只要對此好好加以運用,我會暗中相助吳先生保證一路不失,但金角鹿冠送至無雙城后,到底應該花落誰家,還需三思而行。”
“許少俠放心,楊城主或有野心,但絕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應早有計劃,另有打算?!?/p>
“以吳先生的精明,難道就看不出楊城主的意向么?”
吳戲言垂下眼瞼,低聲道:“我雖是城主之臣屬,但肝膽相照,心中當他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無論任何決定,都將與之共進退。”
他的猶豫未能逃過許驚弦的眼睛:“吳先生似有難言之隱,可否透露一二?”
“呵呵,什么都瞞不過你。臨行前,楊城主秘密約見我,那時我感覺他與以往頗不相同,情緒激涌,語調(diào)高亢,似有極大的心事。那一刻,我能感覺到他對金角鹿冠志在必得之決心。不過他一向沉穩(wěn),城府頗深,實不知為何會如此,可惜我出行在即,來不及相詢細察?!?/p>
“那幾日中無雙城可發(fā)生了什么事么?會令楊城主心性大變。”
吳戲言陷入思索,喃喃道:“那幾日中,霜兒當街懲戒兇徒,老頑童物由心又闖了禍事,楊城主的三夫人心病發(fā)作……似乎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實在不知楊城主何以至此?!?/p>
聽到楊霜兒與物由心之名,許驚弦心潮起伏,那都是當年與義父許漠洋、暗器王林青同去笑望山莊煉成偷天弓的故交,一時恨不得背生雙翼,早日趕到無雙城與他們相見。
“那么,我想與吳先生約法三章,金角鹿冠離京,引得多方勢力窺伺,像那天在潼關流花苑的琴師就是離昌國威赫王派來的高手,我會助你將金角鹿冠安危無恙送至無雙城。但之后,無論水知寒有何安排,楊城主如何計劃,明將軍怎樣下令,只要不損害天下蒼生的利益,我便放手不管,若不然,我必為此周旋到底。屆時,雖不奢望吳先生幫我,但只請你不要與我為敵。我知你雖無武功,但目光如炬,觀人無誤,委實勝過千軍萬馬,至少不要將我的弱點告訴敵人??煞翊饝遥俊?/p>
吳戲言微一沉吟,哈哈大笑:“許少俠太小看我了,我不答應!”不待許驚弦錯愕,旋即道,“如果真要損害天下蒼生的利益,我自會拼死勸諫楊城主,若是無功,就與許少俠并肩而戰(zhàn)!”
許驚弦亦是大笑:“想不到吳先生竟也有這般古道熱腸,小弟著實看走了眼,恕罪恕罪?!碑敿磧扇松煺迫龘舳摹?/p>
吳戲言嘆道:“你其實沒看走眼,從前的我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p>
“那這次為何要幫我?”
“是你激起了我心殘存的豪氣。我方才說過,先賢圣言,只認兩句,另一句是……”吳戲言謾聲道,“為己者逐利,為人者行俠。無他,唯求心安耳。”言罷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起身離座,下樓而去。
許驚弦仍端坐于原處不動,喃喃念著那一句“為己者逐利,為人者行俠”,似已癡了。
第二章 同門相殘
華夢軒五十步外的民舍上,那個戴著氈帽的漢子緩緩下了房,扔掉手中的氈帽,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陳漠,塞外殺手組織五星鎖中的“鑰匙”,負責絕命一擊!
