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他是她丈夫的老朋友。
她和他相識也有些年頭了。
談戀愛時,他是他們的“保鏢”“信使”乃至鬧矛盾以后的“說客”;結(jié)婚時,他為他們布置新房——他是個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連他們出門旅行,都是他接送。
她很感激他,總是對丈夫說,在眾多的朋友里,他是最熱心幫助他們并不求回報(bào)的一個。丈夫亦點(diǎn)頭稱是。
然而,這么一個活潑、樂于助人的人,自己的感情生活卻十分不幸。他談了一次又一次戀愛,都以失敗告終。偏偏他又是個極重感情的人,所以每次感情失敗,他都要沮喪許久。
他沒有姐妹,母親早已故去,這使他的生活缺少女性的關(guān)愛,顯露出一種十分明顯的窘迫。
在又一次和女朋友鬧僵后,他來到她家。她并不勸慰他——那沒用,她只是靜靜地織著毛衣,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著他和那個女孩子的事。他忽然苦笑著舉起雙肘說:“你瞧,我毛衣破成這樣了,她也不肯替我織。你知道我這個人,感情上總希望得到別人更多的付出。我孤獨(dú)得太久了?!?/p>
她心中生出無限憐憫,但依舊什么也沒說。后來他走了,胳膊肘毛衣磨破的地方露出紅運(yùn)動衣的顏色,十分刺眼。
晚上,她對丈夫說起這些,丈夫也嘆氣。于是她說:“我給他織一件毛衣吧!”
丈夫沉吟半晌,說:“以后吧。”
她便不再提。
終于有一天,他結(jié)婚了。
那是很神速的。他幾個月沒來,她還以為他外出了。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帶了一個女孩子來,進(jìn)門就說:“這是我愛人?!?/p>
她由衷地為他高興。丈夫也樂呵呵地跟他開玩笑。她趕緊上街購回一塊非常漂亮的掛毯送給他,補(bǔ)作結(jié)婚禮物。
新房布置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出自他的設(shè)計(jì),那塊掛毯掛在客廳里,很有點(diǎn)藝術(shù)品的味道。
然而,掛毯還沒落上灰,他們就離異了。
這一回他徹底絕望了。他對她和她丈夫說:“看來我只能過單身生活了?!彼麤]有說那女孩子一句不是。
他依舊穿著那件舊毛衣,只是兩只破袖子被拆掉后補(bǔ)織了一段不倫不類的顏色。
“這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紀(jì)念?!彼嘈χ吡?。
她決意要為他織一件毛衣。
丈夫說:“這家伙對色彩挑剔得很,你得先問問?!?/p>
她就去問他。他呆呆地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給我織毛衣?”
“怎么啦?”她盡量把口氣放平淡,“不相信我的手藝?”
“不不不?!彼α耍拔夷哪芴籼弈愕氖炙?。我只是……其實(shí)也沒什么?!?/p>
“那就告訴我你最喜歡什么顏色?!?/p>
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很久,說:“象牙色。”
她想不出象牙色是什么樣的顏色,但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打這以后,她見商店就進(jìn)去問,但得到的回答總是:“沒有?!?/p>
這樣一耽擱,3個月過去了。
后來,她終于托人從上海買到了,那是一種似淡黃又似淺灰的顏色,透出幾絲溫馨。
她設(shè)計(jì)了幾種樣式,去問丈夫。丈夫說:“我怎么都行?!?/p>
“又不是給你織?!彼凉值溃膮s莫名地動了一下,“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丈夫“噢噢”地應(yīng)著,隨便指了個花樣。
不知怎的,她把已經(jīng)繞成團(tuán)的線塞進(jìn)了箱子,重新買線給丈夫織了一件,盡管丈夫早已有了好幾件。
這樣一耽擱,3個月又過去了。
到了秋天。她覺得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了。她想織好毛衣后再和丈夫一起去看他。
起了頭,但總是織織停停,進(jìn)展很慢。并且丈夫晚上在家時,她會自然而然地將“象牙色”放下,拿起別的毛線活兒。那時她已有了身孕。
織到一半時,她生產(chǎn)了。
孩子一出世,便有千萬件事情從地下冒出來。她和丈夫都忙得不可開交,丈夫胡子拉碴,頭發(fā)如亂草,讓她看著心疼。
光陰似箭,似彈指,似流水。
孩子已經(jīng)蹣跚學(xué)步了。有一次,那只小手不知從哪里扯出一團(tuán)線來,越拉越長,最后帶出了那件織了一半的象牙色毛衣。
她心生歉疚,同時也想起,他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了。她趕緊拿出來織,又趕緊向朋友打聽他的近況。朋友說,他早于幾個月前申請調(diào)到甘肅敦煌去了。
她驚愕,他居然不辭而別。問丈夫,丈夫說,他曾到他單位跟他告別過。
“為什么不跟我說?”她問。
“這家伙,是不是誤會了你給他織毛衣?”丈夫半開玩笑地說。
于是她和丈夫很久不再談到他。
突然有一天,他死了。丈夫告訴她時,眼睛紅紅的,連續(xù)抽了兩包煙。
他夜里行路時,掉進(jìn)了荒原上的一口枯井里。
在他留下的遺物中,有一封寫給她和她丈夫的信。其中有一段是專門寫給她的——
我知道你一定早已將毛衣織好,可我不愿來拿,每次見到你,我最怕的就是你告訴我:“毛衣織好了,拿去吧!”為了這個,我索性不再來,也為了這個,我才不辭而別。自從你對我說,你要為我織一件毛衣,我就一直感到一種溫情縈繞在心頭。我總是想,在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人在為我織毛衣。我不愿讓這溫暖的感覺中斷。我最需要的不是毛衣……
她和丈夫趕去參加他的葬禮,帶著那件不再能溫暖他的象牙色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