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雯芝 周克敏
評彈前輩陸瑞庭老人說:“味者,耐思也?!笔裁唇小澳退肌?,即經(jīng)得起思考、思索,耐得住咀嚼、體味。
評彈首先要說理說清,只有立足于理,符合于情,聽眾們才會認可。但單單有“理”不行,干巴巴地說教,誰會買票進書場去聽?這就要把“理”化在“情”中,曲徑通幽,引人入勝。這種動人又撩人的“味”,會使聽眾欲罷不能。
由于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甚至面對同一個題材,藝術家們也完全可以創(chuàng)作出不同的作品來。在蔣月泉存世的一系列經(jīng)典彈詞開篇中,《劍閣聞鈴》正是一杯濃釅沁人的香茗,一盞甘醇誘人的美酒,一曲肺腑動人的絕唱,耐人尋味,余音悠長。同唱這一曲《劍閣聞鈴》,與他同時代齊享盛名的蘇州評彈藝術大師楊振雄的《劍閣聞鈴》相比,蔣月泉沒有那種華彩綺麗、響彈響唱的聲勢,但是,惟以摒卻浪漫、只顧慕求篤實,才打造出了一曲現(xiàn)實主義的佳作。同一首開篇《劍閣聞鈴》,蔣月泉先生和楊振雄先生的演唱風格可謂迥異。
評話《三國》里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周瑜為了加害孔明,要諸葛亮在十天之內(nèi)造出十萬支狼牙箭,否則按違反軍令處罰。豈知諸葛亮說“只需三天”,驚呆了周瑜,嚇壞了魯肅。十萬支箭,不說造,就是準備齊全原材料,都得需要整整一天的時間,三天怎能造好?魯肅為朋友孔明著急,怎么這么糊涂?十天造箭時間夠緊的了,好在有我?guī)兔Γ梢悦銖娡瓿?。這三天是你自己提出的,我怎么在旁幫忙呢?周瑜暗自高興:諸葛亮,這次你是死定了。我給你十天造箭,你完不成時,我羞辱你一番,也就算了。你現(xiàn)在自己“狠霸霸”,只需三天!好啊,軍中無戲言,到那時你不用頭顱來交令,看你如何下臺?諸葛亮呢,大家知道的,他一向是胸有成竹的。但聽眾的好奇心被他這“三天造十萬支狼牙箭”的“大話”吊了起來,要看他究竟怎樣個造法?又怎樣去曹操那兒“借”?曹操會上當么?曹操發(fā)覺上當會不會采取措施派人追趕?萬一追上了又怎么辦?諸葛亮呀,你太冒險了。嘿,多么有味!
我們曾在戲劇舞臺上看到京劇表演藝術家馬連良、譚富美等表演的《草船借箭》,感到很有味兒。但當你聽了評話《三國·草船借箭》后,你就會被評彈藝人的高超說功折服,咀嚼出的味道夠濃。它充分顯示了諸葛亮足智多謀、料事如神的非凡才干。因為有才干而遭妒忌,又因為有才干才擊敗了妒忌者的計謀。諸葛亮談笑風生,鎮(zhèn)定自若,他充分分析和運用當時的自然條件,巧制曹兵,圓滿完成了任務,可謂料事如神,膽略過人。最后連十分妒忌他的周瑜也不得不哀嘆:“諸葛亮神機妙算,我真不如他!”作者通過周瑜嘆服的話語來反襯諸葛亮的才干,使諸葛亮的形象更加鮮明、突出。另外,評彈藝人把魯肅的忠厚老實,周瑜的妒賢嫉能,曹操的剛愎自用,徐庶的身在曹營心在漢都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了出來。在品味的過程中,也讓我們感到,“味”與“理”是密不可分的。
書情不同,書味也各不相同。
喜悅的情節(jié),給人們傳遞的是歡樂愉快。以長篇彈詞《三笑》為例。一榜解元唐伯虎因為秋香在虎丘山上燒香及回無錫途中,無意中對他笑了三笑,誤以為有情,買舟追趕,一路上叫船家唱山歌,企圖以此來打動和吸引官船上的秋香出艙探望。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唐伯虎聽的是如癡如醉,以至于被大船上的秋香銀盆潑水也沒感覺。兩人講明唱一首山歌是一兩銀子,以船家的蓑衣須為憑,唱一首摘一根須。當船家唱到“秋香”與人結識私情逃走時,唐伯虎高興得把整件蓑衣拋給了船家,卻無意中打翻了水碗里的“銀子”(蓑衣須),碗也掉到了河里……這是唐伯虎從內(nèi)心生發(fā)出的歡快,引得書場里笑聲不絕。
