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一
我爺爺去世那年,我父親才五歲。
我爺爺是個小木匠,最擅長做桌椅和木馬。據(jù)說他做的躺椅人躺上去就不想醒來,他做的書桌學生用了考個秀才不成問題,可是他很少做這兩樣東西,因為官家不許他做。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是十三爺。十三爺也叫繃干老者。十三爺說話天花亂墜,真真假假,大人們往往嗤之以鼻,并以“劉陰陽的卦,羅繃干的話”來否定其真實性。
但我們喜歡聽,因為虛構的總比真實的來得過癮。
幺,我講跟你們聽——
這是他每個故事的開頭。每當要講故事,繃干老者總是先抽一頓老皮煙,讓我們輪流給他點火,抽得差不多了,他就這樣開場了。
繃干老者繼續(xù)往下講:很早很早以前,我們村里有個小木匠,手藝好得無法再好,做出來的木馬會跑——
??!會跑?大伙禁不住驚呼起來,連忙齊聲地問,十三爺,你說的是真的嗎?
繃干老者講起故事來一本正經,臉上的表情只為情節(jié)負責,絲毫不受外界影響。他繼續(xù)說,但他做的木馬有規(guī)矩,男人騎得,女人騎不得。女人一騎上去,就會騰云駕霧,比飛機飛得還高——
哇塞!我們在驚呼的同時,一齊把目光投向那幾個小女孩。女孩子們也睜大眼睛,又是驚恐,又是興奮。
繃干老者繼續(xù)說,二十歲那年,他娶了一門親,那媳婦長得就像熟透的櫻桃,水靈靈的,是朱家莊朱老板的女兒。朱家是地主,朱小姐自小嬌生慣養(yǎng),不聽招呼,偷偷摸摸去騎木馬,結果剛跨上去,那木馬就呼的一聲飛了起來,在蘿卜坪上空回旋環(huán)繞,最后飛越大坪山、大尖山、箐門口,甚至還飛過了吳王大坪子和水牛大坡,落在水城縣的梅花箐丫口。由于木馬飛得太高太快,小木匠的老婆朱二小姐被摔成了十三瓣,一個丫口落一瓣。過路的人看見了,就撿石頭把它們埋起來,越埋越高,越埋越高。
撂石堆!十三爺,你說的是撂石堆!一個小伙伴興奮地說。
繃干老者點點頭說,是的,你猜對了,就是撂石堆,一共有十三個撂石堆,分布在從小街丫口到梅花箐丫口之間的十三個丫口上,一百八十里的路程,那木馬幾分鐘就飛完了,如果我們背起盤纏走,要翻山越嶺走上三四天。
太遠了。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同時也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繃干老者瞟了我一眼,說你爺爺?shù)拇罄掀烹m然沒傳下后代,但依然還是我們羅家的人。所以風水先生說,你大奶奶分成十三個地方安葬,預示你家要出十三個能人,搞不好還要出省長、將軍。
那時我父親已經是大校了,很多人認為,他當將軍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可是我卻不姓羅了。兩歲那年,我媽媽因公犧牲,父親又躺在醫(yī)院動不了,我就被送給一戶姓蔡的人家收養(yǎng)。
我的養(yǎng)父是個小學校長,曾經是我父親的戰(zhàn)友,非常喜歡鴿子。當兵五年,提干無望,他就退伍回家了,先當民辦教師,后來考成了公辦教師,工作之余除了下地干活,就是侍弄鴿子。為此,我養(yǎng)母沒少跟他翻臉,動不動就罵,你太喜歡你那些鴿媽,你就跟它們睡吧,晚上不要來煩我。我們兄妹幾個也覺得他有點玩物喪志,不務正業(yè),難怪當兵提不了干。養(yǎng)父倒很開明,老早就告訴了我的身世,從上小學一年級起,每年暑假都準許我到奶奶家住上一段日子。從蘿卜坪到蔡家灣,有四十八里路,要經過好幾個丫口,其中有個叫小街丫口的,位于大坪山與吳王大坪子之間。丫口正中間有個高高隆起的石丘,但凡路過,人們都要從一兩百米處抱來石頭,放在石丘的最頂端。我不知其來歷。第一次是養(yǎng)父帶我,他抱我也抱。后來我自己走,即使沒人,也要自己抱,邊放石頭邊說,無名前輩,保佑平安,考上大學。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了,那不是無名前輩,而是我爺爺?shù)拇罄掀?,我的大奶奶??墒?,我心中一直有個謎,木馬怎么能飛?為什么大奶奶的身體會摔成十三瓣,而且不偏不倚,一個丫口落一瓣?
帶著這些疑問從繃干老者家的小院子里出來,白色的陽光熱辣辣地照射著大地,道路兩旁的槐樹、榆樹、楸樹、香樟樹、椿樹、杜仲樹、楓香樹、九層皮等,無不耷拉著腦袋,卷曲著葉子,蔫敗死垮一臉無奈的模樣就像那位在鄉(xiāng)場上枯守攤位的摳瓢老人。就連一向趾高氣揚的梧桐,也收起一張張綠色小傘,有氣無力地搖頭苦笑。而那些快樂的知了,正在享受著只有它們才能感知的涼爽,潮水般咿咿嗚嗚地叫得暢快淋漓。
小伙伴們黑不溜秋的,就像下山猛虎一樣撲向寨子門前的小河。河水很淺,他們就搬來大大小小的石頭泥塊,在河溝中間筑起一道堤壩,形成一米多深的水塘。第一次來奶奶家過暑假,我就見識了二三十個小男孩一齊光溜溜地撲進塘里的壯觀場面。我猶豫了好半天,才脫光衣服,慢吞吞地走進水里。小伙伴們歡迎我的儀式簡單而又熱烈,他們排成一排,合攏手掌,一齊向我潑水,直到我大聲討?zhàn)?,宣告投降?/p>
融入隊伍后,他們就讓我參加比賽。比賽項目不是蛙泳,不是仰泳,也不是狗刨式自由泳,而是打迷頭。比賽規(guī)則非常簡單,就是把頭伸進水里,看誰憋氣的時間最長。我在一旁觀看了半天,他們中的冠軍是馬腦殼,能憋兩分零六秒,而我之前的最佳成績是兩分十八秒。但我是外來戶,不敢冒尖出頭,憋到兩分零一秒就放棄了,獲得第二名。
比賽結束,我們都有點累了,就紛紛爬上河岸,將一件破了幾個洞的衣服掛在一根四五米長的竹竿上插在石縫里,然后貓著腰,弓著背, 地鉆進青枝綠葉的稻田里。水稻正茁壯成長,稻稈站得筆直,又堅又挺,還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只是水稻葉子有些割人,劃過肌膚時感覺癢癢的,過后會熱辣辣地疼。
我們跟在馬腦殼后面,爬過三四塊稻田,回過頭去,那件分不出顏色的破衣服在風中孤獨地搖曳。我們在田坎上坐下,挖陰溝里的淤泥將身上厚厚地糊上一層,然后就像一條條泥鰍,趴在田埂上翻曬。差不多一個小時過去,那件衣服悠然消失,馬腦殼一聲令下,我們重新鉆進稻田,鉆回河溝,跳進水里,盡情嬉戲一番后,才戀戀不舍地上岸穿衣。此時大巖已經起蔭,四邊的寨子里傳來七長八短的吆喝聲。那是小伙伴們的父母在喊他們回家吃飯。午餐非常簡單,無非是酸菜下洋芋,有的人家吃完洋芋后會有半碗包谷飯。吃過午飯,大家都得干活,有的打豬草,有的跟著父母上山挖洋芋。我也會跟著奶奶上山,她挖,我背,每次只能背半籮,一下午要背五六趟。
直到有一天要離開了,我才問馬腦殼,二哥,為啥每天洗完第一澡,就得鉆稻田?馬腦殼大我四歲,比我高出一頭,因膽子大,講義氣,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哈哈一笑,說兄弟,那是為了讓鮮花們好開放。我懂了,春暖花開,一首山歌伴著淙淙泉水響了起來:
好朵鮮花鮮又鮮,可惜生在河中間。
心想伸手采來戴,又怕落河不見天。
