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玲琴

2015年年末，表妹訂婚，家里熱鬧非凡。我掃了一堆骨頭興沖沖對小姨說留著給思露吃，它可以吃好幾天吧。小姨愣了一下，伸手輕輕地打了我一下說：“你忘了，思露早就被我婆婆賣掉了?！薄八悸对诘臅r候我們都沒能好好照顧它，在這好日子里，有好吃的它卻不在，也不知道被誰吃進肚子里去了……”她邊說邊撩起圍裙拭淚。我是個淚點很低的人，轉(zhuǎn)身也淚如雨下。我默默地把骨頭倒進垃圾桶。

思露是小姨家養(yǎng)了十年的土狗。2005年，小姨結(jié)婚時婆家分得的土坯房，隨著孩子慢慢長大房間已經(jīng)不夠用了，于是和我們家一起建了一棟三層共墻的新房。那年小姨的女兒十五歲，兒子十歲。搬家那天，她家跟隨多年的土狗露露竟然不見了。幾經(jīng)尋找無果后，小表弟哭得肝腸寸斷。慶幸的是村里有戶人家的母狗下了一窩崽，他們嫌狗養(yǎng)太多費糧食于是給小姨家送來了一只。表弟樂開了花，給小狗仔取了個名字叫思露，思露思念露露的意思。思露一開始就是個替代品。

思露剛來的時候頭又小又圓，兩個小耳朵成三角形立在頭上，圓溜溜的眼睛忽閃忽閃的，鼻子和嘴巴都是小小的，短短的腿，蓬松的短尾巴，一身的肥膘，跑起來憨憨的模樣甚是可愛。

有一次，母親吃排骨的時候就把骨頭給思露，轉(zhuǎn)眼它就回來再用前爪趴母親的腳，母親就再給它，如此幾次，母親覺得奇怪就起身去看究竟，才發(fā)現(xiàn)它把骨頭都放在它的碗里！天啦！他竟然知道貯蓄食物了！

其實小時候的思露趣事很多。我一直不喜歡小貓小狗，每次都是遠遠的看著它鬧騰而不愿靠近他。

思露讓我印象深刻的是2007年！高考的失利，讓我心灰意冷，整個暑假都窩在家里，整日蓬頭垢面。夏日的熱氣，讓人喪失所有的胃口。一天傍晚，我坐在院子里。小姨家的那只小花貓把我家折騰得滿地狼藉后竟然爬到思露的背上搗鼓起來了！思露任它蹂躪都不反抗反而感覺很享受的樣子。不管是站著還是趴著，只要貓高興都可以爬到其背上。小花貓玩乏了，用爪子撓思露的后背，他也不惱。他那凌亂的毛發(fā)枯燥而無光澤，他兩眼微閉，兩只前爪向前伸直整個身子趴在地上。全然忘記了為狗的尊嚴?！八悸短罅藳]有朋友，連小貓都欺負他，哈哈”。表弟端著碗筷咧著大門牙笑了起來。去年為了防止它亂跑，小姨買了一條長長的鐵鏈把它拴在墻角。圈養(yǎng)的日子消磨掉它所有的野性，也掩蓋了它的天性。它丟了可愛，也沒有其他取悅?cè)祟惖募寄?，在主人面前漸漸失寵。沒了寵愛的狗很多，他們大多還是沒心沒肺自個樂，我竟不知思露頹廢至此。我默默的看著它反而有種顧影自憐的感傷！

那年思露的精神狀態(tài)對我影響很大，開學的時候我決定南下，去海南開始三年的求學路。我出門時思露耷拉著耳朵吐著舌頭兀自趴在墻角喘著氣理都不理我。我也沒和它道別。但我心里一直有股勁——不能像思露一樣！

海南的冬天溫暖如春，臨近放假媽媽打來了電話，她說鐵觀音的市場很好，村里幾乎家家戶戶有做茶器械，弟弟也輟學在家?guī)椭改缸霾?，表妹也留在家中不愛去上學了。我們無意間聊起了思露。媽媽說小姨家雇傭了兩個人幫忙做茶，家里挺熱鬧的。思露的生活可好了，現(xiàn)在連剩菜剩飯都不吃，專門得買豬肝和骨頭給它吃。它再也不讓小花貓爬背上了，前不久褪完毛后現(xiàn)在整身油光可鑒。

