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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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市場經濟初期的藝術家和藝術的困境
文‖王曉平
【摘要】電影《立春》呈現(xiàn)了市場經濟初期藝術家和藝術的困境。無論他們各自的命運如何,他們的性格顯示,這些有著“藝術氣質和人格”的人大多仍是帶著貴族心態(tài)的驕傲的“孔雀”。但影片卻也意圖呈現(xiàn)“世俗社會”與藝術追求的對立這樣的兩難處境,這表明了導演自身的曖昧性和認識的局限性。但影片也客觀表明,市場化改革并沒有帶來這些藝術家幻想的自由。藝術作為商品對藝術家和本身來說并不就是福音。
【關鍵詞】《立春》;市場經濟;藝術;商品社會
電影《立春》海報
立春一過,實際上城市里還沒啥春天的跡象,但風真的就不一樣了,風好像在一夜間就變得溫潤潮濕起來了。這樣的風一吹過來,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影片起始敘述者畫外音
人們一般把2008年的《立春》看成是同一導演顧長衛(wèi)拍攝的《孔雀》的姐妹篇。同一位導演顧長衛(wèi)拍攝的這兩部影片確實有著邏輯和內容上的連貫性。在《孔雀》的結尾,當那個“弟弟”身份的敘述者在畫外音中說到“那一年冬天,爸爸突然去世了,媽媽變老了,我們還好。我恍惚記得,爸爸走那天,很快就是農歷立春了”時,畫面上全景框呈現(xiàn)的是陰沉的天空下被積雪籠罩的大地上的片片低矮的樓房;而在《立春》開篇,在這片積雪已融化的大地上,同樣的全景框顯現(xiàn)這群仍然低矮的樓房頂上已經冒出升騰的炊煙。自然史的變動看似緩慢但其實迅急,在這片已“陽光普照”的大地上,將演出什么樣的人間悲喜劇?雖然兩個影片中的主角不是同樣的一群人,但他們顯然有著某種思想上的親緣關系(網上發(fā)布的被刪減片斷顯示,兩片女主角的關系是坐在前后排的初中同學(1))。當“藝術愛好者”已經成長為“藝術家”后,他們在“新時代”的命運如何?
無論他們各自的命運如何,他們的性格顯示,這些有著“藝術氣質和人格”的人大多仍是一只只帶著貴族心態(tài)的驕傲的孔雀。讓我們從他們中最顯眼的、貫穿始終的主人公王彩玲說起。作為與“高衛(wèi)紅”前后桌的同學,今天終于成為一定層次“藝術工作者”的她不妨看作是沒有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前者的替身實現(xiàn)者,因此擁有相同自戀和自我中心性格的她的遭遇也是前者的經歷的延伸。
這位身居北方某小城市、在市師范音樂學院工作的大齡音樂女教師相貌平凡,卻有一副唱歌劇的嗓喉,并曾在北京高等音樂學院當過進修生。她認為周圍人過的都是平庸世俗的生活,清高的她一心要往北京發(fā)展。北京作為全國文化藝術中心,歷來是國內藝術青年的向往之地,從“文革”后持續(xù)幾十年的圓明園附近的畫家村成為傳說,到今天的郊區(qū)“798藝術工廠”的現(xiàn)實繁盛,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吳文光八九前后拍攝的《流浪北京》就記錄了五個“盲流”到北京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的故事。(2)
但王彩玲的這種追求中不同尋常之處在于,她本身是在地方上已經小有名氣的“女高音演唱家”(市電臺經常播放她的歌曲),而她采取虛榮的方式來宣揚自己的夢想,一次次地對人說,“我就是暫時在這,很快調北京去了”,“中央歌劇院正調我,他們請我看《托斯卡》”(而實際情況是,為了省錢,她在開演后在劇場外多等了20多分鐘才從黃牛手里買到票)。這是今天現(xiàn)實中眾多未成名的“藝術家”(包括學界人士)給自己貼金、以提高自己身份的手段,它在這里的呈現(xiàn)不無幽默色彩。但她這種“可笑又可氣”的表演與其說是欺騙他人以獲得名利,不如說是她滿足自尊自傲(甚至是自卑)的某種自我欺騙和麻痹之舉(比如她說“我不想過庸俗的生活,不打算在這兒發(fā)生愛情”既是“真實”的心聲,也是“自欺”的言詞——因為影片顯示,由于她的長相和性格,她幾乎不可能獲得男人的愛慕;當她被自己喜歡的男人當眾痛斥時,她告訴自己的追求者:“我為他放棄了去北京的機會;他一直追我,我被他的勇敢打動了。我想留下來接受他,當把決定告訴他,他反過來說不愛我。”)
