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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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臺凝香露昆山誓玉聲

◎六州笑

那是蟬鳴如歌的長夏，那是絢麗繽紛的昆曲舞臺，臺下人潮擁簇。張元和轉(zhuǎn)入后臺，掩門把嘈雜的聲響隔絕在外。

寂寂后臺，清涼幽靜，顧傳玠將書卷背在身后，一身戲服的小生長身玉立，眉目俊朗，朗聲背著昆曲臺詞《清平調(diào)》：“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弊肿滞褶D(zhuǎn)，清雋風(fēng)流。

他微闔著眼，仿佛隔絕了世間萬物，仿佛他已成了詩仙太白。李白是顧傳玠最喜愛的詩人，于他是黑暗鴻蒙里唯一的光，是萬丈深潭里倒映的明月——偏就此時，另一束幽光照來。彼時，張元和聽到他的臺詞，不由自主地和道：“一枝紅艷露凝香?！蹦且凰?，仿佛有一滴白露濺落，滿池漣漪翻卷，他的心湖訇然震蕩。

顧傳玠倏然睜開了眼——一個女孩倚在屏風(fēng)前，穿著一身戲衣，唇若點朱，修長的睫毛微顫，羞怯而順從地垂首。顧傳玠遇見了張元和，一言相契，笑意從唇角漾起，再無須任何多余的言語。

那是1936年的盛夏，告別昆曲多年的顧傳玠為義演重登舞臺，展喉一曲。張元和于戲中客串，兩人因此正式交往?；厥走^往，在張元和心中，這段始于年少的感情要歸功于于兩人鐘愛的昆曲。

張元和是蘇州張家大小姐，自幼學(xué)習(xí)昆曲，舉手投足間端莊淡雅，自有嫻靜風(fēng)骨。1929年，張元和與二妹張允和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讀書，和同學(xué)們自發(fā)組建了昆曲組。昆曲中最讓大家心心念念卻又看不到的，便是《牡丹亭》中的《拾畫叫畫》一曲，而那時在上海，將昆曲唱出傳奇之色的只有顧傳玠一人。

名伶顧傳玠18歲時已聞名戲壇，有人特意聽曲后評論說：“一回視聽，令人作十日思?！彼熨Y聰穎，勤奮好學(xué)，張家姐妹久仰他大名。一次，張元和與二妹聯(lián)合眾人，冒昧寫了封聯(lián)名信寄出，懇求顧傳玠再演一出《拾畫叫畫》?！斑对谕茫嬗形恼x……”她在信中用詞反復(fù)斟酌，懷抱著一顆雀躍景仰的少女心。本是一次冒昧的嘗試，不料顧傳玠真的答應(yīng)了，幾星期后他將在上海大世界登臺再現(xiàn)此曲。得知消息的張元和喜不自勝。

那晚的大上海燈光昏暗，舞臺不大，但劍眉星目的顧傳玠踏著步伐登臺的那刻，眾人都屏住了呼吸。這出戲需小生唱念近半小時，極考驗唱功。可他開喉頓嗓時，聲線婉轉(zhuǎn)流利，余音蕩氣回腸，臺上之人無不震撼，恍然宛若柳夢梅復(fù)生。張元和就靜默地坐在人群里，仰望這尊高處展袖的神明。幕布昏黑，眾人屏息，他仿佛有自內(nèi)而外的光芒閃亮，美妙得難以言喻……

他大約是舞臺上最凄然傳神的小生。他演唱時有皺眉的習(xí)慣，這缺陷卻無意成就了藝術(shù)的美感。舞臺上的小生一頓一蹙，滿心壓抑無處細(xì)訴，微微振袖回身，一聲哽咽唱斷人腸，千回百轉(zhuǎn)盡在眉間，人物悲苦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坐在臺下與他共享悲歡，戲曲落幕，潮水般的掌聲涌起，隱約有一層朦朧的情愫自她心底溢出，縹緲婆娑，虛無不明，只是曖昧的燈光映照著，她竟癡癡地落下淚來。