五星鎖能夠萬無一失,并非源于武功高絕,配合默契,更重要的是做好一切刺殺前的準備。經(jīng)過分析,判斷出沈從龍等人應走的路線,陳漠奉“鎖眼”歐陽虹之命前往涇陽城,果然遇個正著。
通過遠遠的觀察,在整個欽差的隊伍中,沈從龍本人并不足懼,陳漠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三個人身上:一團和氣的老實人、行動沉穩(wěn)的中年漢子、英華內(nèi)斂的青年劍客。
尤其是那個青年劍客引起了陳漠的興趣,不但是因為此人武功遠超周圍那些護衛(wèi),而是從他日常行動的舉止看,似乎真實年齡并不大,只怕比他也大不了幾歲。而在整個隊伍中,他基本上只與另外一位疑似女子裝扮的武者交談,其他人對他倆似懼怕似冷落,隱含敵意,他基本可以判定,這兩個人屬于整個隊伍中的“外來者”。他們是什么人?沈從龍為何放任此二人不管不問?他認得來自無雙城的史書之,他又為何從眾多護衛(wèi)中單挑了此人同行涇陽,著實耐人尋味。
為了解開謎底,陳漠跟蹤了兩人,最后裝扮成一個腳夫,在相隔百步遠的距離遠遠觀察。
他雖啞而不聾,因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目力與聽力更加敏銳,還有一項常人不及的本事,那就是讀唇之術。透過華夢軒的窗戶,他基本“讀”出了兩個人一半的對話。
許驚弦、吳戲言,金角鹿冠……陳漠不但聽說過這兩個名字,也隱約知道一些關于金角鹿冠的傳說,但所有的信息卻無法匯集整理成鮮明的線索,對五星鎖的刺殺計劃也并沒有太多的幫助。
不過陳漠并不在乎。他的“沉默”讓他幾乎沒有朋友,二師兄千絲雖然百般關心他,卻也無法更多的交流。他很孤獨,除了練功殺人,他幾乎沒有其他的愛好,直到不知從何時起,觀察別人就成了他唯一的樂趣。
當那個青年劍客的身份被揭開后,一切也變得索然無味了。陳漠也不打算把知道的一切告訴歐陽虹,為了方便交換信息,歐陽虹專門教會了他寫字,但大多是一些簡單的詞語,要想把今天聽到的信息完全表露出來實在是件太麻煩的事情,只要提醒幾位師兄行動時小心這三個人就是了……
陳漠邊走邊想,突然心生警覺:就在身后十步外,有一個人在跟蹤自己!
他假裝并未察覺,也不回頭,只往偏僻處行走。來到一個破舊的胡同,驀然橫身閃入一間廢棄的院子,靜待跟蹤者。
沒有呼吸聲,沒有腳步響動,但卻有一種無聲無息的壓迫感緩緩逼近。陳漠瞬間醒悟,跟蹤者是一名同行,另一個高明的殺手。
一股芳香猝不及防地闖入鼻端,陳漠不及回頭,擰身一轉(zhuǎn),腰下長劍已揚起,朝著右后方刺去。他從不帶劍鞘,因為那會影響出劍的速度,對于殺手來說,一眨眼的工夫或許就是生與死的天塹。
“?!钡囊宦暭毼缀蹼y聞的聲響,長劍被某件細小的兵刃所阻,再難寸進。一道紅影由他右后方彈起,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落在屋脊,消失不見。
女子,高挑,面蒙輕紗,雙掌執(zhí)輕細兵刃,身法輕快……這是陳漠在剎那間得出的判斷。
“哎,你這人什么臭脾氣呀,動不動就拿劍亂捅人,不怕傷了無辜么……”一個清脆的女聲從屋脊傳來。
陳漠無法回答,只是凝神戒備。對方的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他若不是先發(fā)制人,或許已落入敵手。但如此倒可以證實對方并沒有不分青紅皂白痛下殺手,她為何跟蹤自己呢?
“喂,臭脾氣,說話呀,你是啞巴還是聾子?”
這句話點燃了陳漠的怒火,但他依然一動不動,只是深吸一口氣,緩緩平復心情。憤怒是武者的大敵!