我咧嘴一笑,就跟著養(yǎng)父上路了。走了很遠很遠,快到小街丫口了,不經意地一回頭,才看見馬腦殼帶著一群小伙伴,背著花籃,拿著鐮刀,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送就是十來里。
二
在蘿卜坪度過的每個暑假,我的表現(xiàn)都不錯,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歡和愛護。但是這次,我故意慢吞吞地走,等送別的大伙走遠了,才急匆匆地往大坪山方向走去。
奶奶已經七十歲了,原是地主家的丫鬟,比我爺爺小二十幾歲。爺爺去世后,她寡居了四十多年,獨自把我父親、伯父、叔叔與姑姑拉扯長大,確實不容易。記得我也曾問過她關于撂石堆的事情,她說她也不清楚,大坪山上有個護林人,已經一百多歲了,或許他知道。好吧,問他去。我早就想揭開這個謎底,解開這個疑問了。
大坪山高聳入云,但山上卻比較平緩。爬過大陡坡,翻過抱腰巖,就進入大坪山了,此時再回臉去看蘿卜坪,就像一個凌亂的小雞窩,松垮垮地鑲嵌在陽長高原上。所以蘿卜坪又叫雞窩寨。不過那是別人叫的,蘿卜坪的人從來不這樣叫,在他們看來,即便是狗窩,也是天底下最好的。
進入大坪山,天氣就涼多了。之前我一直以為大坪山上就跟吳王大坪子一樣,肯定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吳王大坪子在蘿卜坪的東南方,左側是大坪山和月亮巖,右側是箐門口和大營頂頂,穿過箐門口,就是波光粼粼的海子潭了。我每次回家,都要從吳王大坪子的邊緣走過,望著那片無邊無際的草坪,不但心曠神怡,還會浮想聯(lián)翩,似乎三百多年前的戰(zhàn)火烽煙還在眼前彌漫,似乎吳三桂的萬馬千軍正被驍勇善戰(zhàn)的水西彝兵重重包圍。但吳王大坪子上豐盛的水草,加上漫山遍野的砂糖果與紅刺莓,卻讓朝廷大軍得以休整,等待后援。后糧草運到,官兵反擊,水西兵馬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吳三桂攻陷猴兒關,占領白泥屯。幾十年后,滿清政府徹底終結統(tǒng)治水西地區(qū)千百年的土司制度,完成了改土歸流的歷史進程。
奶奶說,吳三桂攻打箐門口,死了一萬八千人,全部埋在萬墳坡。萬墳坡就在小街丫口下面,盡管烈日炎炎,也顯得陰風慘慘,從小街丫口望去,慘霧愁云,終年不散。奶奶再三叮囑,一個人走小街丫口,千萬別看萬墳坡,稍不留神魂魄就會被吸走。所以每次獨自經過小街丫口,我都是一路小跑,快速通過,直到跑過了月亮巖,也不敢回頭。
可是從大坪山上望去,小街丫口就是幾個小土丘,一條古驛道從中間穿過,幾個彎彎,就拐進箐門口了。而萬墳坡,依然被一片黛青色的霧氣籠罩著,盡管十分渺小,卻也透出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與詭異,但并不那么恐怖了。時空與距離,淡化了它給我?guī)淼膲毫涂謶帧?/p>
再看看大坪山,雖然山上比較平緩,但并不像吳王大坪子那樣一馬平川,長滿野草,山上最多的是密密層層的樹林。在兩道白巖之間,大概有五公里那么遠吧,全是整整齊齊的松樹,有風吹過,嗡嗡嗡的松濤,就像海浪拍打著礁石。而松林的周圍,是層層疊疊的灌木叢和雜木林。雜木林里樹種十分復雜,有化杲、白楊、狗肋、銀杏等高大喬木,而灌木叢里則更加復雜,幾乎什么都有,最多的是杜鵑。杜鵑花也叫映山紅,此時并非開花的季節(jié),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除了花季的繁華,一年之中,它們只能在靜寂與煩悶中無聊地苦守日子,將光陰一寸一寸地煎熬。漫長的冬季,凄風苦雨與冰雪霜凍將它們的苦悶和哀愁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無從傾訴,更無法逃離,唯一的選擇就是沉沉睡去。只有來年的春風,才能將它們喚醒,然后在一夜之間點燃生命,怒放芳華。此時暑期已過,進入初秋,杜鵑們昏昏欲睡,誰也不想搭理我。我也沒心思理會它們,我要尋找的是護林人。
好在山上有條一兩米寬的土路。這條路平平整整,彎彎曲曲,既沒有車轍,也沒有蹄印,路上鋪疊的落葉已有半尺多厚。由此可以判斷,這條路已經很長時間沒人走了。
風停。樹靜。午后的陽光靜靜地照著,山下鋪天蓋地的蟬鳴,在這里一絲也聽不到,甚至連一聲鳥叫都沒有。太幽靜了,反而有點讓人害怕起來,仿佛靜謐的樹叢中,隨時隨地都會鉆出白衣飄飄的幽靈,或者張牙舞爪的鬼怪。習慣了塵世的喧囂,才知道隱居深山原來不但需要很大的勇氣,更需要堅定的信念,否則十天半月都堅持不下去。
我正要轉身下山,突然發(fā)現(xiàn)左側的山包上站著一個人。那是一個長滿灌木的小山包,離我只有三四十米。大坪山上的灌木很有特點,就是從下到上,由茂到疏,由高到矮,這種分布方式不但層次分明,而且特別適宜人在崗上活動。
我只看見那人的上半身。他腦袋碩大,面孔黧黑,肩膀寬闊,身材魁梧,腰上挎著一把彎刀,背上背著一卷繩子,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扶著一根標槍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有四五尺長,搭在肩上,后頭好像掛著兩只野物。
喂,小哥,你是哪點來的?他語音渾厚,擲地有聲,可惜很土,聽著怪別扭。
我是蘿卜坪的,來找護林人。我本想說是蔡家灣的,但蔡家灣離這里太遠了,就只好說是蘿卜坪的了。
你們有幾個人?
就我一個人。
他露出不太相信的神情,因為從蘿卜坪到這里少說也有三十里,并且全是山路,還要爬大陡坡,還要翻抱腰巖,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肯定不敢孤身前往。
我連忙補充說,我真是一個人來的。
他嘿嘿笑了下,說我不是不相信,這座山的四周都被我下了套子和陷坑,很少有人敢來,你怎么不怕?
我說我不知道,所以就不害怕。你下了什么套,挖了什么坑?
他說都是安箐雞野兔的,一旦被套住,是很難解開的。山下有人被套過,就不敢上來了。
我恍然大悟,驚喜地問,叔叔,你是護林人嗎?
他說不是,是獵人,打獵的。
啊,獵人,都什么年代了,還有獵人?我在心里感嘆著,眼里放出好奇的光芒。
獵人說,可是現(xiàn)在山上的獵物很少了,幾乎絕跡了,我就變成了護獵人,以前安箐雞野兔的套子和陷坑,只好用來安人了。十幾年前,這山上到處都是箐雞,一天到晚,吭吭地叫得很歡,野兔、野豬、狐貍、山獐、巖羊、白面猊等也隨處可見。它們在林中穿來穿去,和睦相處,可現(xiàn)在你看,這山上風靜清野的,靜得怕死人。他不說還要好些,他一說,我又感覺到了這山里有一種死亡般的靜寂。于是問,叔叔,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護獵的?四年多了。五年之前,這山上每天都有上百人來打獵。那些山下人歹毒得很,全部使用氣槍和弩箭,甚至還有真槍的,才兩三年,這方圓幾十里的大山就被洗劫一空。箐雞沒了,兔子沒了,僥幸逃脫的狐貍、山獐、巖羊、白面猊等全都遠走他鄉(xiāng),躲到燕子大箐去了。萬不得已,我才行動起來,在六條進山路口和周邊山上設下陷坑和套子,捉拿那些偷獵人。直到大前年,才漸漸沒人來了。
我問這么多年,你到山下去耍過嗎?