風趣的情節(jié),必然是讓聽眾感到妙趣橫生。許仙和白素貞在西湖一見鐘情,臨分別時,白娘娘贈送許仙兩只元寶,每只五十兩。后來發(fā)現(xiàn)是錢塘庫銀,累許仙吃官司。許仙到蘇州投奔師叔王永昌大生堂店里,目的是請他保舉離開徙罪衙門。王永昌與許仙交談時,請許仙吃餛飩。但他是個刻薄鬼,做生意時經(jīng)常要克扣人家,怕別人也短斤缺兩,所以一面吃餛飩一面敷衍時,心里還在暗自盤算著餛飩店的老板是否揩油少給他餛飩,又不好明數(shù),于是,把自己吃的與許仙吃的湊成數(shù)字“五”,便于計算。許仙吃三只,他吃兩只……許仙一湯匙舀起五只,他為了弄清數(shù)字,只能喝點湯。許仙邊吃邊與王永昌攀談,“請問叔父大人,嬸母今年幾歲了?”王永昌正在數(shù)餛飩呀,正巧數(shù)到十五,脫口而出“十五!”許仙驚呆了!嬸娘年紀這么輕?王永昌發(fā)覺失言,馬上改正“五十”。寥寥一小節(jié),風趣幽默地拿王永昌為人刻薄小氣的性格描繪得惟妙惟肖。
而哀怨的情景,帶給聽眾的則是沉郁、凄涼的感受?!队耱唑选分小顿F升臨終》一折就是如此。金貴升過早謝世,可以說是咎由自取。但他在臨終前充滿了凄涼哀怨。他在法華庵堂病體沉重,如果這種狀況在南濠自己家中,只要請好郎中診治,各種藥材應有盡有,也許可以治好。可是在庵堂就沒有辦法了,缺醫(yī)少藥。金貴升這只“船”一日沉一日,幾次通過老佛婆和三師太向當家?guī)熖岢鲆啬襄敿邑M肯答應。一回去,師姑不規(guī)矩必然暴露,一庵性命難保。而且當家對金貴升與三師太相好有著強烈的吃醋心理,因此拒絕得很徹底,毫無回旋余地。嘴上說“待大爺身子略爽后再回不遲”,其實潛臺詞就是“要死就死在此地法華庵里,要出去,休想!”金貴升僅有的一點希望破滅。他是個聰明人,言外之音怎么聽不出來?無奈之下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之事,再三囑咐智貞保牢金家一脈香煙。這一段書,聽來凄慘。這就是“味”,凄涼哀怨的味。當智貞生下男寶寶,由老佛婆連夜送到南濠金家去,說書藝人來了個黑色幽默:“還好,南濠金家倒朆損失,出來一個(指金貴升),回轉去倒匣是一個(徐元宰),不過長短大小是大推板勒嗨。”書場內(nèi)聽眾禁不住發(fā)出哄堂大笑,悲哀的心情由此也輕松了一些。
評彈書中的“味”,是因人而異的。一方面是聽眾的感覺認同,一方面是藝人的藝術差異。同一部書,同一內(nèi)容,從不同藝人的口中說出,感覺和味道大不一樣。
以落回來說,藝人有各種各樣的落回方法,不盡是“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式的“明日請早”,而是五花八門。據(jù)前輩藝人說,《珍珠塔》中方卿二進花園,陳翠娥下樓“姐弟會”,亦名“小夫妻相會”,下胡(扶)梯十八級,說了十八回書,回回書的落回都各不相同。有些聽眾聽得“罵娘”,但又無可奈何,第二天老時間又到了,再聽。這就是評彈的魅力,評彈的“味”。
還有一種冷落回,非要藝人很有本領才能做到。在長篇彈詞《文武香球》里,女扮男裝的張桂英尋小官人龍官保到京城,借住“王家老店”,月臺上透空氣時,遇到店主的小姐王蕓英,發(fā)生一段頗有趣味的摩擦:張桂英忘記了自己是假男人的身份,想著自己是女的,對方也是女的,女碰女,調(diào)調(diào)情也不妨。可王小姐卻想,你是一個英俊青年,怎能與我說些出格的話?很不快,兩方面一時都緘默。這時,說書藝人就來了個冷落回:“張桂英嘸不閑話,蕓姑娘匣嘸不閑話,俚篤嘸不閑話,伲(指上下手兩位藝人)匣嘸不閑話哉啰,那就讓別人來講閑話哉啰,下去吧。”兩人下書壇,場內(nèi)聽眾掌聲不絕,為藝人高超的技藝而嘆服。
總之,一方面,評彈的“味”體現(xiàn)在藝術欣賞中。另一方面,評彈的“味”體現(xiàn)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藝術家面對大千世界浩瀚的生活素材,必須進行選擇、提煉、加工、改造,并且將自己強烈的思想、情感、愿望、理想等等主觀因素“物化”到自己的藝術作品之中。
參考文獻:
1.吳宗錫.評彈文化詞典 [M].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6.
2.劉大巍.論蘇州評彈表演技藝的藝術傳承[J].蘇州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
3.江浙滬評彈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編.書壇口述歷史[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06.
(作者單位:蘇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