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昊 張蓓
2016年3月,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在接受《大西洋月刊》專訪時,首次點名批評英國首相卡梅倫在2011年對利比亞行動后“被其他事務分了心”,導致利比亞陷入混亂。此言一出,輿論嘩然,部分英國媒體表示,白宮已不認為美英具有特殊關系。然而,4月22日奧巴馬在唐寧街與卡梅倫會面,在會后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奧巴馬以域外國家領導人的身份,勸說英國民眾選擇留在歐盟,用不避諱干涉英國內政的事實證明兩國關系依然特殊?;仡櫄v史,自英國時任首相丘吉爾提出“特殊關系”以來,美英這段“婚姻”歷經起伏卻從未說散就散。而在奧巴馬和卡梅倫任內,特殊關系遭遇新挑戰(zhàn),未來特殊關系的維持將更為艱難。
20世紀的三場“戰(zhàn)爭”——一戰(zhàn)、二戰(zhàn)、冷戰(zhàn)為美英關系的調整和升級提供了契機,其中二戰(zhàn)正式促生了美英特殊關系。二戰(zhàn)期間,丘吉爾多次提及美英“特殊關系”,認為這種關系是遏止戰(zhàn)爭、維護國際秩序的保證。丘吉爾曾對戴高樂表示:“每次要在你和羅斯福之間選擇時,我都會選擇羅斯福?!?/p>
二戰(zhàn)后,建立和維護國際秩序、反蘇反共的共同目標成為兩國“特殊關系”的根基,力量對比差距則確保了關系穩(wěn)定性。英國在二戰(zhàn)期間實力大損,戰(zhàn)后客觀上無法成為國際舞臺主角,主觀上卻仍渴望維持全球影響力,希望通過參與和支持美國設計的國際秩序、通過維護特殊關系實現(xiàn)自身戰(zhàn)略目標。英國相對弱勢的“小伙伴”和“跟班”角色保證了兩國在國際秩序問題上不會出現(xiàn)劇烈分歧,特殊關系在長時間內偶有波動但總體穩(wěn)定。
兩國在具體問題上的務實合作構成了“特殊關系”內涵。一是軍事合作。1978年,美國在北約空中力量部署的40%都在英國。冷戰(zhàn)后,美國仍在英國保留軍事存在;英國則在海灣戰(zhàn)爭、科索沃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中積極配合美國。二是核領域合作。1958年,美英簽訂雙邊防務協(xié)定,允許兩國交換相關科技信息與核材料。美國還向英國提供了“北極星”、“三叉戟”導彈系統(tǒng)等。三是情報合作。1947年兩國簽訂秘密情報協(xié)定,規(guī)定互不開展間諜行動,分享幾乎所有截獲的無線電信息,并促成英國政府通訊總部和美國國家安全局的緊密合作。冷戰(zhàn)后,美英情報機構在應對恐怖襲擊等諸多方面繼續(xù)維持了特殊的合作關系。可以說,核與情報領域的親密合作成為特殊關系的最本質內核。
美英最高領導人對兩國關系的投入程度是影響特殊關系的重要變量。歷史上幾對領導人的“情投意合”抬升了兩國關系的親密度,包括丘吉爾與羅斯福、撒切爾和里根、布萊爾和克林頓及小布什等。其中,最為眾人津津樂道的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靈魂伴侶”撒切爾和里根。兩個人都支持自由市場、有限政府、加強防務等理念,而且反蘇思想極其強烈,并抵御住了馬島戰(zhàn)爭、美國入侵格林納達等事件的沖擊。
奧巴馬與卡梅倫:特殊關系弱化?