他搖搖頭說,幾十年了我沒出去過,一直生活在這片深山里。怪不得他說話打土音,原來是很少與人說話造成的。我為明白這個道理而欣喜異常。又問,是你爸爸媽媽不讓出去嗎?他嘿嘿一笑,說不是,是我不想出去,我家里其他人都經常往外面跑,就我自己不想出去。
我覺得他是個怪人,但不是壞人,于是再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他說還有兩個,一個叫黑箭,一個叫白云。奔跑的時候,黑箭就像一支黑色的利箭,又快又準,沒有哪只獵物能夠逃得出去;白云是白色的,就像一片云飄來飄去。
去!我以為他說的是人,聽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原來是兩只獵犬。
后來,山上的獵物越來越少,它們就不再追山了,無聊的日子一長,就耐不住寂寞,開始下山去玩,出去一趟幾天幾夜才回來。
我覺得他怪可憐的,便用安慰的口吻說,叔叔,等過兩年那些獵物重新跑回來,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不要心焦嘛。他嘆了口氣,說直到今年春天,幾撥雨水一下,山又變青水又變綠,野物們才悄悄地陸續(xù)回來??伤鼈円呀涀児粤?,莫說箐雞,連小鳥都不敢叫了,大白天全都藏起來,只有到了晚上才敢出來活動。每天黃昏,我都要去把網收起來,把陷坑的機關解開,以免陷住它們,把它們弄傷。
我問他,你肩上的這兩只獵物,是哪里來的?
他有些慚愧地說,昨天晚上下雨,有幾個網沒收,就網住了一只箐雞和一只野兔。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獵物了。
那你吃什么?你可是獵人呀?
我種莊稼,吃糧食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你知道有個護林人嗎?我其實是來找護林人的,找他打聽個事情。
獵人的笑容悠然消失,臉色也變得灰暗起來,說你來得太晚了,再也不見著他了。
他走了嗎?他回家去了嗎?
是的,他走了,回家去了。獵人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凄涼,臉上也流露出無限哀傷。
我愣了半天,長長地嘆了口氣,假裝無所謂地說,那就算了,我原本是想打聽小街丫口的事情。
獵人淡淡地問,你想打聽小街丫口的什么事?
撂石堆。聽說他曾經在大坪山上親眼目睹一個年輕媳婦,騎著木馬飛來,摔落在小街丫口。
哈哈,哈哈哈,太扯了,簡直太扯了,你是聽誰說的?
我紅著臉說,十三爺說的。
哦,那個羅繃干的話你也聽?
他居然認識十三爺!這個人看上去怪怪的,但因為認識十三爺,瞬間覺得他親切起來,激動地問,你認識羅十三?你認識十三爺?
獵人搖搖頭說,不認識,只是聽說過這個人。我跟你講,小街丫口的那個撂石堆,其實不是羅繃干說的那樣,不是什么小媳婦騎木馬,而是一只老虎餓死了,人們不忍心看它露在光天野壩里,紛紛撿石頭把它埋起來。撂石堆其實是個老虎墳。
我覺得這個版本太普通了,一點都不好玩。還有我覺得這個版本一定是假的,是他現(xiàn)編出來哄我的。但我不敢公開反對,因為護林人死了,大坪山就是他的天下。但我還是禁不住問,你是怎么知道的?護林人說的。護林人活了一百多歲,啥子不曉得?別看他從沒出過山,這山里山外的事情,他可看得一清二楚。
看來他說的是真的了。我為我的這次徒勞奔波感到有些沮喪,便打起他肩上野物的主意來,笑瞇瞇地問,叔叔,你那只雞賣不賣?獵人回臉看了肩膀后頭一眼,說你問這個干嘛?你想買?是的,我想買去給我老爸燉口湯喝,他太辛苦了。
你老爸太辛苦?你老爸是干啥的?
教書的。
教書?不就是嚼牙巴骨嘛,有啥辛苦的?不賣。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想買,因為我根本就買不起,我只不過是想轉移話題,借機開溜。見他態(tài)度如此,我做出很失望的樣子說,不賣就算了,我要回去了。說完,我就轉身想走。
慢!獵人大喝一聲,把我嚇了一跳。要是平時,我老早就拔腿跑了。可是我不敢,因為這里是大坪山,是那獵人的地盤。我只好回過頭來,有些心虛地問,叔叔,您——
獵人說,你的右腳已經踩中套子,再走一步,就會被套住。還有,你左腳邁出去的方向,恰好有兩個陷坑,就算這個套子套不住你,那兩個陷坑也會把你陷住。太恐怖了,我不由自主地篩起糠來,滿腦子地想,要是他不肯讓我下山怎么辦?我奶奶、養(yǎng)父和父親,會不會來救我?
獵人見我被嚇得全身發(fā)抖,咧嘴一笑,說你不是要找護林人嗎?我可以帶你去。我可憐兮兮地說,他不是已經死了嗎?叔叔,我想回家,再也不到處亂跑了。回啥子家喲,一個小屁孩居然敢獨闖大坪山,還回啥子家嘛。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明天再說。你轉過身來,盡管往前走,我?guī)闳ヒ娮o林人。
護林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誰跟你說他死了?我是說他回家了。
我無可奈何,只好轉身,把邁出去的腿收回來。獵人煙一樣從對面的山包上飄過來,黑杵杵地站在我面前。這是人嗎?分明是個野人,或者說是個巨人,粗手大腳的不說,還穿著藤衣藤褲。而這些東西,以前只是聽十三爺說過。他說,黑洋大箐中有一種野人,長得又高又大,不會吃飯,只會吃野物,身上穿的衣服全是藤子織的,刀都砍不爛。以前只是覺得他在講故事,都不是真實的,羅繃干的話嘛??墒谴丝蹋覅s親眼看見了,那線條粗粗的硬硬的,還發(fā)出黑黝黝的光芒,不是藤子是什么?
獵人也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的衣服,拍拍胸脯說,這是藤甲衣,老護林人送給我的?,F(xiàn)在人嘛,不要說做了,連藤子長在哪里都不曉得。聽說這身衣服牢得很,幾百年都穿不爛,子彈都打不穿,就是有點怕——他尷尬地笑笑,不肯說下去了。
我接口道,怕火。
獵人瞪大眼睛,張圓嘴巴,傻兮兮地問,你怎么知道?
我是聽故事聽來的,諸葛亮火燒藤甲兵。
獵人粲然一笑,說肯定又是那個羅繃干說的。別管他了,我們走吧。
我只好跟著他,往大坪山深處走去。
三
獵人的腿真長,他走一步夠我走好幾步。我們沿著林間小道,大概走了半個多小時,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山村。村子很小,只有四五間茅草房,只聞雞鳴,不見犬吠。在村莊的周圍,還真有一坡一坡的山地,長滿了青枝綠葉的包谷。在山下,包谷已經黃殼了,可在這里,它們才開始戴紅帽。
我以為這村莊就是獵人的家了,可他卻帶著我繞過村莊繼續(xù)走。繞過幾個山包,穿過幾片樹林,眼前又出現(xiàn)一個小村莊,同樣只有四五間草房,同樣種著一坡一坡的包谷。
我問,叔叔,你家就住在這里嗎?
還遠著呢。大坪山方圓三十里,住著七十二戶人家,一家一個寨子。
一家一個寨子?那還不把這座大山占滿了?
怎么占得滿?現(xiàn)在只剩七八家了,其他的早就搬走了。
我心想這還差不多,不然這大坪山還怎么號稱原始森林?我再問,叔叔,護林人的家離這里遠嗎?
遠,很遠。他原來不是山里人,因為媳婦跟著別人跑了,才搬來這山里,一住就是幾十年。
哦,原來是這樣,原來他是因為人生不順,才來這大山里隱居的。
打破砂鍋問到底是我最大的毛病,因為這個毛病,大家才叫我“蔡問”。我忍不住又問,叔叔,拐走護林人老婆的,是個什么人?