我們必須明白,這種有意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并且努力往上爬的心態(tài),是從改革開放后直至今天的市場與資本時代一直被鼓勵的做法(“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因此她的“唱到巴黎去”、感受千萬人熱烈的掌聲的欲望雖然已經變成一種功利行為,但仍和藝術有關:藝術上得到承認既是對自己努力的肯定,也是對自身藝術永無止境的錘煉的必需。因此,雖然她經過多年的努力最終也未能完成心愿,而只能靠領養(yǎng)孩子、當賣豬肉販買來度日,導演劇終仍然為她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想象中的在巴黎歌劇院開演唱會的盛況場景,并打出字幕“謹以此情此景獻給王彩玲”。
電影《立春》劇照
王彩玲為了實現(xiàn)這種無可厚非的理想經常往北京跑,踏破音樂學院的大門希望獲得一份工作,也花費巨資希望取得北京戶口(影片顯示即使是臨時工工作,也需要戶口)。但她的問題在于她把自己的想象當作事實:這不但表現(xiàn)在她對外人宣稱自己被北京方面器重和重用,更表現(xiàn)在雖然她的才能在地方上無人能及,但北京作為人才匯集之地,她未必能出類拔萃:當她敲開北京音樂學院院長大門毛遂自薦時,院長告訴她本院職工都超編,幾年輪不上排演一出劇目;但她堅持為即將開會的院長清唱了一曲;院長聽后依然冷靜地告訴她:“知道你的水平了,其實去年你就來過?!?/p>
這種由自戀發(fā)展成的自我中心還表現(xiàn)在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上。她堅持自己對愛情的感覺無可厚非(對追求她但她卻不喜歡的人說她“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梨一筐”),但推己及人的做法卻給他人和自己帶來了困擾。作為大齡女青年,她被單純個性的青年畫家黃四寶在院子滾動一個膠紙紙圈的幼稚動作打動,但后者并不愛慕她,而只是把她當作自己對藝術苦悶追求中能理解他的“知音姐姐”(他其實和她一樣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請求她當裸體模特,一起去北京郊外租住房子奮斗。而在自戀和戀愛幻覺中的她此時已經無法認清自己,一反平時對他承認自己面貌“丑陋”的常態(tài),在他面前聲稱自己并不丑,而只是有點“古怪”,并在一次黃四寶失魂落魄酒醉時,和意識不清的他發(fā)生了關系。當他發(fā)覺自己“失身”后到學校大鬧時,王彩玲深夜披著自己縫制的珍藏已久的歌劇戲服,從七層塔頂上縱身跳下——這象征著她的自作多情的幻覺的破滅,以及對愛情的絕望(這個畫面拍得極為唯美,而七層寶塔的特寫顯然有佛家的欲望涅槃的意蘊)。
她只是摔得斷胳膊斷腿,雖然已經斯文掃地,還得挺胸收腹地活下去。由這種種遭遇,她逐漸從幻想回歸現(xiàn)實。但最深的打擊似乎還在于她看到別人受騙和自己受騙的兩次經歷。住在王彩玲隔壁家的漂亮女人被她口口聲聲提及的“老漢(男人)”欺騙了感情,并且她的錢也被這個男人一分不剩地卷走了;她向王彩玲哭訴她的不幸遭遇,但王彩玲卻出奇地冷淡,并且對這位在她危難時施以援手的女人(當她半夜胃疼時,曾經向后者要了胃疼藥)冷嘲熱諷,認為對方覺得她更不幸,才會選擇把她作為宣泄的對象。無論觀眾如何回答這個受騙的女人的“我們倆究竟誰的心更陰暗”的責問,這場風波打破了她唯一的友誼,而她心中只剩下了人與人之間的冷酷與陰暗的關系的認知——這同樣出自她以己之心度人、生活在自身世界的臆想。她在深夜看到隔壁家的全部家當被汽車裝走,心里必定充滿愛情無常的感嘆。第二次,一位年輕的光頭少女自稱為癌癥患者,帶著侏儒的“媽媽”來要王彩玲輔導以便到北京參加國家級的決賽。被光頭少女的故事打動的王彩玲對她無私幫助、傾情解囊,最后卻被告知一切都是假象:光頭少女的絕癥是假的,她的母親也是假的。王彩玲對于“愛情”、“婚姻” 以及友誼全部徹底喪失了信心,也不再通過婚介所找尋對象,而是領養(yǎng)了一個先天兔唇的小女孩王小凡相依為命。她這種做出“回歸現(xiàn)實”的決定還來自接下來的經歷的啟發(fā):當她萬念俱灰返鄉(xiāng)探親時,看到了相依為命的年邁父母那種堅韌的生活理念。新年伊始,她被鞭炮聲驚醒,出門和燃放爆竹的老母互道新年快樂。
