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我的寫作是從一個縣城開始的。一條河穿過縣城，把它分成南北兩片，我的老家在城南郊外。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空氣清潔，縣城還很清凈，從我老家的村子到城里，隔著一片幾百米的田野。這場景，很像艾麗斯？門羅那些以小鎮(zhèn)為背景的陰郁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地。

一個城鄉(xiāng)接合部出生并長大的孩子，要比別的地方的孩子更早體驗到，這個世界從他一落地開始就是人為地分成兩部分的，人跟人是不一樣的。這種生存環(huán)境影響了我和我的同齡人，塑造了整整一代人的精神底色：游走，疏離，愛夢幻。

從十六歲開始，我就試圖要逃離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從村莊到縣城不過五百米路，但要走完它卻得耗上好多年，還要經(jīng)過考學(xué)、分配等一個個環(huán)節(jié)。1987年夏天，我終于有了縣城戶口。父親送給我的禮物，是一輛28寸的永久牌自行車。

我騎著這輛自行車跑遍了縣城的每一條街巷。工作第一年，我上班的地點在城東的醬園街，那里有一大片明清式樣的老房子，小巷逼仄，兩邊都是店鋪。每天早晨和黃昏，我騎著車子，按動著輕快的車鈴，風(fēng)鼓動我的衣衫，那感覺就像騎在一匹奔跑的白馬上。

那時候我開始了寫詩。我狂熱地迷上了那種分行的句子。我覺得，那種如波浪般層層疊疊的句子，呼應(yīng)著的就是我內(nèi)心里的節(jié)奏。我對著大雨朗誦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我像歐洲未來派詩人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自動寫作”，任由夢囈般的句子把我?guī)ё?。我把詩歌?xí)作抄在一頁頁白紙上，貼滿了宿舍的整面墻。當(dāng)然，在縣城里我也開始有了一些同道。

1988年端午節(jié)后，我接到通知，去工人文化宮參加一個詩歌座談會。那是文化宮二樓的一間小屋，樓下的溜冰場里滿是沙啦沙啦的嘈雜聲，我和一些同樣年輕的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在高分貝的噪音中相互介紹和認識。初見面時，我們的神情是驚訝的，欣喜的，又有著小小的不安和羞怯。我從來沒有想到，在縣城里，竟然還有和我一樣愛夢幻的人，耽于句子魔法的人。

我不再到處游走，我的夜晚全都交給了圖書館，交給了我新結(jié)識的朋友們。我和他們在鐵路邊、倉庫里、宿舍里徹夜談?wù)撛姼琛Ｎ矣X得詩歌就是那種血液里不安分的東西，就是那種把我們大家都團結(jié)起來的東西。

我們常常爭論，毫不留情地抨擊對方的詩作，這使我們剛剛開始的友誼時常面臨危機，更使我們脆弱的自尊心一次次飽受打擊?？墒怯钟惺裁崔k法呢？我們就是這樣相互需要著，把對方視作自己的影子一般需要著，即使今天飽受嘲笑和奚落，明天還是要在一起。

我們成立了一個詩社。我們沒有去加入詩壇的主義和流派，就自己鬧著玩。我們還辦起了油印詩歌刊物。印刷和裝訂是在高階沿路一個朋友家里，記得有一夜，裝訂好詩集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在月色下沿著墻根走，那心情就像剛剛印刷了革命傳單一樣激動。

我曾經(jīng)和一個在精神病院工作的詩友坐在他單位宿舍的門口，談了大半天詩歌。當(dāng)我們沉默下來，我注意到，經(jīng)過的醫(yī)生和病人都在盯著我們看。還有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跑供銷的詩友，總是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渾身汗臭地突然殺奔過來。他是在外省跑供銷回來的途中，經(jīng)過縣城，找上門來借宿的。還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兄長，他那時候是糧食局油脂倉庫的一名保管員，八十年代末已經(jīng)在《詩歌報》發(fā)表組詩了，他看我可以造就，時常過來點撥。我記得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們在鐵路邊坐了半夜。一列列綠皮客車和貨運列車打著雪亮的前燈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掠起巨大的氣流。那位兄長就著昏暗的路燈，讀了我?guī)サ囊痪戆櫚桶偷脑姼?，肯定地指出，我身上有著寫詩的天賦。他的話如火車前燈一樣犁開了眼前的黑暗，讓我震驚而激動，我連說話都打起了結(jié)巴。

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們只知道，內(nèi)心里有一個夢，很大的夢，只有虛無的文字世界可以承載。于是我們拼了命似的寫。寫完了，如同一場長長的傾訴結(jié)束后的疲憊，一段時間的平臺期后，又周而復(fù)始。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秘密地寫小說。我不敢說我在寫小說。我覺得這是一樁比寫詩更私密的行為，如果多一個人知道，就會讓我多一份羞恥感。那時候我經(jīng)常聽人說起一個叫曉傅的寫小說的，二十來歲，住在工人路附近，去魯院讀書時和余華同過班。我遠遠地見過他一面，只記得他腦袋碩大，眼神憂郁，煙抽得特別兇。后來他患尿毒癥死了。我記得余華寫過一篇文章紀念他，但一直都沒找到，就好像這個人、這篇文字，全都失蹤了一般。

十幾年前我離開縣城時，一個詩歌年代已經(jīng)回潮，我的那些朋友們也大多不寫詩了。或許他們還在秘密地寫作，但在繼起的一個網(wǎng)絡(luò)時代里，從傳統(tǒng)的文學(xué)期刊到BBS、博客，我已很少看到他們的名字。在寫作的道路上我再也找不到他們，漸漸地，日常生活中也不再有他們的音訊。

寫作的路，和生活的路一樣，遭遇了，相伴走過一程，然后就不再相見。這樣也好。但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這些寫作路上的失蹤者，他們的社會身份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推銷員、倉庫保管員、精神病院醫(yī)生、代課教師，但他們都有過一個共同的身份：詩人。今天我已經(jīng)很少有機會再見到他們，但我知道，他們在這世界的某一處，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著。不管時世如何艱難，生活如何疲憊，他們的夢想，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