他呀,就是你們蘿卜坪的羅木匠。
??!怎么會?拐走護林人老婆的,怎么會是我爺爺?聽說我爺爺善良得很,性格也很懦弱,連個螞蟻都不敢踩,怎么會去拐別人的老婆?
那女的就是朱家溝朱老板的閨女,從小就許配給護林人。十六歲那年,護林人當兵去了,十五年音信全無。等他回來時,他的女人已經被蘿卜坪的小木匠拐走了。
他有沒有去找羅家算賬?
找啊,怎么不找?兩家還因此打了起來,動刀動槍的,死了好幾個人。
還動了槍,死了人?
當然嘍,你以為護林人是好惹的?他可是滇軍團長。羅家也不是瓤人,小木匠雖然軟弱,但有個堂哥在周西成手下當特務營長,于是兩家就了干起來,火線打了三四天。
我的天哪,打了三四天,得浪費多少子彈?這些子彈如果拿去打鬼子,得消滅多少敵人?我問,叔叔,那最后是哪家贏了?
平平過,兩家都沒贏。后來滇軍大舉進攻,黔軍抵擋不住,周西成一命嗚呼,護林人趁機血洗蘿卜坪,搶回了女人。
哦,原來是這樣。護林人是不是從此放下刀槍,帶著女人在大坪山隱居?
呵呵,算你猜對了一半。打敗黔軍后,護林人升任旅長。但他不愿繼續(xù)從軍了,覺得打打殺殺的沒意思,從此就在大坪山隱居,卻沒有帶女人。像他那樣剛強的男人,怎么還會要那種無情無義的女人呢?他抓住那女的,咔嚓一刀砍了。
那也太殘忍了,簡直不是人!
護林人后悔了,躲進大坪山后再也沒出來過。后來保安團搜山,也沒把他搜出來。再后來人們漸漸把他忘記了,他卻出現(xiàn)了,成天背著一桿槍在山上巡邏,不讓人砍一棵樹,逮一只鳥。后來野物越來越少,山上的獵戶也開始開荒種地,慢慢地變成了農民??上慕夥拍悄觊_始到包產到戶結束,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到山外安家去了,如今只剩下七八戶人家。
那你怎么不下山?
下山去干嘛?山下人心太壞,一下這樣亂搞,一下那樣亂搞,你怕整不死人?六幾年死了多少人?七幾年死了多少人?八幾年又死了多少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十多年前我家里來了一個年輕人,聽說是什么“四人幫”爪牙,要被抓去關抓去打,實在沒地方躲了,就逃進大坪山來了。但依我看,那是個大好人,還當過五六年兵呢,怎么會是爪牙?這不是誣賴人嘛。
后來呢?他到哪里去了?
躲了兩個多月,就下山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沒說,我也沒問。哦,我想起來了,他說他是蔡家灣的,離這里有五十多里路。
蔡家灣的,當過五六年兵,被人誣陷為“四人幫”爪牙。我心里突然一片澄明,感激地看著這個身材魁梧的巨人。盡管他與世隔絕不懂世故人情,但我知道,他是一個絕對的好人。因為他收留過的那人就是我的養(yǎng)父。我很想對他說,那人下山后,誣陷他的人就垮臺了,他便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村里有文化的人實在太少了,加上他的書教得好,早就轉成公辦教師并當上校長了。我還想對他說,那人就是我養(yǎng)父,他沒有忘記你,他經常跟我們提起你,我們一家都很感激你。他很想來感謝你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十多年了,一直都沒來成??墒?,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心情復雜地走著。此時我已經不再害怕,也不用擔心天黑了不到家養(yǎng)父會著急。雖然歸家的日子是他定好的,但拖延一兩天也不是不可能。我都已經十二歲了,馬上就要上初中了,獨自從蘿卜坪到蔡家灣,已經走了好幾趟了。
漸漸地太陽偏西了,山里的樹林越來越深,越來越密,越來越大,灌木叢和松樹林不見了,滿眼都是幾抱粗的大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這么大的樹,忍不住贊嘆道,神樹,怎么會有這么多神樹?在山外,這么大的樹木,早就掛滿紅布條條,供人磕頭燒香、跪拜求福了。
獵人嘆了口氣說,幾十年前,這山里全是這樣的大樹,莫說豺狼野豬,就是老虎豹子也經常出沒。山外的那些人實在太壞了,他們成群結隊地扛著斧頭索子上山,把一片一片的千年古樹全都砍倒解破扛走了。
他們是砍去修房子嗎?
修他爹腦殼!全部拿去燒炭,練什么鋼鐵。哎,大坪山方圓三十里,至少有二十里的面積被他們砍光了,剛才你看到的那些松樹,都是護林人后來種的。
我問,叔叔,你也種過樹嗎?
獵人嘿嘿一笑,說種過,種過,當然種過。我一共種了一萬八千棵松樹,五千五百棵白楊,四千八百棵杉樹。護林人種得更多,他一共種了十多萬棵樹。哎,要一千年,至少也要五百年,那些樹才會有這么大,你看這孽造的,絕子絕孫都不止。
后來,那些人怎么不繼續(xù)砍樹?
砍?你嫌他們砍得還不夠?砍得連老虎都沒東西吃,都沒地方去了。有一天一只饑餓的老虎跑出來,吃了一名指揮砍樹的干部,他們才停止了。可惜那已經是最后一只老虎了。
那老虎呢?后來去哪里了?
躺在小街丫口的撂石堆里了。
呀,原來如此!那我大奶奶——護林人的——那誰,還真不是騎木馬摔死的了。
獵人回過頭來,亮汪汪的眼里閃著調皮的光芒,那眼神分明在說,這下你相信了吧?但我還是不確定相信他還是相信十三爺。雖然十三爺喜歡吹牛,但我寧愿相信他吹的都是真的,因為從他嘴里繃出來的故事,最精彩,最好聽。
我問,為什么大家都不說撂石堆是老虎墳?
獵人不屑地說,山下那些人,總喜歡把真的說成假的,把假的說成真的,誰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走吧走吧,路還遠呢。
四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崎嶇,甚至只是毛毛路,有時從樹洞里穿過,有時從山洞里穿過,剛剛跨過一道山泉,又爬上了一座懸崖。站在崖頂,整個大坪山全都呈現(xiàn)在眼前,重重疊疊,莽莽蒼蒼,真是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此時太陽快落山了,遙遠的天邊飄滿了紅霞。我從未見過地這么大,天這么圓,第一次相信了“天圓地方”這句話。
獵人就像一座黑塔,昂首清嘯:歐——歐——也許是太遼闊太空曠的緣故,他的嘯聲沒有蕩起群山的回應,卻喚來了成千上萬只小鳥。這些小東西,原本隱藏得好好的,一聲也不吭,突然嘰嘰喳喳地從四面八方飛來,圍著我們在山崖上空層層疊疊地飛舞。鳥的歌聲密密匝匝,此起彼伏,既像波濤洶涌,又像萬馬奔騰,更像收音機里傳來的交響樂曲。獵人高興得像個孩子,又蹦又跳,興奮地說,前幾年這山里根本就沒幾只鳥,全被山下的壞蛋們捕嚇走了,后來我封山禁獵,它們才飛了回來??墒歉郧氨?,還是太少了,那時只要護林人站在這里一聲清嘯,小鳥多得連太陽都看不清。護林人?怎么不是你?那時還輪不到我。只有成為護林人,才有資格站在這里召喚小鳥。現(xiàn)在你已經不是獵人了?是的,從此刻起,我就不是獵人,而是護林人了??墒莿倓偅氵€跟我說你是獵人呢!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我已經完成從獵人變成護林人的儀式了,我成功了!我跟你說,老護林人走后,我就開始站在這里召喚小鳥。我試了一千多次了,可是都沒有成功,一只小鳥都不肯飛來?,F(xiàn)在你看,它們全都來了。從此,我再也不會打一只鳥,拔一根鳥毛。你以后就叫我護林人,別叫我獵人了。
小鳥們飛了幾分鐘后,就慢慢散去了。暮色越來越濃,氣溫更加涼了起來,我禁不住打了兩個寒噤。其實這個山崖,已經是大坪山主峰了。獵人——不,應該叫他護林人——佇立峰頭,昂首四望,宛如一尊山神??粗L凜凜的樣子,我突然想起許許多多小畫書里的將軍,薛丁山、薛仁貴、楊宗保、楊六郎、呼延慶、呼延贊、岳飛、岳云、張飛、關羽、趙云、宇文成都、裴元慶……可是,這些都不像他。雄闊海,對,他就是雄闊海!