走進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美英特殊關系出現(xiàn)了新變化。2008年,47歲的奧巴馬以“變革”口號入主白宮;2010年,44歲的卡梅倫作為保守黨新生代代表成為唐寧街十號主人。兩人均以“改革者”、“年輕血液”面貌上臺,均承諾要改革本黨本國。但是兩位領導人并未碰撞出特別的火花,始終維持相敬如賓、不溫不火的私人關系。在兩人的領導下,關于美英特殊關系式微甚至終結的論斷每隔不久就會見諸報章。
在奧巴馬與卡梅倫執(zhí)政期間,美英協(xié)調合作能見度明顯降低,兩國關系雖未現(xiàn)重大裂痕,但互相配合的情況日漸稀少。2013年英國議會否決出兵敘利亞的提案,讓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不得不“尋找其他可能同盟”。2015年英國在西方國家中率先申請加入亞投行,讓美國大為光火。由于卡梅倫政府致力削減政府預算赤字,頻頻威脅減少國防預算,引來美國強硬表態(tài)。正是這些“證據(jù)”讓很多觀察人士對美英特殊關系的未來持悲觀立場。
過去幾十年的歷史表明,兩國領導人國內政策、外交理念“對路”往往能給美英特殊關系注入強心劑。美英關系的當前變化與奧巴馬、卡梅倫的國內國際政策不無關系。盡管兩人對于國內經濟治理的思路迥異,但在國際事務上卻都奉行“務實”、“收縮”立場?!皧W巴馬主義”吸收了卡特與克林頓等自由、人道國際主義的民主黨外交政策傳統(tǒng),同時帶有強烈的尼克松式務實色彩。他摒棄“新?!钡能娛聠芜呏髁x,雖仍強調美國在西方聯(lián)盟的領導地位,但期待歐洲甚至中東盟友在應對地區(qū)安全挑戰(zhàn)上承擔更多責任。
英國作為美國最重要的安全伙伴,越來越難以達到美國的期望。卡梅倫上臺時正值歐債危機深度發(fā)酵,英國經濟重度受挫。卡梅倫政府為解決國內經濟問題,一方面整頓財政赤字,其舉措包括壓縮國防軍費等;另一方面,為給困境中的英國經濟打開門路,外交也越來越注重為商業(yè)利益服務。他調整以歐盟和跨大西洋關系為主要支撐的外交關系,與新興國家尋求積極均衡的外交關系,務實色彩明顯。此外,阿富汗、伊拉克戰(zhàn)爭后,英國尚未走出厭戰(zhàn)情緒,英國下院否決武裝干涉敘利亞的提案深受國民擁護就說明了這一點。
美英特殊關系的深度裂縫也在滋生,這主要來源于兩國對國際秩序的改革與完善持有不同態(tài)度。對于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力量的上升,美國抱有強烈疑慮,但英國敏銳地察覺到國際秩序演變帶來的機會,準備主動適應、搶占先機。因此,英國對與中國的合作持較為開放姿態(tài)。2013年卡梅倫訪華時表示英國將做中國在西方世界最有力的支持者。除率先加入亞投行外,在人民幣國際化、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等問題上,英國的態(tài)度也與美國截然不同。
無論是美英因合作乏力產生的近憂,還是兩國對國際秩序演變態(tài)度不一埋下的遠慮,不久后美英特殊關系都要迎來本世紀以來的最大挑戰(zhàn),那就是6月23日舉行的英國退歐公投。實際上,近年來英國疑歐勢力上升,與歐盟關系的轉變已引發(fā)美國不安。如果公投后英國退出歐盟,將改變美國對美英特殊關系的考量,英國將失去美國倚重的重要資產,美英特殊關系將迎來重大變局。
美國看重與英國的紐帶,除了英國本身的實力外,更重要的是其在歐盟發(fā)揮的作用。美英同屬英語世界,英國常常被比作美歐之間的橋梁。在經濟方面,美英在自由貿易等經濟理念上更為一致,英國留在歐盟可阻止歐盟發(fā)展成市場堡壘,在《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xié)議》的談判中,英國也能給予美國支持。在安全問題上,如阿富汗、伊拉克戰(zhàn)爭所展示的,英國是歐盟中與美國價值觀最一致、又有實力給予支持的國家,能一定程度上在歐盟內關照美國利益。在推動對俄羅斯強力制裁上,英國也在歐盟內為美國“搖旗吶喊”,確保歐盟能夠對俄羅斯采取一致的強硬措施。
2016年4月22日,英國首相卡梅倫在唐寧街十號會見到訪的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
此前,美國各界已在多個場合表示希望英國繼續(xù)留在歐盟,而奧巴馬總統(tǒng)4月訪問英國的核心任務也在于此。然而,這是涉及英國內政的敏感話題。早在今年3月,英國各政黨超過100名議員聯(lián)名致信美駐英大使,奉勸其敦促奧巴馬不要干涉公投。以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英國獨立黨領導人奈杰爾·法拉奇等為首的退歐派已就此大做文章,指責奧巴馬言行“蠻橫無理、極度虛偽”,批評奧巴馬“粗暴干涉”英國內政。即便如此,奧巴馬仍然要向英國民眾傳達一個重要信息,美英特殊關系的維系需要英國留在歐盟。遺憾的是,奧巴馬和卡梅倫可能過高估計了美國總統(tǒng)在退歐議題上對英國民眾的影響力。根據(jù)英國獨立電視臺的民調,60%的英國人認為奧巴馬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對自己無關緊要。
即便英國最終選擇留在歐盟,其在美歐之間的橋梁作用也趨于弱化。近年來,英國在歐洲的地位已發(fā)生顯著變動。歐債危機后,德國實力和權力強勢上升,法國退而求其次,英國則日漸被邊緣化。一方面由于英國身處歐元區(qū)、申根區(qū)之外,遠離當前歐盟治理任務的核心;另一方面由于英國已成疑歐勢力“重災區(qū)”,在歐盟名譽受損,難擔領導責任。除非英國能在解決公投問題后,積極重塑其在歐洲地位,否則美英特殊關系的一大支柱仍將不可避免受到削弱。
(孫成昊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所助理研究員,張蓓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