王彩玲的經歷體現(xiàn)了一個不得志、有著典型藝術家幻想癥的文藝青年幻想破滅、走上現(xiàn)實人生的無奈路程,讓人不由心生同情。但是她的個人經歷無法讓人完全認識這個市場時代藝術家的處境。我們還需要從她身邊更多的人中了解藝術家在這個時代的使命。導演呈現(xiàn)了她經常演唱的歌曲的歌詞“獻身藝術,獻身愛情,我衷心地愛護一切生靈,對待世界上勞苦的人們懷著赤誠,永遠是虔誠的信徒,時常向上帝祈禱,獻上我純潔的心靈,時常把鮮花供奉”。這個自命清高的藝術家是否實現(xiàn)了她的諾言?我們又應該如何回答這段歌曲的后半段“為何為何上帝,為何對我這樣殘酷無情?我常把珠寶綴滿了圣母的衣襟,在絕望的時刻”?
電影《立春》劇照
這段歌詞不妨看作是今天大多數(shù)自命不凡的藝術家共同的座右銘。在我們評價王彩玲實現(xiàn)這個誓言的成績之前,我們來看她周圍的藝術工作者的表現(xiàn),因為他們不但是她的社交網絡,而且其品行和她形成了意義不同的對照。
當?shù)責掍搹S工人黃四寶是王彩鈴鐘情的對象,他是這個地方的美術學院會員,并曾在畫展中得獎。他堅持藝術追求值得贊賞(母親不理解),但他屢次考北京的美術學院未果(他的朋友、另一位藝術愛好者周瑜對他曾做出“志大才疏”的評價)。王彩玲借給他描寫梵高傳記的書并鼓勵他努力。但在經歷了事業(yè)和愛情的雙重幻滅后,他去深圳體驗了“市場經濟”,回來干起坑蒙拐騙的勾當(影片表現(xiàn)他戴著蛤蟆鏡,首先在王彩玲拜訪的婚介所內出現(xiàn),并叮囑工作者——可能是他的愛人或情婦——對王彩玲要照顧;隨后在出門時,他的車被受他欺騙后找他算賬的人砸了)。他可以看作是王彩玲的男性化身、另外一個鏡像:他也像她一樣,為了到北京發(fā)展而屢戰(zhàn)屢?。灰粯由钤谧晕业幕孟笾?;一樣對自己“守身如玉”;一樣在理想幻滅后遠走高飛,從事維持生計的低賤行業(yè)。
黃四寶的工友周瑜喜歡王彩玲,并拜她學習演唱。他的自我感覺也非常良好,并為心中的女神朗誦了據(jù)說當年曾經“讓在場考官無一個不哭”的普希金詩句“我給自己建起了一座非手造的紀念碑”(3)。由于他的長相不好、舉止粗魯,王彩玲對他沒有多少好感(當他聽說王彩玲失戀,再次來獻殷勤時,她讓他學“狗喘氣”,這個場面不但表明他的同樣自戀的特征,而且充滿了滑稽的意味)。這表明,這個藝術愛好者也并未有太高資質。在遭到拒絕后,我們最后看到他時,他正抱著五歲的孩子。顯然,他也回歸“平庸”。
而另一位更加執(zhí)著的跳芭蕾的胡老師在不少網友看來,則對藝術最為純粹,因為他從沒想過跳到北京或者跳到國外去,就像他對王彩玲的肺腑之言:他“一心就是愛跳芭蕾,十幾年過去了,現(xiàn)在想想真后怕”。但是,這個看上去有同性戀氣質(雖然影片沒有給出任何暗示他有此種愛好,但顯然他對女人不感興趣)的人卻不為人所理解和接受,被人們喊為“二姨子”、“流氓”。為使自己不為世人所詬病,他甚至跪下求王彩鈴假結婚。在遭到拒絕后,他終于找到方法:做一回“流氓”(將正在輔導的女學員拖到男廁所里“強奸”)而坐牢,以證明自己“正?!?。當王彩玲去探望他時,坐牢的他仿佛可以繼續(xù)自己的夢想,依然很快樂,因為他在監(jiān)獄里也可以跳舞。他一邊興高采烈地告訴她:“監(jiān)獄發(fā)的布鞋,可以立腳尖呢”;一邊還真地立起腳尖,試圖作出芭蕾舞者高蹈的情狀。當他回過神來,不忍目睹這一切的王彩玲早已離去。