雄闊海!我突然喊了出來。
暮色蒼茫中,他回過神來,俯下身問,你餓了嗎?他不問還好,一問才發(fā)覺自己真的餓了。早上八點,我就從奶奶家吃飯起身,吃的是包谷飯。現(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許多人家連包谷飯都沒得吃,光吃洋芋。兩碗包谷飯加上半缸缽嫩豆扁,一般是抵不到現(xiàn)在的,何況我一直都在翻山越嶺。饑腸轆轆的我看著護林人肩上的箐雞和野兔,忍不住咽了幾下口水。護林人哈哈一笑,說你早就餓了,就是不敢說。我們回家吧,回去整點東西給你吃。
天未斷黑,滿天星星就捧著一彎新月出來了。在山下,我從來沒見過這么藍的天,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星星,特別是橫貫南北的那條天河,似乎比平時遼闊多了,那幾顆最亮的星宿也似乎比月亮還要更亮一些。風涼涼的,空氣里帶著一種香甜的感覺,我不知道這芬芳來自何處?;蛟S是桂花已經開了吧,可是,這也不是桂花的香味。正要起身的護林人忽然抽了兩下鼻子,伸長脖子向四周聞了聞,左手半舉,卷著四個指頭,唯獨伸著食指,凝神傾聽起來。果然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沙沙沙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巧,很微弱,就像村里的某位老人,在遙遠的山頭對著月亮飲酒彈琴。
彈月琴。
我聽奶奶說,我爺爺曾經是方圓百里月琴彈得最好的。他對著月亮彈琴的時候,不但月亮不走了,星星也會停下來。樹上的小鳥全都悄悄地飛過來,圍著我家的小院靜靜地欣賞,仿佛那是天地間最美的音樂會??上覐奈葱蕾p過,因為我沒見過爺爺,我只見過他的照片。一張黑色的照片,裝在一只黑色的鏡框里。那是一位清瘦的老人,面容和善,長須飄飄,透出幾分清逸的感覺,有點不像是木匠,至少也應該是個小地主或私塾先生。但事實上我爺爺連私塾都沒讀過,雖然我爺爺?shù)臓敔斣浽诜綀A百里聞名遐邇,是個有名的鄉(xiāng)紳。我爺爺?shù)母赣H不但讀過書,還會吟詩作對,我在奶奶的房間里,還找到他批閱過的《七言千家詩》。安順三槐堂的出版物,雖然紙張早已泛黃,但看上去特別親切,仿佛一脈書香沿著血脈飄了下來,可惜到我爺爺那里突然斷了,到我這里才似有若無地續(xù)了起來。
我瞬間有了寫詩的沖動。若干年后我成了小有名氣的詩人,留宿大坪山的那個夜晚,卻永遠成為無法書寫的絕唱,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淌。
我快凍僵了,抖抖索索地想伸展一下手腳。護林人卻做了一個別動的手勢,我只好站著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暮色完全消失了,整個大坪山上清幽幽的,月光與星光融匯在一起,就像透明的、無邊的絲綢將我們一層一層地裹住,哪怕手腳輕微晃動,這輕柔如水的絲綢就會一波一波地蕩漾。
這樣的夜晚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護林人卻早已習慣了。沙沙沙的聲音漸漸消失,那一縷淡淡的芳香也隨之飄走。他說,剛才,有一只麝鹿從這里經過。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聞到這種香味了,原以為它們已經絕跡了。我不知道麝鹿是什么東西,但能夠散發(fā)出那種芳香的動物,即使不是神仙,也應該是精靈了吧,于是充滿敬畏地說,它又回來了。是的,它又回來了。它是山神的孩子,是整座山的靈魂。只要有它存在,許許多多的動物,包括羚羊、狗熊、豹子、老虎等等都會回來。小時候我也見過老虎和豹子,可自從毀木煉鋼后,它們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你想念它們不?
當然想啊。每當特別想的時候,我就會走到你上山的那個路口,對著小街丫口的老虎墳默默地張望。那是大坪山上的最后一只老虎,當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已經靠著一塊巨石死去多時了,瘦得皮包骨頭。人們不忍心,就撿石頭把它埋了起來。
我說,這證明山下還是好人多吧。
他考慮好半天,才點了點頭,說我們回家吧,連我都餓了。
五
月華似水,星光如熒。此時整個山上又歸于寂靜,卻又無法寂靜,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小草、蟲子等,似乎都在卿卿我我,竊竊私語。偶爾有風吹過,樹葉輕輕地搖晃著,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夜空里,三三兩兩的貓頭鷹和夜蒙鼠自由自在地飛翔,誰也沒有發(fā)出聲音,誰也不愿破壞這夜晚的寧靜與和諧,它們飛翔的影子畫出黑色的翅痕,很快就被皎潔的月光融化、熨平。
樹林里陰森森的,但并不可怕,因為有護林人。此時我覺得他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尊山神,這山里的花仙、草圣、蛇妖、樹魅以及各種各樣的精怪,統(tǒng)統(tǒng)歸他管轄,只要有他存在,它們全都畢恭畢敬、俯首稱臣。
跟在護林人后面,我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榮耀和自豪,就像陪伴在君王身側的大臣,同樣有著君臨天下的威儀與指點江山的氣魄。一個豪氣沖天的人是毫無畏懼的,此刻即使叫我赴湯蹈火,我也會毫不猶豫,勇往直前。
護林人帶著我,小心翼翼地翻下山崖,回到路上,然后步履如飛地走著,穿過一片竹海、兩座樹林、三道峽谷和一片草甸,再翻過一道山梁,突然傳來汪汪汪的犬吠聲。這狗的叫聲明顯與山外的不一樣,是那樣欣喜和興奮,我心里不由為它們點贊。
黑箭!白云!大步如飛的護林人大聲地喊。
犬吠聲越來越近,果然一道黑箭朝我們飛來,后面飄著一朵白云。但護林人不讓它們靠近,用手一指,它們就停在三四米遠的地方,乖乖地坐在地上。護林人罵道,喂豹子的,玩夠了,曉得回家了?那兩只狗就像因為貪玩,幾天幾夜才回家的小孩一樣,慚愧地低下頭,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無賴樣。護林人命令,在前面帶路,回家!