等我暑假回去的時候，思露已經(jīng)長得非常彪悍了。它的專屬飯碗旁到處都是主人賞賜給他的雞骨、鴨骨。思露看到我，竟然沖著我汪汪汪地大叫起來。兩只前腳豎了起來，左蹦右蹦的，它的力氣非常大，拴在脖子上的鐵鏈被它扯得鐺鐺響。媽媽站在走廊邊，對著思露大喝一聲。它才止住了瘋狂的舉動，搖搖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窩旁。它的氣勢與之前我走的時候判若兩樣。

在家兩個月，經(jīng)常聽到思露的叫囂。鄰居晚歸它叫，有點風吹草動它也叫，甚至連抓到一只小老鼠它也得意的炫耀半天。每次遠遠的發(fā)現(xiàn)同類在周圍活動也會瘋狂地叫喚起來，仿佛在向?qū)Ψ骄孢@是我的地盤，你別靠近。雖然它被鐵鏈套住，但旁的狗聽它這樣狂吠，還真不敢到我們家里來了。不知是思露的高大威武嚇到了同類還是動物界也有他們自己的生活章法。媽媽被它弄惱了，就揚言要賣了思露，表弟一聽要賣思露。趕緊跑到思露面前：“臭狗，以后不許再亂叫，再叫就賣了你。”然后跑到我媽面前又說：“大姨，別給思露賣了，它還是很乖的，你看它還會多管閑事抓老鼠?！蔽覀儽槐淼艿臋C靈勁給逗樂了。那時說賣掉思露純屬玩笑話，誰曾想到后來竟然成了真！

2010年茶葉銷路不好，我們兩家也漸漸不愛生產(chǎn)了。大人們讓銷路好的茶農(nóng)雇傭，表弟在上學，表妹出門找工作，弟弟也出門了。我也順利畢業(yè)了。我因身體的原因畢業(yè)后在家里休養(yǎng)。家里人工作的工作，讀書的讀書。家里就剩下我和思露，我有時就捉弄它，故意把骨頭扔得遠遠的，看它對著鮮美的食物無能為力的無奈，然后被小貓搶走后痛心疾首的表情。思露因此對我越來越不友善了，有時莫名其妙地就沖我汪汪地大叫起來。秋天時候，思露開始有褪毛的跡象，原本光滑的毛皮，東切一塊西切一塊的，而且毛糙不堪。兩年的光景，思露明顯有了年老的跡象。

2011年我參加了全省教師招聘考試，如愿留在了家鄉(xiāng)教書育人。弟弟去了茶廠幫老板做茶，妹妹到廈門做茶葉銷售。表弟上了初中?；丶易钋诘木褪Ｏ挛?，有時思露要尿尿，找不到人給它解開鐵鏈。它會沖著我搖搖尾巴，輕聲細語地對著我呼喚著，討好地看著我。如果它不是很急，我就故意不理它，它知道我不可能幫它，它就知趣地憋著。小姨的婆婆一旦經(jīng)過，它就歇斯底里的狂吠，左跳右跳。兩只腳趴在她肩膀上，老人本身就站不穩(wěn)，被它這龐大的身子一壓險些被壓倒。小姨的婆婆就作勢打它“小瘋子，再這樣，以后再也不牽你去尿尿?！彼悸端坪趼牭枚苏Z，她說完，它立馬就乖乖地把兩只爪子放在地上，搖著尾巴討好地圍著小姨婆婆轉(zhuǎn)。漸漸的思露覺得我不是它的救星，餓了看到我不會叫，拉屎拉尿的也不會朝著我叫了。

2012年，我工作調(diào)動，加上家里無聊，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過年的時候，大家提議兩家一起“圍爐”比較熱鬧。飯桌上，媽媽說：“骨頭別亂扔，留著給思露吃?！毙∫陶f：“今年我發(fā)現(xiàn)思露瘦了很多啊，毛也沒光澤了。”弟弟說：“大家都不在家，顧不上它了?！贝_實，年底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思露不再大聲的叫囂了，而且啃骨頭的時候，老是卡在牙齒上，經(jīng)常可憐巴巴的等著主人幫它剔掉。