如果說這些“藝術家”才能深淺不一,但都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也忠實于藝術,那么另外一些人則沒有那么純粹,他們以良心換取名利。自稱身患癌癥去日無多的高貝貝工于心計,找了個特別土的侏儒女人當她的假媽,來牟取王彩鈴老師的同情和幫助。王彩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為她的執(zhí)著所感動,于是帶著她去北京,甚至拿回了自己買戶口的錢,讓她去疏通關系。而王彩玲自己的戶口夢、北京夢,終于徹底幻滅了。高貝貝終于得獎出名了,可她卻良心發(fā)現(xiàn),說出了真相。作出自我犧牲的王彩鈴奪門而出,因為她的善良付出卻獲得一場騙局,并且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自吹自擂遠遠比不上自己這個學生的坑蒙拐騙,只有這樣的“藝術家”今天才可能在市場上成功。網友評論高貝貝道:“在如今的商業(yè)社會里,這樣的人才是具備明星潛質的人,瞅她那演技和發(fā)掘群眾演員的眼光,以后絕對有希望做個影視歌多棲明星,唱到巴黎去問題不大,但我認為她是很直接的選擇了藝術作為生存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她的目的是出名,然后過富足的生活,和歌劇無關?!保?)
但雖然自戀是他們的通病,他們的創(chuàng)作卻未得到充分體現(xiàn)(黃四寶喜歡描繪人體,并因此被母親認為是“耍流氓”而躲到床下;周瑜還為此乘機拿著他描繪的王彩玲的人體去“敲詐”過一筆錢。這些都不無戲劇色彩)。他們自身的失敗本身說明市場化時代根本不是藝術的黃金時期,而是有著自己的藝術法則和需求。但是王彩玲和芭蕾舞者胡金泉的藝術卻得到了顯著表現(xiàn),他們也同病相憐。因此考察他們的藝術,可以讓我們更好思考他們失敗的體制和社會原因。
王彩玲唱的是意大利歌劇。她從廣播中學習意大利語,這對她本人來說是個文化資本,她也因此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但這種“高雅藝術”在廣場演出時卻無人能領會。同場的胡金泉也是如此。當兩者“同臺表演”接續(xù)上場時,他們的尷尬終于全面暴露。但是這里的“臺”是在街頭,當胡金泉穿著緊身暴露的芭蕾舞衣興致勃勃地上臺跳舞時,圍觀的女觀眾發(fā)出曖昧的哂笑,而男觀眾則做出模仿的滑稽動作引起身邊婦女的哄笑。受不了羞辱的胡遁入運載演員的大巴內,而王彩玲接著上場唱起意大利歌劇,不再哄笑的觀眾打起呵欠,很快本來已經走了大半的觀眾徹底清空。遠景顯示,諾大的演出場地只剩下她一人,而背后是掛在建筑頂上的紅色橫幅“唱出新天地,舞出新生活”。這顯然是個反諷的畫面。
其實,與其說市場不需要藝術家,不如說這些藝術家忽視了觀眾。他們心目中的藝術是不需要觀眾的“陽春白雪”(讓大家撤起椅子回家的王彩玲所唱的意大利語歌曲《乘著歌聲的翅膀》即使在屏幕上被翻譯成中文,內容也是“親愛的我?guī)闳?,到那恒河的兩岸,最旖旎的地方……”顯然,在他們眼里,這個觀眾不懂、更沒有去過的“最旖旎的地方”是在這些“藝術的圣殿”所在的國外)。而在他們演出之前,一群中老年婦女所集體表演的熱烈歡快舞扇秧歌,卻引起了觀眾的極大興趣和掌聲。導演似乎有意以此表明兩種藝術(西式高雅和中式鄉(xiāng)土)的接受差異。
但我們的藝術家并不覺得如何吸引觀眾是他們的問題,似乎藝術就是藝術,如何提高欣賞水準、包括理解這些西化的“高雅藝術”是群眾的事情。而導演的呈現(xiàn)也似乎把這歸咎到“不懂藝術”的群眾的水平上:不但報幕員說“請大家文明觀看演出,尊重藝術工作者”;而且當胡在培訓印染廠群眾文藝活動時,代表這個廠的“張主席”(很可能是工會主席)來看望大家,這個領導對他的贊譽是“你演得太好了!我剛從泰國回來,看了人家的表演,你呀,比那里的人表演得好多了”。這個“贊美”把他比成人妖,使他不快而尷尬離開。(5)影片把他們表現(xiàn)為受害者:當王彩玲走向公交車上默然獨坐的胡金泉安慰他時,兩人互相欣賞:“早就聽說群藝館的一個老師舞跳得可好了?!薄拔乙苍缏犝f你了,你唱得像卡拉斯一樣?!蓖醪柿徇€特地約胡老師館子吃飯聊,兩人進行了下述對話:
“你真像個赤子似的。”
“你高看我了,你不知道,我是這個城市的一樁丑聞。”
“那是因為你比一般人勇敢?!?/p>
“是啦,我這么不正常的人,還死皮賴臉地活著?!?/p>
“你挺正常的!”