黑箭與白云就像得到赦令一般爬了起來,汪汪汪地叫著,邁著歡快的步子朝前跑去,我和護林人緊隨其后。幾分鐘后,我們來到一座院子前。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一間茅草房,四周圍著木柵欄,兩扇木門半掩著。白云黑箭在門前停下,一左一右,先把木門掀開,然后站在兩邊,做出恭恭敬敬的模樣,把我們迎進院子后,又雙雙把門關上。真是兩條好狗。它們的忠誠與聰慧讓我羨慕不已。但我知道,這一生一世,這樣的狗我永遠都無法擁有。但我并不嫉妒,因為養(yǎng)父告訴過我,人生中有些東西注定是無法擁有的,你有的別人不一定會有,別人有的你也不用嫉妒,老天爺分配事物時一定是考慮過的,如果好處都讓一人占盡,那天下豈不大亂了?比如我沒能提干當官,原來是想讓我回家教書育人;我沒能上戰(zhàn)場立戰(zhàn)功,原來是想讓我回來為英雄照管孩子。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有得有失,有補有償,非常公平,又非常奇妙,只要心態(tài)平和,就會各得其所。養(yǎng)父的話我一直難以理解,但就在此刻,我腦海里靈光一閃,全都明白了。當時我想,如果換成我父親,他當然不愿要這兩條狗和這座山,他要的是士兵、軍營和武器;而我的養(yǎng)父,當然更喜歡學生、講臺、學校,還有白鴿。我呢?如果把黑箭白云和兩砂鍋書籍放在一起,我當然更愿撲向裝書的破砂鍋。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意地笑了起來,天地悠然閃寬,心底一片澄明。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叫“悟道”。
護林人帶著我走進茅草房,點上煤油燈。這房子除了房頂上的茅草,其余全是木料做成,每根柱子都有一抱多粗,四周的板壁、腳下的地板、頭上的天花板,全都是杉樹板子。去年我家建房子,每個周末,養(yǎng)父都要帶著好幾個人,到幾十里外的燕子箐扛木頭,而每天放學后,我則和堂哥叮哐叮哐地用解鋸解板子,在拼命拉鋸的過程中,我曾在心里一遍遍地想,修間房子好麻煩。
我家房子終于建好了,除了房頂上的水泥瓦,其余一半是木料,一半是石頭,就那么一間石木結構、三廂兩進的瓦房,花去了我養(yǎng)父教書十年存下的工資,賣了我養(yǎng)母喂養(yǎng)的三頭五百多斤重的大豬和一頭兩歲多的牯牛,此外還借了不少外債,欠了百十個人工。為了還那些人工,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只得背起小背籮,去幫鄰居們背石頭。石場還在兩公里外的山上,每天十幾趟背下來,腿和肩膀一樣疼。
我家的大瓦房跟這間小木房比起來,可差遠了,雖然它是目前村里最氣魄的建筑,遠遠望去,誰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蔡校長家。我不由在心里贊嘆不已。進屋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間小木房一分為三,左邊的屋子里擺著桌椅板凳,看來是個起居室;正中的屋子里放了兩張木床,鋪著干凈的被褥,是臥室兼客房;右邊的屋子應該就是廚房了,我沒進去,不知里面是啥模樣。護林人招呼我在起居室里坐下休息,他卻帶著白云黑箭到廚房忙活去了。很快,廚房那邊就傳來了煙火氣息與一股嫩嫩的清香。半個小時后,護林人用一只土缽端著滿滿一缽玉米棒子進來說,幺,這個季節(jié)沒啥好吃的,將就吃幾個嫩包谷算了。
白天在山上遇到的那幾處包谷,看樣子還不能吃,不知他的嫩包谷從何而來。其實,嫩包谷一直是我的最愛,可養(yǎng)父母和奶奶從來都舍不得給我吃,除非被老鼠啃了半邊,他們才不得不砍回來,邊剝邊罵。我一邊用鐮刀削著老鼠吃過的黑黑的印痕,一邊也在心里幫忙罵?,F(xiàn)在,突然有了一大缽又粗又大的嫩包谷,引得我口水咕嘟咕嘟直冒,抓起就啃。我實在太餓了,一眨眼就啃了兩個。有了墊肚子的,才不那么急了,發(fā)現(xiàn)這嫩包谷真香,嚼在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吃第三個的時候,我想起護林人還沒吃,拿著啃了幾口的玉米,有些猶豫起來。但實在經不住誘惑,又啃了起來??型甑谒膫€,護林人進來了,這次他端來滿滿一砂鍋煮熟的洋芋,后面跟著黑箭和白云。
護林人在我對面坐下,黑箭和白云端坐在他兩旁,他先扔給它們幾個洋芋,呵呵地笑著問,我種的包谷好吃不?我連忙點頭說,好吃,好吃,又香又甜。雖然吃下四個嫩包谷了,但只有半飽,肚子依然咕嘟咕嘟地攪動著,口水往上直冒。
獵人一邊吃洋芋一邊招呼我,吃呀,快吃,這些全是給你的,吃了不夠就吃洋芋。我們山里人簡單得很,不像你們山下的,來了客人就三盤四碟的端上來。他吃洋芋吃得非???,把洋芋剝開一個口子,撮著手指往中間一擠,一口一個。我看看他的肚子,再看看砂鍋,心想,這囤籮般的肚皮,估計這一砂鍋洋芋還不夠。他說三盤四碟,我才想起他扛回來的箐雞和野兔,怎么不煮來招待我呢?野兔肉燉洋芋,該是一種怎樣的美味?但我不好意思問,雖然心里很想吃。既然他都說那嫩包谷全是給我的,那我就不客氣了,雖然吃不成兔子肉,也喝不成箐雞湯,能夠把嫩包谷一頓吃個飽,也算了卻一樁心愿了。
當我把六個玉米全部吃完,他也差不多快把一砂鍋洋芋吃完了。黑箭和白云早就溜走了,我才隱隱地聞見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那香味很奇特,似有似無,絲絲縷縷,卻牢牢地牽扯著味蕾與食欲。我又吃了幾個洋芋。雖然覺得很飽了,但吃得太單一,反而胃里不舒服,即使灌了兩碗涼水,還是難以壓下去。聞到清香,有一種很想抓來吃掉的沖動。叔叔,那只麝鹿是不是又回來了?我側耳聽了半天,偏著頭問。
護林人搖搖頭說,沒有啊,沒有。我的鼻子耳朵都靈得很,沒有聞見也沒有聽見。
我說我聞到它的香味了。護林人哈哈一笑,轉身往廚房走去,幾分鐘后轉了出來,手里端著一只砂罐,砂罐蓋子上撲著兩只土碗,另外還有一把木勺和兩雙筷子。我興奮得差點跳了起來,使勁地朝肚里吞了幾下口水。那一刻我仿佛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簡直是想什么就來什么,想喝箐雞湯護林人真的就端來了箐雞湯。
護林人把砂罐放在桌上,再放下土碗,我和他一人面前一只,然后再遞給我一雙筷子。輕輕揭開蓋子,隨著水氣的蒸騰,一股濃濃的香味撲鼻而來。奇怪的是,這香氣里沒有肉香。真的沒有肉香。我正感到奇怪,護林人已經幫我盛了一碗,也給自己盛了一碗,說,我曉得你想吃兔子肉或箐雞湯,但我已經是護林人,不再是獵人了,不能再煮野物,更不能吃它們的肉,熬他們的湯,只好把這個東西煮來招待你。這可比箐雞湯和兔子肉好多了,老護林人在的時候,一年也舍不得喝一碗,他能夠活到一百多歲,全靠這東西強筋健骨。來,吃吧,吃了身強力壯,長命百歲。說著,他先端起碗,慢慢地品嘗起來。我也端起碗,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蘿卜狀的東西往嘴里送。哇!放下碗,我腸子扭得生疼,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護林人哈哈一笑,說這東西聞起來很香,吃起來卻很苦,某些人吃不了這份苦,所以才享不到這份福。來,吃吧,別學十多年前的那位山外客,寧死也不喝一口湯。說完,他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我再次端起碗來,閉著氣喝了一口湯。這湯剛入口時苦得要命,舌頭都差點苦斷了,喝下肚后卻慢慢地回起甜來,一股清香似乎從心底升起,緩緩地緩緩地飄了出來,彌漫在整個房間里。稍后,又從房間里溢出去,飄蕩在廣袤的樹林和山野。