又過了幾個呼吸,那個女子終于沉不住氣,從屋脊后露出小半張臉,只看得到光潔的額角、高聳的顴骨、如月的彎眉、亮如晨星的眸子:“喂,小兄弟,別以為我怕你,只是看你這臭脾氣像我當年一樣,所以就放過你吧。警告你一聲,別打他的主意,就算要宰他也輪不到你?!?/p>
陳漠方有所悟,但卻不知她口中所指何人,吳戲言還是許驚弦?這應該只是一場誤會,或許是另一方的殺手盯上了他們。
雖然對方動機不明,但想到自己方才對這樣一個女孩子突施殺手,陳漠心中生出歉意,卻苦于無法表達。當下右手持劍不變,護住中門,左手指指嘴巴,點頭為禮。
“啊,你不能說話么……對不住,我剛才不該那樣說你的?!?/p>
陳漠淡淡一笑,收劍入懷。這是一個危險的舉動,如果歐陽虹在場,只怕會毫不猶豫搧他一記耳光,但這就是陳漠,為了完成任務,他可以心狠手辣,不留活口,但只要與任務無關,他仍是一個心地純潔的孩子。
“嗯,你身上有疾,一定經(jīng)常受人欺負,所以才那么敏感地拿劍刺人,我原諒你啦?!?/p>
這句對普通人來說最正常不過的話,聽在陳漠耳中卻倍覺溫暖,從沒人對他這樣說過。雖然,多半是因為他一劍過后對方已經(jīng)是個死人。他有心再聽聽女子好聽的聲音,卻是良久不聞,小心上了屋頂,卻見早已是芳蹤沓沓,尚留著一股女兒家淡淡的溫潤體香,這個神秘的殺手少女就這般不辭而別了。
陳漠連夜趕回無雙城,來到歐陽虹的住處復命。
那是一間無雙城郊外的孤落小木屋,距離尚有三十步遠,陳漠已隱隱聽到屋內(nèi)傳來說話聲。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并非幾位師兄,也不是那日匆匆一見的諾顏察。
因為無法開口說話,陳漠反而對于聲音有著特別的感應,幾可過耳不忘,他可以肯定這是一個陌生的、從未聽過的聲音,帶著磁性,有一種獨特魅力,似能穿透耳膜直抵內(nèi)心,還隱有一絲蠱惑之力。
似乎察覺了陳漠的到來,屋里男聲的語調(diào)驀然放低了許多,只是顯然低估了陳漠那與眾不同的聽力,仍有只言片語隨著夜風不時飄入耳際。
出于對歐陽虹的尊敬,他有意退出幾十步,聲音已變得模糊再也聽不到,但那特別的音質(zhì)卻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此刻尚未黎明,這么晚了,歐陽虹在與何人說話?與幾位師兄不同,他們對歐陽虹都或多或少有著一些迷戀,但對于陳漠來說,歐陽虹似是大姐,又似是母親,他從不會妒忌她去找什么男人,反倒時常憐惜她的寂寞。若真能遇上一個對她好的人,甚至洗手不干嫁人生子,他也只會替她高興。
他突然想到了諾顏察,因為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從歐陽虹的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他確信,這就是歐陽虹真正喜歡的男人。
雖只匆匆一見,盡管諾顏察風塵仆仆,形容落拓,甚至還有一些倉皇。但從他寵辱不驚的氣度與慣于發(fā)號施令的言辭中,依然可瞧出此人必是一個手握重權(quán)的大人物,聽到諾顏察與歐陽虹的幾句只言片語,他已可判斷出諾顏察才是五星鎖幕后的真正主人,不但這些年的每次刺殺行動都是聽他之令,就連歐陽虹亦是唯其馬首是瞻。
不過,對陳漠個人而言,他不怎么喜歡諾顏察,雖然只有短暫的印象,他卻直覺那是一個為了人生理想不擇手段的人,若有必要,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他的朋友、親人、妻兒,甚至是他自己的性命。
他并不情愿歐陽虹嫁給這樣一個人。
過了半晌,小屋門方才打開,歐陽虹走了出來:“小漠么?”
陳漠現(xiàn)身,歐陽虹低低嘆了一聲:“天冷,快進屋來?!?/p>
狹窄的小屋里并沒有那個陌生男人的影子,似乎一切都只是陳漠的幻想。然而那扇在寒風中敞開的后窗提醒了他。令他驚訝的不是歐陽虹有意不讓他見到那個神秘的男人,而是此人竟能避過自己的聽覺,無聲無息地離開……
這是一個他平生首次遇到的高手!
歐陽虹的行為更令陳漠奇怪,她坐在床邊,怔怔凝望著他的臉,神情空落,眼神呆滯而茫然,那似有似無的視線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他身后不知名的某處。
作為五星鎖的最富智計、策劃著所有完美無缺暗殺計劃的“鎖眼”,決不應該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
陳漠上前兩步,想拍一下歐陽虹的肩頭,讓她清醒過來。尚未近身,歐陽虹陡然一震,原本垂在膝上的雙掌倒撩而起,右掌擊胸,左手駢指如戟,直插他雙目。
陳漠大吃一驚,本能避開,歐陽虹一擊不中,神態(tài)卻似清醒過來,不自然地一笑:“大姐試試你的應變,還不錯?!钡樕系纳袂轵_不了他,那是一種連她自己都震驚不已的表情。
陳漠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狂呼:大姐這是怎么了?那個男人到底對她施了什么魔法……然而他卻吐不出一個字。
歐陽虹長吸了一口氣,甩甩頭,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快去通知幾位師兄,我們有新任務!”