2013年，茶葉的銷路每況愈下，小姨家把做茶的機器全部低價賣給了別人，小姨和姨夫一起去了廈門務工。表弟周末回來就在我們家吃飯。我家沒有賣器械但也全部停止生產(chǎn)茶葉，給別人租借的茶園也大部分歸還給原主，這樣爸媽的農(nóng)活也就少了起來。很多時候，也還是早出晚歸的。周末都只剩下我和表弟。有個周末表弟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神色落寞的看著思露說：“我覺得思露挺可憐的，這么老了，毛都稀稀拉拉的，牙齒也咬不動骨頭，每次都要幫它。跟我奶奶一樣。姐，你說人老了多慘?。∥覀円院笠獙λ悸逗命c。”我笑他小小年紀，離老還早著呢，感慨那么多。但回頭想想自己，也是！畢業(yè)至今也三年了，但似乎一無所得， 除了年紀不斷加大。

看著思露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我反而生了憐憫之心。此后每次下班歸來，都會主動地跟思露打招呼，逗逗它。每次吃完剩下骨頭，都想到要給思露吃。漸漸地思露不會與我生疏了。思露唯一不變的是對外來的同類，它總是拼盡全力的狂吠，好像警告同類：雖然我老了但是休想來我地盤撒野！

2014年，思露實在是太老了，有點老年癡呆的癥狀，總是隨地大小便。把窩弄得臟兮兮的。很多次媽媽總打電話跟小姨投訴。小姨一生氣就說：“要不把它給賣了?！焙髞硐胂胗譀]舍得，有次姨夫回來，趁著天黑把思露用麻袋裝著捆在摩托車上載到老遠的地方給他放了。姨夫說，天這么黑，思露天天拴在家里，給它弄到遠一點的地方，它肯定找不著路回來了。思露不在的那幾天，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出乎意料，沒有幾天，思露回來了！雖然一身臟兮兮的，看起來還有點生病。但我們都非常高興。小姨立刻燒水給它洗了溫水澡，表弟拿了狗鏈來，拉在身旁讓它曬曬太陽。思露雙目渾濁，比前幾天消瘦多了。小姨心疼地說：“這么老了，眼神不好，不知遭了多少罪才找到回家的路……”

但沒多久，思露還是回到原來的樣子：有時半夜亂叫；生人來了他倒是不叫；大小便也不叫弄得院子臭烘烘的。漸漸地大家忘記了它的可憐而它的惡劣行為倒是歷歷在目。表弟同情它但在清洗思露的排泄物幾次后也沒有了耐心。對它也漸漸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我一直對它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這個時候反而更覺得它可憐。有空時還熱情地叫叫它，給他喂喂食。

2015年，小姨一家依然都外出，表弟上了高三，弟弟找了女朋友也打算結(jié)婚了。盡管茶葉滯銷，但爸媽還是一如既往的照顧著茶葉的農(nóng)活。這一年我住校。八月里的一個周末，我回到家里，總覺得家里缺了什么。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思露不見了，才知道思露被小姨的婆婆賣掉了。她看到思露這么多問題，而且我們經(jīng)常念叨要把它賣了。那天剛好有個買狗的來村里轉(zhuǎn)悠，通過她的討價還價最終以兩百塊的價格把思露賣了！她說，她打聽了，這個買主買狗是賣給飯店殺來吃的。想想思露沒有用處了所以就擅自做主把思露賣了。她還說，思露好像通人性似的。買家要把它抓進鐵籠的時候它死活不進去，而且兩眼淚汪汪的……于是她就對思露說，好好上路，下輩子投胎做好人家……我聽到這里眼淚就奪眶而出了！盡管跟思露沒有特別濃厚的感情，但是十年的相守，總覺得十年見證彼此太多的快樂和悲傷。媽媽和小姨為此好幾夜都沒睡好覺。表弟知道后蹲在墻角默默地哭了很久。那賣掉思露的兩百塊沒人要拿。最后，幾經(jīng)輪轉(zhuǎn)，還是落到了表弟的手里。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煙花禮炮聲。我循聲望去，客人在漫天璀璨的煙花中陸陸續(xù)續(xù)地離席。轉(zhuǎn)身我對著滿屋的剩菜殘羹黯然神傷：十年對人是生命的一個分水嶺，對于思露卻是一世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