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再次拿起筷子,夾起“蘿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一股苦味,又把所有的幻覺和美感苦沒了??噙^之后,那種甜甜的、香香的感覺又來了。之后再吃,就感覺不到苦了。吃著吃著,我就在滿山的芬芳中沉沉睡去。
六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太陽暖暖地照著,我緩緩地睜開雙眼,首先看見的是藍藍的天空和悠悠的白云。山風從耳旁吹過,不遠處的松林發(fā)出嗚嗚嗚的濤聲。濤聲不大,但低回、悠遠,就像虎嘯龍吟。我明明是在護林人的小木房里睡著的,怎么會在這里醒來?我迷惑不解,連忙坐了起來。左顧右盼,哪里還有護林人的影子?除了陣陣松濤,山里非常靜謐。
護林人!我想大聲喊叫,可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寧愿相信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是真真實實地做了個夢。是我太累了,躺在這里,然后睡了過去,夢見了護林人以及他的小木屋。
我伸手往旁邊一摸,居然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驚得跳了起來,跑出兩三米遠,回頭一看,地上放著一只野兔和一只箐雞。它們被藤子綁著,挑在一根樹枝的兩頭。我明白了,這是護林人送給我的禮物,是夢中的護林人送給我的禮物。我慢慢地走近箐雞和野兔,它們真是受傷而死的,身上還有傷口和血跡。原來,這山上真有套子和陷坑,千萬不能擅自闖入。
嘎——嘎——一群白色的大雁,排著整齊的隊伍,從吳王大坪子的上空飛來。秋天到了,冬天快要來了,它們要遷往南方過冬。那一刻的我非常羨慕這些鳥兒,它們多么自由,多么浪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砰!砰砰!可是,它們卻在幾百米外的月亮巖上空遭遇了伏擊,三聲槍響,兩只大雁應聲而落,其余的哀鳴著,慘叫著,朝著大坪山拼命地飛來,從我頭上掠過。
我親眼看見雪白的羽毛在天空中飛舞,那兩只受傷的大雁就像兩只斷線的風箏,搖搖晃晃地急速下墜,那嘎、嘎的慘叫一聲低過一聲,最后落在那座高高聳起的山頂上。
山頂上有三個人。他們歡呼著,還打了幾個唿哨以示慶賀。
我難過地低下頭,看看身邊的野兔和箐雞,又抬眼望著漸漸遠去的雁群,它們已經飛越大坪山上的草甸、樹林、山泉、溝壑、懸崖和灌木叢。它們沒有停下歇息,而是繼續(xù)趕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做一只飛鳥也不一定幸福,生活中同樣每天充滿艱辛與危機。既然做一只會飛的鳥生活都不一定完美,那作為人,特別是作為普通人的我們,還有什么可抱怨的?老虎夠兇猛了吧,最終的下場是餓死在小街丫口;吳三桂的大軍夠厲害了吧,最終卻命喪箐門,一萬八千個靈魂無處皈依,數(shù)百年前的郁結至今仍然無法消散。
本來,我心里一直都對父親充滿怨恨,恨他把我生下來卻沒有盡到撫養(yǎng)責任,恨他把事業(yè)看得比親人和生命還重。同時也恨我養(yǎng)母,恨她對我那么苛刻,漠不關心,而對她的親生兒女,卻當成寶貝。雖然我在蘿卜坪玩得很開心,但我奶奶有十多個孫子孫女(包括外孫和外孫女),從內心深處,她也肯定不在乎多一個或少一個我,在最親最親的親人眼中,我只是個多余的人物。村民們雖然尊敬我,但我感覺得出他們尊敬的其實是我父親。他是這個村里最顯赫的人物,但除了給村民帶來一些心理慰藉外,什么好處也沒有。偶爾也會有人抱怨,說某村某寨的誰誰當了縣長,不但把村里和寨上的電拉通了,水接通了,甚至連公路也修通了,我們蘿卜坪假巴意思出了個師長,官當?shù)帽瓤h委書記還大,莫說修路了,連電都拉不進來,馬上就要進入九十年代了,還點煤油燈。
這個時候,我也會在心里附和他們的埋怨與嘲諷,覺得我父親一點都不顧眾。好幾次我都想提醒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他連親生兒子都顧不過來,怎能顧得上你們?你們原諒他吧,或許他真的太忙了??晌覐奈凑f出來,因為他們中絕大數(shù)人在提起他的時候依然神氣活現(xiàn),依然充滿自豪。特別是十三爺,把煙桿往腰上一別,說起我父親的故事來特別帶勁。幺們,你們曉得不,那年我們縣七十二人一起去當兵,自衛(wèi)還擊第一仗就犧牲了六十八個,剩下的四個有一個就是我們村里的,身中三槍,一等功臣,戰(zhàn)斗英雄……馬上就要當將軍了,我們村遲早得以他的名字來命名。每次說到這里,我都站到一邊去,遠遠地躲著。十三爺把我喊過來,站好,讓小伙伴們向我立正敬禮。然后對他們說,你們知道不,他不但是英雄的后代,還是烈屬。烈屬你們知道不?就是烈士家屬,政府說了要照顧和優(yōu)待……
我之所以不那么討厭十三爺,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其實每次他說這些的時候,我都激動得熱淚盈眶。十三爺雖然繃,卻是蘿卜坪的最高領導者——黨支部書記。當年還是他送我父親去當兵的呢,于是逢人就吹,直到把我也打造成膜拜對象與熊貓級保護動物。
相反,我奶奶卻非常低調,七十歲了,依舊上山干活,依舊自食其力,從不向人們夸耀自己的兒子,也從不得罪和欺侮任何一個村民。村民們悄悄商量過了,等她百年之后,一定要在村口為她立塊貞德碑。如果真能實現(xiàn),那可是蘿卜坪開天辟地的大事情。我一直幻想著村民們給我奶奶立碑的情景??墒墙洑v了大坪山上的這場奇遇,以及親眼目睹那兩只大雁被殺,以前所有的幻想和怨恨全都煙消云散。
嗚——我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了清脆悅耳的鴿鈴聲。那聲音那么熟悉,那么像我養(yǎng)父用竹筒制作的鴿鈴發(fā)出的聲音!我趕緊站了起來,循著鈴聲望去,果然有群白鴿,已經越過小街丫口,朝蘿卜坪方向飛去。我連忙揮舞手臂,大聲呼喊,白鴿,我在這里!我在大坪山!可它們聽不見。任我喊破喉嚨,它們依舊朝著蘿卜坪方向,越飛越遠,最后變成幾個小黑點,消失在藍天白云下。而蘿卜坪,那個目所能及的小村莊,安靜得就像鴿籠。不,更像雞窩??上抢锊皇撬鼈兊募遥膊皇俏业募?。當我正因失望而迷茫的時候,遙遠的天邊又出現(xiàn)了幾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然后漸漸變白。
原來是它們飛回來了,原來是我家的鴿子飛回來了。這次我堅信,它們一定是來尋找我的,因為昨天我沒有按照規(guī)定的日子回到家里,養(yǎng)父放心不下,就派它們前來尋找。
嗚——我又聽見熟悉的鴿鈴聲了,連忙把衣服脫下,拿在手里使勁地揮舞,邊揮邊喊: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真后悔,怎么不給它們取個名字?其實我不太喜歡鴿子,平時也懶得理睬它們,不但不喂它們糧食,還嫌它們咕咕咕地叫得吵死人。可是到了這種時候,我才發(fā)覺它們是那么可愛,那么親切!