“正常?我是很多人心里的一個懸案?!?/p>
雖然兩人惺惺相惜,但當胡老師向王彩玲提出假結婚的請求時,王彩玲說出了二者的差別:“你跟世俗生活水火不容,可我不是,我就是不甘平庸。有一天我實在堅持不了了,一咬牙隨便找個人嫁了就算了。我不是神。”
但兩人同樣“不容于世俗”?!笆浪住北坏韧谟贡姡c這些“不甘平庸”的人為敵。群眾喜歡的有本土特質的藝術(如秧歌)被認為是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因此王彩玲對胡老師發(fā)出了告誡:“既然你是這個命,你就得擔待!”這些“不被世俗理解”的曾經的“有志(文藝)青年”最后的結局不是進監(jiān)獄(胡),就是開坑蒙拐騙的婚介所(黃四寶),或者像王彩玲這樣“認命”地沒有結婚,而是領養(yǎng)了一名豁唇的小女孩,開始過平靜恬淡的生活。而同樣從事高雅音樂、擅長欺騙的高貝貝的前途則看似不可限量。這樣的對比有著某種效果,正如有網友指出的:
這部電影有意無意之中給人一種誤導:仿佛是當下的社會背景造成了幾個人命運的悲劇,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生拉硬拽,照我的理解,這些人的悲劇是性格悲劇而非社會悲劇,坦白說,就這幾把刷子,在任何國家也不會有出頭的機會。(6)
“群眾藝術館”本來是社會主義時代留下來的體制,它的目的是滿足普通群眾的文藝需求。這個團的演出劇目受群眾歡迎的程度多寡表明,只有植根于本土的藝術才在群眾中有更廣大的發(fā)展空間,而王胡二人的西方藝術只適合于“中央美院”這樣的高等院校(以及中等以上城市里的劇場)。但這并不表明他們的藝術不可以本土化,只是這樣的本土化實踐今天已經不被提倡(如五六十年代的芭蕾民族化運動)、也不在影片里出現(xiàn)了。他們堅持盲目的藝術目標(“唱到巴黎去”)是今天藝術和人生困境的根源之一:只有取得西方的認同,他們才覺得“不甘平庸”,獲得了人生的價值。但這個認同(藝術的身份、目的:是滿足中國觀眾的欣賞要求還是西方的眼光)的問題卻被置換為關于“理想”和世俗的問題(正如市場化的問題被轉換為體制的問題):“一個人活著到底要不要有理想,尤其是這理想顯得多么不合時宜多么曲高和寡多么難以遇到知音的時候。”(7)
影片的結尾是王彩玲從相濡以沫的父母那里獲得人生的啟迪,開始治臉上的暗瘡,認真踏實地過自己的生活,并從生活中獲得了樂趣:帶著養(yǎng)女去做手術,治好了女兒的病,教女兒唱童謠,帶女兒去北京玩。她領著女兒在天安門廣場的那一幕溫馨而感人。但一名大齡文藝女青年的理想,到此宣告終結——影片給出了一個兩難選擇:或者繼續(xù)堅持與世俗不容的“藝術追求”;或者“勇敢地承擔起自己選擇的命運”,放棄藝術走向世俗。但我們要問:真的只有這兩種選擇嗎?這是時代的問題,是這些角色的問題,還是導演的問題?