陳漠跨出屋門的時候,腦海里依然是歐陽虹那茫然的眼神。
暗夜的山麓,隱隱響起一串輕緩而滯沉的馬車聲。輕緩是因為馬蹄上裹著軟布,滯沉則是因為負重。
陳漠眼瞳驀然一跳,心臟驟然一縮。他知道:于此夜深人靜的時候,來的必然是他們今夜暗殺的目標!
根據(jù)歐陽虹提供的資料,今晚要刺殺的人名叫胡九通,此人一介文士,身無武功,乃是無雙城周邊一個小鎮(zhèn)的富豪。經(jīng)千絲與扣子暗中核實,一切無誤。但陳漠不明白為什么要殺這樣一個不通武功的人,還要出動五星鎖四大弟子,他只知道他的任務與以往一樣,聽到有人說出暗號,就立刻出手擊殺馬車中的胡九通。
今晚的暗號是:投石!
這次的行動,就叫做投石行動!
即使這是一次很輕松的任務,陳漠也依然提前半日趕到此處,將一顆大樹掏空,藏于樹身中,只在眼目處挖了兩個隱蔽的小洞方便觀察。對于他這樣一個只知道殺人的殺手來說,每一次行動都像是完成一次藝術,不容許有絲毫的忽略與不尊重。
一個時辰后,他才看到鐵錘、千絲與扣子逐一到來,各自找尋藏身處。
五星鎖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次行動前幾位師兄弟皆不見面,一切計劃皆由歐陽虹策劃,每個人各有分工,專司其職,這是為了防備萬一有人失手,也可以保證計劃不被泄露。一般情況下,鎖頭、鎖扣、鎖環(huán)負責清除外圍的抵抗,由鑰匙完成最后必殺一擊。
今晚,陳漠的任務就是等三位師兄引開保鏢的注意力后,全力格殺胡九通。
遠處的黑路上,亮起一蓬黃淡的光。馬蹄聲略急了些,道上緩緩行來一輛四輪馬車,一旁跟有十五六名騎在馬上各持兵刃的隨從。
終于來了!陳漠屏住呼吸,目光掃視著那些隨從……
陳漠突然緊張起來。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卻比第一次用劍刺入敵人的胸膛中時更令他慌亂不安!
他長而慢地吸下一口氣,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一股黏稠而濃郁的汗意順著肩、肘、腕悄悄滑入緊握著劍柄的右手上,再被包在劍柄上的棉布吸干……
周圍雖然漆黑一片,但陳漠仍可以清楚地感應到藏身于左邊草叢中的鐵錘與右邊的灌木林里的扣子呼吸驟然急迫起來,而前方一棵大樹頂端的千絲也已運氣待發(fā)。
至于諾顏察,自從那日現(xiàn)身一見后,自此再無蹤影。或許只有歐陽虹才知道他的去向。
不知為何,想到今日凌晨歐陽虹給他發(fā)出命令時那茫然的眼神,他的心里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與三位師兄為何如此緊張,那是因為這些隨從都絕非普通鄉(xiāng)紳富豪所養(yǎng)的家丁,他們望向周圍的警惕目光、行動間的沉穩(wěn)姿態(tài),都顯露出久經(jīng)訓練的素質(zhì),那是軍人才有的素質(zhì)。而且是能夠以一敵十,在萬軍叢中來回廝殺戰(zhàn)斗的鐵血軍人!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情:情報有誤,胡九通到底是什么身份?
然而箭已在弦,五星鎖行動分工太過精細,一人退卻必將導致全盤崩潰,除非歐陽虹及時發(fā)出指令,或是在場四人同時撤退。但是歐陽虹目前在半里外的一個小山洞中負責接應,而對方已近身畔,四位師兄弟已不及互相聯(lián)絡。
緊靠馬車旁的騎者似是領頭之人,白衣束發(fā),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英俊,只是面上膚色慘白,像是久不見陽光。一柄長劍隨隨便便地掛于身側(cè),悠悠然地騎在馬上,看他的樣子不似是趕夜路,倒像是行于寬莊大道上。
行至峽谷口,白衣人突然勒住馬頭,有意無意間往陳漠的方向掃來一眼,抬手下令止住車隊。陳漠握劍的手不由略緊了緊:莫非己方暴露了痕跡?他相信自己與三位師兄決不會輕易泄露行藏,對方不過是虛張聲勢。但是這個白衣人能預先在谷口要處占住地利,可見對方必然也是一位精于匿藏之道的高手。
在這次行動中,他原不必理會這個白衣人,各有分工的三位師兄自然會將他與其余幾位隨從攔下,陳漠的任務只需要給馬車中不通武功的胡九通致命一擊!
