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
你相信來生,相信一個人走了之后,她的靈魂還在嗎?
給她穿壽衣的姑姑、嬸嬸們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并不僵硬,而是如活著一般柔軟,始終保持著一種安詳,仿佛在沉睡當(dāng)中做著一個地動山搖也不愿醒來的迷夢。她的身邊飄過一縷暗香。按佛的說法,她的靈魂已進(jìn)入了人間道,意味著來世要再投胎做人。這是佛對她今生的肯定和恩賜。
可是,她不是什么佛教徒,也不是居士。一生,沒有什么宗教信仰。她,做人,已做得太長太累了。從晚清、民國到現(xiàn)在,稱得上是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三朝元老”。人間煙火已把她熏得發(fā)黃,就像一截沉香,活著,注定是一種緩慢溫馨的燃燒。
我奶奶,一九一六年生,二0一五年六月卒,享年99歲。按本地虛歲的算法,也算是一個百歲老人了。
要說她的一生,有什么閃光的地方,那就只有四個字——“拖兒帶女”?,F(xiàn)在的年輕人,生一個,養(yǎng)一個就嫌苦嫌累,而她的苦,她的累,就有十倍百倍!她的一生勤勞持家,除了養(yǎng)育孩子,還是養(yǎng)育孩子,仿佛是來到世間一個女子無怨無悔的使命。她從17歲那年開始生育孩子,每隔兩、三年生一個,直到她無法生育。一生擁有五男七女12個子女。是那個“多子多?!蹦甏目s影。出現(xiàn)了婆婆和媳婦“搶著生”,“爭著生”的奇觀。她們手里牽著一個,懷里抱著一個,肚子里挺著一個,在大厝內(nèi)的走廊里彼此擦肩而過。要在俄羅斯或西歐一些國家,都可以評得上英雄母親。她死時,她最大的兒子已經(jīng)82歲,她的孫子也已當(dāng)了爺爺,直系親屬169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五代大母”。子孫后代有作家、教授、醫(yī)生、企業(yè)家。當(dāng)然,樹大了,什么鳥都有,也有吸毒犯和盜竊犯。她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王。受到子孫的景仰和尊重。
作為一名晚清出生的女子,她裹著腳,不為人察覺。是留長辮子朝代的活化石。
記得有一年的重陽節(jié),市、縣官員帶著記者來慰問她,他們的眼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對她那雙腳的好奇超過了對她本人的興趣。他們紛紛拿出照相機(jī)或手機(jī)對著那雙腳定格,再定格,咔嚓咔嚓拍個不停。三寸金蓮,繡花鞋。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到。稀缺性。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炫耀的資本。
她穿著晚清的那種闊筒褲,坐在老舊的“太師椅”上,保持著年輕時的端莊、大氣,和永遠(yuǎn)掛在唇邊的一抹微笑,雙腳自然垂放,不惱不怒,任他們拍照。還善解人意一般,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是不是很甲意(滿意)了?不甲意,再拍一張,稀罕喔?!贝蠹乙宦?,哈哈大笑。老奶奶倒像閨女一樣,露出羞澀的神態(tài)。
有人問她長壽秘笈?沒有。
她有早起的習(xí)慣。每天五點(diǎn)鐘左右,天剛露出曙光,她就起身在廚房內(nèi)外忙活,仿佛有做不完的家務(wù)事。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雞鴨和豬發(fā)出的聲音,滋滋作響的炒菜聲,忙碌的腳步聲,種種聲響,匯成一曲平淡而安詳?shù)某筷刭澑?,日?fù)一日地重復(fù),耗盡了她的如花歲月,風(fēng)干了她的似水流年。整個家族的大鍋飯直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才宣告解散。鼎盛時期,有40多人同桌吃飯。
她晚年,一個人住的時候,仍然保持早起的習(xí)慣。仿佛她是第一個吐納天地之精華,在大夢中率先覺醒的人。除了一日三餐由幾個兒子輪流伺候外,生活基本能自理。她走動的范圍也不廣,基本上沒有離開龍海市白水鎮(zhèn)過港村,一個300多人口的自然村。她80多歲時,我們幾個外出謀生的孫子,重孫子,車到她家的門口,要拉她到處走走親戚,小住幾日,均被她婉言謝絕。后來,才知道,她秉持“八十不離鄉(xiāng)”的古訓(xùn),擔(dān)心出意外,死在哪一個子孫家里,給人家制造麻煩。
她拒絕帶“電”的東西。什么電冰箱、電視機(jī)、洗衣機(jī),她統(tǒng)統(tǒng)不用。我怕她老來寂寞,曾經(jīng)買了一臺收音機(jī),想讓她聽聽薌劇,聽聽閩南語節(jié)目,解解悶??墒牵业诙位厝ヌ酵龝r,卻發(fā)現(xiàn)收音機(jī)還放在八仙桌上那個角落,原封不動,沒有打開過的痕跡。我只得作罷。
我的印象中,奶奶對子孫一向仁厚恩慈,講話輕聲細(xì)語,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我們這些晚輩。她舍不得打罵孩子,也不容人家打罵孩子。