最后要指出的是,雖然電影拍攝時間是2007年,但它所反映的卻是市場化初期的社會現(xiàn)實:網友從影片中的細節(jié)考證出了故事發(fā)生于1992年左右,在鄧小平南巡啟動市場化激進改革之際。因此“片名‘立春’的實際所指不妨視為1992年2月4日,這一天有三層含義:一年的開始(春節(jié))、春天的開始(立春)、新時代的開始(南巡)。這是一個影響深遠的時間標志,雖然‘立春一過,實際上城市里還沒啥春天的跡象’,然而中國社會的未來走向至此已基本成定局,‘風真的就不一樣了,風好像在一夜間就變得溫潤潮濕起來了’”(8)。但我們已經看到,市場化改革并沒有帶來這些藝術家幻想的自由。藝術作為商品對藝術家和本身來說并不就是福音。
注釋:
(1)參見網友“弗朗索瓦張”發(fā)布的《張靜初被刪戲份曝光》,http://v.youku.com/v_ show/id_cc00XMjU5NTE5ODQ=.html。
(2)據(jù)網絡介紹,《流浪北京》“片子記錄的是五位自由藝術家80年代末在北京的一段生活。五位人物是:寫作的張慈、拍照片的高波、畫畫的張大力和張夏平以及戲劇導演牟森。他們戶口所在地分別是云南、四川、黑龍江等,他們放棄老家的工作來到北京、或者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后自動留在北京,途徑不一,但目的大致相似,即在北京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夢想。影片分為六段:1.為什么到北京;2.住在北京;3.出國之路;4.1989年10月;5.張夏平瘋了;6.《大神布朗》上演”,參見http://blog.sina.com.cn/s/ blog_5f4378350100dq7g.html。
(3)這個名為《紀念碑》的詩歌周瑜幾乎全部念完:“我給自己建起了一座非手造的紀念碑/人民走向那里的小徑永遠不會荒蕪/它將自己堅定不屈的頭顱高高昂起/高過亞歷山大的石柱。 不,我絕不會死去/心活在神圣的豎琴中/它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永不消亡/只要在這個月照的世界上還有一個詩人,我的名聲就會傳揚。整個偉大的俄羅斯都會聽到我的傳聞/各種各樣的語言都會呼喚我的姓名/無論驕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孫,還是芬蘭人、山野的通古斯人、卡爾梅克人。我將長時期地受到人民的尊敬和愛戴/因為我用豎琴喚起了人民善良的感情……”這是80年代流行的表達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精神情感的詩作。
(4)參見“林愈靜-顧家男”的評論《揭開藝術面紗的掩飾,其實沒有那么動人》,http://movie.douban.com/ review/1379604。
(5)客觀地說,當他帶領大家排演扇舞時,他的“裊娜多姿”確實給人人妖的感覺。網
友說他“他走路時儀態(tài)萬方,起舞時淹然百媚,即使騎在三輪車上也梗著脖頸挺著腰,好像天鵝”。參見網友“逍遙獸”的評論《誰不是在跳鐐銬之舞》,http://movie.douban. com/review/1351015/。
(6)參見“林愈靜-顧家男”的評論《揭開藝術面紗的掩飾,其實沒有那么動人》,http://movie.douban.com/ review/1379604/。這個網友還不無道理的指出“王彩鈴的煩惱在于不能憑借自己異于小鎮(zhèn)人民的‘藝術細胞’,而被人敬仰,反而被人鄙視,于是她就發(fā)自肺腑的認為這里的人們是低等生物,甚至不愿與人交往,但她不能避免自己胃疼的死去活來時去隔壁借胃藥?!薄叭绻f反應社會現(xiàn)實,我覺得擁擠的火車車廂,對北京戶口的迷信倒是多少有點批判現(xiàn)實的意味呢!”
(7)參見網名為“鄭小刷”的評論《大齡文藝女青年,還要不要有理想?》,http:// movie.douban.com/review/1373443。
(8)參見網友“張炎”《考據(jù)派的〈立春〉觀感:一九九二年,又是一個春天》,http:// movie.douban.com/review/1377526/ 。他還指出,“王彩玲在北京托人辦戶口,畫面左側出現(xiàn)熊貓盼盼宣傳畫。此時當為1990年亞運會之前的冬天,即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之交”;“王彩玲心情迷惘地站在天安門附近,幾個背槍的武警走過,1989年事件之后,天安門廣場加強警備,此處隱喻十分明白”;“王彩玲回家過年,電視里播春晚,趙忠祥、倪萍、楊瀾主持。顧長衛(wèi)在訪談中說是1992年春晚,經查證無誤”。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作者簡介:王曉平,華僑大學特聘教授、廈門大學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