但不知為何,這個神情泰定、氣度從容的白衣人身上似乎蘊含著某種可怕的東西,就仿佛有一條冰涼的蛇驀然鉆入了陳漠的衣襟,濕滑而黏稠,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白衣人目光投向前方濃重如墨的一團黑暗中,抱拳拱手:“漠北申倚非路過此地,還請道上的朋友行個方便。”隨著他說話間的舉手投足,腰際露出一把紅穗青鍔的劍柄。
陳漠心念一動,腦海中飛快地閃現(xiàn)出一份黃色的短箋。
——申倚非,男;年齡:二十六歲;出身:不詳;門派:漠北翔望峰弟子;武器:名劍“青霓”……
通過多年來在塞外的刺探,歐陽虹整理出了一本《塞外風云錄》,其中有數(shù)千份短箋,幾乎包括了所有塞北域外高手的資料,并不僅限異族,亦包括流落塞外的漢人高手?!度怙L云錄》共分四色,紅榜是塞北超一流的絕頂高手,僅有區(qū)區(qū)四人,包括了回紇護教策勛法王、號稱北空之鷹的杜凝岳,沙漠七殺中的藏音以及最近聲名達至頂峰的離昌威赫王,其后是三十六位藍榜高手,然后是一百零八位黃榜高手,最后是近千名黑榜人物……
而這個處于黃榜的申倚非,師門談不上顯赫,武功亦是泛泛,不過是一位普通的二流高手而已。比起以往五星鎖暗殺的身處紫榜的落日峰至陽真人、戰(zhàn)雷島主哈赤達等人相距甚遠。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根本不起眼的申倚非,為什么會給予他莫大的震撼!
鐵錘、扣子和千絲或許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陳漠獨特的敏銳感覺可以清楚地體會到從申倚非周圍傳來的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場,并非江湖高手決斗前的高漲戰(zhàn)志,也不是殺手出擊時凝而不發(fā)的殺氣……而是那種指揮著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百戰(zhàn)不殆的王者霸氣!
當然,這本《塞外風云錄》只是歐陽虹私下整理的資料,過于主觀,而除了紅榜上那四名驚天動地的絕世高手外,藍榜與黃榜或僅為了湊足天罡地煞之數(shù),排名倒未必一定正確,何況塞外門派繁多,藏龍臥虎,也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高手未列入其間,所以能躋身榜單前列的雖非庸手,但武功是否足可笑傲塞外,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可是,以陳漠天生的直感,卻覺得僅憑申倚非那卓越不俗的氣度,便足有能力排名于藍榜之中。如此高手,為何會替胡九通做保鏢?
到底是他的感覺錯誤,還是情報錯誤?
一名騎者從后趕來:“申公子,為何停車?”
掛在馬車頂端的一盞黃色風燈在晚風中輕輕飄晃,燈火的掩映下,申倚非左右巡視的目光猶若一把鋒銳的長劍,仿佛幻化出一道妖異的光芒。他的嘴邊噙著一絲冷冷的笑意,淡淡道:“你們有所不知,所謂久行夜路必遇鬼。在這等荒山野嶺里時常有毛賊出沒,雖不懼他們,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行個方便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些……”
這番話正像是說給陳漠等人聽的,似乎提醒他們行跡已露,不如快快退去。但四人心志堅毅,皆不為所動。
另一人細聽一陣,揶揄道:“似乎并無動靜,到底是毛賊聽到申公子的威名,俱都驚怔當場,還是申公子自己嚇唬自己?”旁邊幾名隨從發(fā)出了低低的嘲笑聲。
陳漠瞬間又糊涂了,為何聽這些騎者的語氣,不但根本不拿申倚非當首領,反倒譏笑不休。難道申倚非一派高手風范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
馬車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小心謹慎些總不會出錯,夜行最怕遇伏,申公子不過是——投石問路罷了!”