鴿子們沒有看見我,更聽不見我的呼聲。它們擦著大坪山的邊緣,朝月亮巖方向飛去。我著急了,連忙拼命地跳著哭喊,鴿子,不要去那邊,不要去那邊!鴿子們哪里聽得見,依舊義無反顧地朝月亮巖飛去?;貋恚▲澴?!我在這里,你們趕緊回來!我抓腳舞手,歇斯底里,幾乎把嗓子喊啞了,喚來的卻是砰——的一聲槍響。鴿群驚散,白羽紛飛??粗侵皇軅镍澴訐u晃著向下跌落,我憤怒極了,對著斜對面的山頭大聲叫罵,你們這幫壞蛋!你們打我家鴿子,你們——會遭報應的!可那三個人根本就不理睬我,他們手舞足蹈,舉槍歡呼。
陷坑、套子、麻繩、葛藤、竹鏢、竹箭,拿下他們!我憤怒地狂喊著,沒心沒肺地詛咒著,眼前忽然放大,一下拉近了與月亮巖的距離。我看清那三個人了,我好像認識他們,卻想不起他們是誰。那是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兩男一女,全都穿著民兵訓練的迷彩服,其中有個男的,手里握著一支七九式半自動步槍。
去年暑假,養(yǎng)父帶我去了趟父親的部隊,父親教我打過這種槍,臥姿射擊,百米之內我槍槍十環(huán),那些當兵的無不嘖嘖稱奇,紛紛夸說虎父無犬子。
那只受傷的白鴿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真想把槍搶過來,然后一人一顆花生米,斃了他們!我伸出手去,怎么也夠不著槍,卻發(fā)現(xiàn)拿槍的那家伙,身旁居然有個機關模樣的東西,像是一根樹枝,又像是一根竹棍。這幾個家伙非常聰明,一眼就看出了那些機關陷阱,每一個動作,都能巧妙地避開危險部位。人算不如天算!我大吼一聲,猛地把手伸了過去,居然碰到了那根似竹非竹的東西。嘩地一聲,果然有張麻繩編織的大網突然張開,仿佛從天而降。那家伙緊急閃避,但沒閃開。另外兩個壞蛋驚慌失措,分別向身后退去,緊接著慘叫一聲,雙雙掉進陷坑。
救命啦!救命啦!令人驚悚的喊叫聲驚醒了我,眼前的景象迅速拉遠,月亮巖又回復原來的位置,那幾個壞蛋的慘嚎和呼救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鴿鈴消失,我腳下卻有咕咕咕的聲音,低頭一看,原來是三只白鴿,卻不是我家養(yǎng)的。我有些失望。但經歷了這番變故,已經不再討厭鴿子。它們害怕極了,全身抖抖索索,往我的腳下猛鉆。我把它們圈攏,用手撫摸著光滑潔白的羽毛。家里養(yǎng)鴿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輕撫鴿子,第一次覺得它們那么可愛。我摸了摸它們的翅膀下面,空空的,沒有鴿鈴。我心里一暖,再次斷定,剛才那群帶著鴿鈴的一定是我家的。它們一定是找我來了,可它們到哪里去了呢?這群傻瓜,瞎子。一想起它們中有一只因為出來找我,居然被人開槍打死在斜對面的山頭上,我心里又升起了無邊的仇恨和怒火,正要朝著月亮巖罵過去,清脆悅耳的鴿鈴聲又響了起來。它們又飛回來了。它們繞著大坪山飛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視線。我再次站起身,揮舞著衣服大聲喊叫。它們終于看見我了,折著翅膀朝我飛來,落在我的身旁,圍著我咕咕咕地叫喚。我激動得想哭,卻沒哭出聲來。我跪在地上,把它們全都攬在一起,然后微閉雙眼,兩手合十,朝著月亮巖的方向,默默地祭拜。
鴿群歇息了半天,突然有兩只拍拍翅膀,帶著美妙的鈴聲朝山下飛去。我連忙跑到山崖邊,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拿著草帽,手搭涼棚,朝著大坪山張望。我又是激動,又是興奮,又是委屈,剛才沒流出的眼淚,嘩嘩嘩地涌了出來,哽咽著喊道,爸爸!爸爸!也許是距離太遠了吧,養(yǎng)父沒有聽見。但那兩只白鴿已經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戴上草帽,把鴿子取在手上,又朝大坪山張望了一陣,才開始爬山。他已經確定我在山上了。
我知道無論怎么喊,他都聽不見。我連忙穿上衣服,返回睡醒的地方,背上書包,抓起挑著野兔和箐雞的樹枝,放在肩上擔著,然后招呼鴿群,匆忙下山。山路彎來拐去的,一下被溪流擋住,一下被山林掩映,一下又是懸崖峭壁,直線距離幾十米,走起來卻有好幾百米遠。等我下到半山腰,養(yǎng)父也快爬到半山上了。在一道山路轉彎的地方,我看見他戴著草帽,彎著腰桿,正急急忙忙地向上爬著,離我還有半公里。我大聲呼喊,爸爸!爸爸!這次他聽見了,抬頭望了望,大聲回應說,你趕緊下來吧,我去月亮巖看看。
月亮巖沒有大坪山高,但卻相當險峻,想要爬上去,還得耗費不少時間。養(yǎng)父不愧是偵察兵出身,不但慣走山路,而且健步如飛。我又餓又累,此時看見親人,繃緊的神經突然松弛下來,更加疲軟無力,便坐在地上歇息。那群鴿子一路跟著我,咕咕咕地叫著,一下一下地跳著,它們長有翅膀,但全都徒步陪我下山。我把它們攬在身邊,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心想這么漂亮這么可愛的小動物,以前怎么就沒感覺呢?難道,人與動物之間也要產生了感情,才能真正讀懂它們的美麗?
我正感嘆著,養(yǎng)父已經走到月亮巖腳了。他循著小路,攀藤附葛,很快就爬到了山頂,小心翼翼地尋找了半天,終于下山了。
我也帶著鴿群,繼續(xù)下山。十多分鐘后,我們終于匯合了,養(yǎng)父愛憐地看著我,把水壺和麥餅遞給我,說吃吧,看把你餓的。
我先灌了兩口水,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著,邊吃邊把麥餅撕碎,扔在草地上喂鴿子。鴿子們咕咕咕地叫著爭搶食物,那外來的三只也不例外。
等我吃飽喝足,才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捧著已經死去多時的鴿子和大雁一臉黯然地坐在路邊,不言不語。他的腳下,還放著兩只野兔和一只箐雞。
我瞄了一眼從山上挑下來的野兔和箐雞,再看看養(yǎng)父腳下的那幾只,突然生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疑問。
爸爸,你在月亮巖頂上,有沒有找到那三個人?
沒有。我也聽到槍聲了,可山頂上沒人,只有這三只野物,一只被網子網住,兩只被陷坑陷住,都受傷死了。哦,你怎么不回家,跑到大坪山來了?
奇怪了,明明是三個人的,怎么變成三只野物了?難道,野兔代表男人,箐雞代表女人?難道,我挑下山來的箐雞和野兔,也是偷獵者的化身?
我驚得差點跳了起來。養(yǎng)父見我沒回答,繼續(xù)問,你在山上見到什么了?
我說,我見到了一個身材魁梧、身穿藤衣的——三十多歲的護林人。他把我?guī)У揭婚g小木房里,吃了東西睡下,第二天醒來,卻是在頭天遇見他的地方了。
養(yǎng)父淡定地說,你遇見的不是人,是神。十幾年前,我就遇見過他了,還在他的小木屋里住了兩個多月??上移夂芫螅瑳]吃他給的東西。
那你吃什么呢?
我自己挖野菜、找野果。
那你還要不要去見他?
他是神,不是隨便可以去見的,想見他的人不一定見得著,不該見他的人如果見著了,就是這個下場。養(yǎng)父說著,指了指地上的野兔和箐雞。
我明白了,我瞬間明白了。但還是問,聽說大坪山上還有一位一百多歲的護林人,那次你見著了沒有?
養(yǎng)父想了一下,說他們應該就是同一個人,不,應該是同一個神。我見到的,是他年老時的模樣,而你見到的,是他年輕時的模樣。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養(yǎng)父這些野物怎么處理。養(yǎng)父想了想,說埋掉吧。說完我們就動手挖坑,將那三只野兔和兩只箐雞埋在了一起。
七
第二年夏天,我再次來到蘿卜坪,向十三爺講述了我在大坪山上的奇遇。這個繃干老者,吹牛吹了一輩子,以為我也是在吹牛,打死也不肯相信。
為了證明我說的是真話,我只好邀他一起去探訪月亮巖,只要能找到那支槍,就能證明我所言非虛??烧冶檎麄€山頭,就是沒找到。
十三爺不聽勸告,非要去大坪山驗證,結果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十三爺失蹤后的第三天,村里組織了幾百人上山搜尋,我也加入了搜尋的隊伍。我們搜遍了整個大坪山,不但沒有遇見機關陷阱,連那間小木房也沒找著。整座山里空蕩蕩的,除了花草樹木,一只鳥兒也沒有。
連我曾經遇見過的那幾個小村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想,他們一定是被護林人藏起來了,不愿讓人看見,不愿讓人打擾他們寧靜的生活。
再次離開大坪山,我走在整個搜山隊伍的最后面。正要下山的那一刻,黯然神傷的我驀然回首,卻看見護林人和十三爺,帶著密密麻麻的箐雞、野兔、狐貍、山獐、野鹿、野豬等,微笑著向我揮手,而在他們的頭頂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也在熱烈歡送。
我心里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下來,也對著他們揮手致意,然后高高興興地下山去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上過大坪山,也從未對人說十三爺成了護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