跟那個年代的所有普通家庭一樣,家里窮,孩子淘氣調(diào)皮是難免的,子女挨家長的打罵,是經(jīng)常的事。有的家長盛怒之下,抽打完后還要在孩子的傷疤上涂抹咸菜水,那傷口就是火辣辣的,撕心裂肺的痛,疼得你刻骨銘心。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這些孫子輩的都會跑去搬救兵,“救兵”就是我奶奶。她一聽,馬上放下手中活,十萬火急地趕來,用她那瘦小的身軀擋住怒火焚燒的家長,一把奪過家長手中的荊條或是掃把柄,勸道,孩子還小,懂什么呀?!?,你再敢打,就打我吧?!?。而那個挨打的孩子,見救星來了,就滾在奶奶懷里,越發(fā)哭得冤天枉地的。
也許,我是她的長孫,她對我更是呵護(hù)有加。人,一旦忍饑挨餓,什么都敢吃。一只母雞,流著鼻涕,在院子里面暈頭轉(zhuǎn)向地轉(zhuǎn)圈。這是得瘟疫的征兆。我不知道,這種癥狀是不是時下所說的“禽流感”。奶奶用一個大木桶罩住母雞,匡匡地?fù)u晃著木桶。她說,雞能夠爬起身,跑出去,說明它還有活命。如果倒地不起,那就只好殺掉了。結(jié)果,母雞倒斃了。雞身溫?zé)?,呈暗褐色。奶奶把母雞的內(nèi)臟扒掉,雞身剁成碎塊,加胡椒粉、五香粉、生姜、辣椒、醬油、鹽巴,熱炒,在當(dāng)時是令我們嘴饞的美味。子孫眾多,僧多粥少,而我總能在一碗稀飯底下?lián)破饚讐K雞肉——那是奶奶暗地里埋進(jìn)去的。吃進(jìn)肚里,感念頓生?;叵肫饋恚两窨谏嗌?。
奶奶卻永遠(yuǎn)吃不上雞肉和骨頭,自己蘸著那些鍋底吃,那里面還有些許的調(diào)料和雞的碎末子。
她晚年病倒住院幾次,都要子女親自陪護(hù)。她說,子孫成堆,家族興旺,還要請別人來幫忙,豈不讓左鄰右舍笑掉大牙。這可苦了我父親這一輩人。伯伯,已經(jīng)80多歲,父親也接近80歲,三叔、四叔是農(nóng)民,均年過七十。怎么辦?只能“打鐵”輪流值守服侍。伯伯,年事已高,幾天幾夜輪下來,肝火上升,牙齦浮腫,幾乎咽不下飯。輪到我父親時,我父親已是老年癡呆多年,母親患有糖尿病、高血壓等病,母親剛想和她商量請護(hù)工一事時,話剛出口,奶奶就霍地拔掉身上的導(dǎo)管,吵嚷著要回去,不治了,還喋喋不休數(shù)落道,我以為你是最有孝心的兒媳婦,沒想到你要請什么護(hù)工,推給別人,我算看走眼了!搞得母親沒有辦法。
也曾經(jīng)請過保姆,錢已付了人家。沒過幾天,就被奶奶給罵了回去。這就是我奶奶,愛面子卻有點(diǎn)不近人情的地方。
呃,奶奶,你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多少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
你最小的女兒13歲那年,不慎掉入河中……你最小的兒子46歲那年,不幸遭遇車禍……你的一個孫女、一個重孫英年早逝……你的大兒媳婦先你而去……
你不止一次哭干了眼淚。對于死亡,你懂得了默默承受,仿佛這些與命運(yùn)和時代毫無瓜葛。是一個人的事。
奶奶,我爺爺去世之后,你是怎么過的?你堅持晚上一個人獨(dú)居,不要人陪護(hù)。獨(dú)守著已然空落落的大院子二十七年。你常常坐在門口的石臼上,看庭前那株芙蓉花開花落,聽屋檐下燕雀呢喃細(xì)語。你沒有念過書,沒有精神食糧,也沒有所謂的財富。這些身外之物。好像永遠(yuǎn)跟你沾不上邊。每逢春節(jié),你的子孫給你壓歲錢時,你把紅包紙收起來,錢,卻退了回去。你風(fēng)趣地說,閻羅王那邊不用那些“老人頭”的。但你活著,具體地活著。你只帶著軀殼來,又帶著軀殼去。
我記得你臨終前的幾天對我說過,你想走了,“緊走緊好”。你說,你已活得很累,聽人講話,耳朵嗡嗡作響,頭昏腦漲的。我說,奶奶,你要堅持住,你身體沒什么毛病,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的眼不花,耳不聾,好得很呢。過段時間,你就100周歲了。作為子孫,我們臉上有光啊。
她說,傻孩子,生死天注定,哪會遂人意啊??催@光景,我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我剛要離開的時候,你叮嚀我一件事,要我去把小姑姑叫來,說有事交代。當(dāng)我起身朝姑姑的房子走去時,你把我叫住了。你說,傻孩子,走錯方向了,她已經(jīng)搬進(jìn)了樓房了。她住在“鴉片土”家旁邊。你用枯枝般的手,指了指小巷的方向。
我笑了。瞧,奶奶的腦子,還清醒著呢。
事后,我了解到,奶奶叫姑姑過來,是幫她洗衣服。那天晚上,奶奶睡迷糊了,把屎尿拉在身上。她在我面前,不好意思說。
大概也就此預(yù)感到無常的到來。
她無疾而終,死于器官衰竭。一個勞累一生度過漫長歲月的平凡女子的生命就此宣告結(jié)束。
我本以為以奶奶愛面子的個性,死后定會風(fēng)光大葬。當(dāng)下“死人吃活人”大操大辦的喪葬陋習(xí)隨處可見,特別像我們這么大的家族,奶奶這么大的歲數(shù),大操大辦,無可厚非。沒想到,奶奶的葬禮,過得簡單樸素節(jié)儉。后來,聽伯伯說,奶奶死前已交代了后事:喪事從簡,骨灰種樹……
送走她的當(dāng)天深夜,我無法入眠。整個世界喧囂褪去,浮華落盡。為我寂然,為我肅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可已化作昨日黃花。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在黑夜里恣意澎湃……
走好!奶奶!
讓我再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