他的話音才落,一片寒光突然從左路射來,幾名隨從驚叫著倒下。電光石火間,一把精光四射的虎爪抓向車篷,一雙十指泛著藍芒的手掌拍向轎中的胡大人,更有一只大鐵錘猶若從天而降,砸向轎頂……
鎖頭、鎖扣、鎖環(huán)都已在剎那間同時出手,因為他們已經(jīng)聽到了立刻行動的暗號——“投石”!
然而作為“五星鎖”中出手最為狠辣、武功最為犀利的鑰匙——陳漠卻并沒有如約行動,雖然他已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那聲發(fā)出攻擊的暗號,但他卻完全地呆住了!
令他在剎那間震撼莫名的,不僅僅因為這聲暗號竟然是從馬車里傳出,也是因為這個聲音他今天早上剛剛從歐陽虹的房間里聽到過!
那個帶著磁性、有一種獨特魅力,似能穿透耳膜直抵內(nèi)心,還隱有一絲蠱惑之力的聲音!
最先擊中馬車的是鐵錘,華貴的車頂分崩離析,隨即扣子的虎爪準確無誤地將車篷擊得粉碎,馬車就像是孩子的玩具般崩解,現(xiàn)出馬車里的模糊人影。他就是今晚五星鎖暗殺的目標:胡九通!
千絲的毒掌剎那間劈至,切往車中人的腹部,千絲的毒掌每個指頭上都戴著指環(huán),上有尖釘,見血封喉,就算不是傷到胸腹要害,只要劃出極小的傷口,若得不到及時救治,傷者半個時辰亦是必死無疑。
但,一把晶芒四射的長劍已然從四濺的木屑中盤旋而上,一切一攪一劃,與那柄碩大的鐵錘一同飛上天空的,還有一顆翻滾不休的頭顱。熱血噴濺中青色的劍芒乍現(xiàn)光華,猶如在夜空中畫過了一道絢麗的霓虹。
青色的寶劍執(zhí)在一雙穩(wěn)定的手中,卻不是翔望峰劍客申倚非,而是車中被當作胡九通的人。就在五星鎖三大高手同時出手的瞬間,他已劈手奪下申倚非掌中的寶劍,劍光乍亮,只一劍就斬下了鐵錘的首級。劍光疾沉,千絲的右手毒掌才探出一半,已被劍花圈住,他慘叫一聲,往后疾退,地上留下了一只斷掌,五指上的戒指仍在發(fā)出妖異的湛藍光芒……
扣子見千絲遇險,百忙中無暇心傷鐵錘的慘死,大喝一聲,抬腕展臂,虎爪朝車中人劈面抓來。然而青霓寶劍竟是早預料到他的出招方向,反手刺出,如同長了眼睛般在扣子的胸膛一點而過……
車中人一劍得手,微退半步,避開扣子瀕死一擊,寶劍橫拍在尚未落地的大鐵錘上,一聲巨響在山谷中回蕩不休,鐵錘帶著沉悶的風聲重重擊在斷腕逃離的千絲背上,千絲大吼一聲,在空中噴出漫天的血雨,借著擲來的鐵錘之力先撞在一名隨從身上,將大部分的撞擊力卸開,然后變向加速逃逸……
“你……是……誰……”扣子凝立原地,胸口乍然迸出一道血線,他的喉間咯咯作響,模糊不清地發(fā)出幾個字。
車中人不答,劍光再閃,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一記喉骨被切斷的聲音,扣子的話語戛然而止。
車中人傲立當中,他身高臂長,長劍斜指半空,狀極威武,如一尊不可侵犯的戰(zhàn)神;然而全身白衣勝雪,不沾一絲血跡,體態(tài)輕靈敏捷,又似山精鬼魅,臉上掛著一張銀色的面具,在暗淡的星光下閃爍著點點微芒。
比殺人本身更可怕的,是他殺人的方法:迅速、準確、殘酷,不留一點余地!
陳漠呆住了,仿佛陷入一場無聲的夢魘之中,一切的發(fā)生不過在幾個呼吸間,鮮血猶從鐵錘無頭的身體中汩汩流出;扣子橫尸就地;千絲斷腕逃逸;一切重歸靜寂,再無聲息。
最令人心悸的,那些實為優(yōu)秀軍士假扮的隨從悄無聲息地行動起來,四個人將幾具尸體集結(jié)在一起,另四人已在旁邊挖坑,配合無間,仿佛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變化。另有八騎靜守四周,似乎已做好了等待下一場伏擊的準備。
而在陳漠的感覺中,這個暗夜的山麓依然不沉寂,他聽得到自己因為驚悸過度而壓抑的呼吸聲,聽得到血液從身體涌出的汩汩聲,而伴隨著驀然加急的山風之聲,四周仿佛還不斷傳來著來自很遙遠地方的一聲聲垂死哀鳴。每個聲音之間沉寂的間隔漸漸拉長,聲音本身也變得虛弱飄忽,似有似無,像用某種奇怪的旋律在吟唱著一首來自上古時代的死亡的長詩。
震驚從胸口緩緩掠過,藏身于樹干中的陳漠一動不動,眼光定那銀色的面具之上。他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地冷靜下來,那些隨從的行動,包括車中人那凝重如山的身影分明還帶著幾分戒備,他知道自己還隱藏在附近?
如果他沒猜錯,這個人正是威赫王,而那些隨從都是陪他南征北戰(zhàn)平定塞北的親衛(wèi)。
至于那個申倚非,不過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的傀儡,故意裝腔作勢只為掩蓋威赫王那無法壓制沖出馬車直逼而來的強大氣場。
如果不是威赫王的聲音令他驚怔當場,未能及時出手,現(xiàn)在的他是不是也一樣倒在血泊中?
陳漠從未想到,這次原本看似輕而易舉的刺殺行動,竟會如此收場!
這,是縱橫塞外的殺手組織五星鎖的最后絕唱!
陳漠閉上了眼睛,不再望向威赫王,因為他怕自己的目光會引起對方的感應。那未還鞘的青霓寶劍上還一滴滴地落下著師兄們的鮮血,而他竟要強迫自己拼盡全力打消出手的念頭,心頭凄苦,實難盡述。
要想報仇,他還須做兩件事,記住仇人的面孔、活下去!
殺手的三大法則在他耳邊回響:只做要做的事、只殺要殺的人、不要試圖完成已經(jīng)失敗的任務!
想到這里,陳漠同時想到了對自己說這三句話的那個人——歐陽虹!
他的思想漸趨清明。威赫王不但能夠說出此次行動的暗號,而且能在剎那間做出常人不及的應變,說出暗號后立刻對幾位師兄痛下殺手,顯然早有防備。五星鎖以往的行動中,幾位殺手分工明確,有條不紊,或誘敵視線、或狙擊援兵、或事后接應……僅有一人去完成最后必殺一擊。而鎖頭、鎖扣、鎖環(huán)、鑰匙四人事先從不碰面,之間的默契全都源于鎖眼歐陽虹精密完美的謀劃,所以才能出道多年從不失手。
可是這一次,一向配合無間的師兄弟卻有如此不合情理的失誤,居然沒有人去阻攔他人,而皆是拼盡全力殺向一個原以為不懂武功的胡九通!
只不過威赫王武功實在太強,一旁的隨從無人出手,似乎是有意試招。
無數(shù)滑過陳漠心口的疑問慢慢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答:歐陽虹出賣了他們!
陳漠不愿相信這個判斷,但眼前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這是唯一的解釋!
威赫王突然開口:“你還不出來么?”
陳漠一愣,如果自己行跡早露,又何以躲躲藏藏,倒不如現(xiàn)身出去拼死一戰(zhàn),可全兄弟之誼。
但他再度控制住了自己,威赫王如此問,只能表明他雖確定尚有人埋伏于側(cè),卻無法找到方位。
威赫王淡淡道:“不要再幻想東山再起了。今日我在你心中播下了恐懼的種子,每過一天,都只會令你更加畏縮一分,等到你連面對我的勇氣都失去的時候,你會后悔不如現(xiàn)在拼掉性命,還能喚回我對你最后的尊重……”依然充滿著磁性的聲音在夜風中回蕩,卻聽得人心頭發(fā)冷。
陳漠幾乎抑制不住手足的顫抖,威赫王的話不無道理,今日他退縮了,或許以后每個夜晚都會做著同樣的噩夢,然后逐漸消磨斗志,直到再也提不起報仇的念頭……
這樣的敵人太過強大,簡直令人心生絕望!
他到底應不應該為著一絲微薄的希望茍且偷生?
就在陳漠心中天人交戰(zhàn),百般猶豫之時,一個意外的聲音挽救了他。
“唉,你說得不錯。今天就與你來個最后的了斷吧。”
陳漠記得這個聲音。諾顏察!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