再遇顧傳玠已是幾年后。那時他于盛名之際罷唱昆曲，洗褪風(fēng)塵，再也不愿踏入舞臺。他得人資助，在南京念書。偏偏緣分如此巧妙，張家長子張宗和因熟諳昆曲，與顧傳玠成了極好的朋友，常帶他回家來玩。

偏偏那時，張元和在家學(xué)戲，隔簾后邊是家人帶回來的朋友。她正唱昆曲，驚覺來人是顧傳玠時，驚得嗓子生生卡住，慌慌張張停了唱，許是女兒家的羞澀，抑或是因為幾年前他是上海最紅的小生。她噤聲掩口，悄悄收起水袖，在里間隔著竹簾遙遙眺望。外邊的少年身姿英挺，她猜測他的眉眼風(fēng)韻更甚從前，只是竹簾模糊了他的面目，她想再望，卻又不敢，剎那心口如擂鼓，臉頰燒若云霞。

此后，顧傳玠常去張家做客，慢慢結(jié)識了同樣鐘愛昆曲的張元和。潛移默化間，兩人情愫暗生。此后便是開頭那幕昆山義演，罷戲多年的顧傳玠破例重登舞臺，兩人在靜謐的后臺兩廂對望，她一句“一枝紅艷露凝香”，電光火石間笑意漫在他眼底，愛慕如月破云開，心中敞敞亮亮，照進(jìn)了彼此的目光。

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是快樂而甜蜜的，可一旦確立關(guān)系，尷尬的問題便隨之而來?？箲?zhàn)時期，天天有日軍空軍在頭頂轟鳴盤旋，處境很不太平。二妹致信來，讓她到四川去避一避，張元和回信說：“我現(xiàn)在是去四川還是到上海一時決定不了，上海有一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好，但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事。”張元和指的便是兩人的婚姻之事。

顧傳玠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在大學(xué)教書，后來從商，做過很多買賣，但短期內(nèi)均無較大進(jìn)展。她理解他的苦衷，他要轉(zhuǎn)型提升，渴望得到人們的尊重、理解和支持，以致人們提到他時不再只說那是上海紅極一時的名伶戲子。

在那個門當(dāng)戶對的年代，張家是名門貴族，而顧傳玠縱被文人雅士追捧，皮囊再美，心志再堅，卻只是個出身卑微的伶人。張元和萬分忐忑，父親是開明之人，但她更怕輿論的壓迫。二妹果斷提問，堅定了她的信念：“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

是的，他是遺落在滾滾紅塵中的瑩瑩玉石，是她心頭永久留存的奇珍！

1938年，她下了決心，要與他訂婚，發(fā)信欲征得父親同意，誰料父親突然于此時病逝。她在悲慟中與顧傳玠完婚，上海報紙寫大標(biāo)題報道此事：張元和下嫁顧傳玠。那時顧傳玠的事業(yè)已有起色，可輿論仍是用“下嫁”一詞昭示他們天地懸隔的身份差距。顧傳玠開玩笑自嘲：“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弊宰饦O強的男子面對那些嘲諷該是多么受傷多么心痛，可為了年少初動的心，為了能與她共度一生，再多流言又有何懼怕。

他，一代昆曲名伶；她，蘇州九如巷張家長女?！堕L生殿?驚變》中，他唱唐明皇，她演楊貴妃，沒有驚變，沒有離別，有的只是情起年少時，一往而深。水袖拋起，昆曲唱徹，一個旋身回望間，仿佛還是年少初見時，兩顆心被彼此打動。此后張元和與顧傳玠長伴了三十余年，她追隨他至天涯浪跡，不離不棄……

編行箋

公子小白：在寧靜的夜里聽一曲昆曲，在黑暗中想象劇中人的水袖輕揚，有時站在這城市的寂靜處，一首昆曲仿佛可以讓一切喧囂走遠(yuǎn)。

夏芊西：戲曲是茶葉浸潤出的藝術(shù)。與昆曲相匹配的，我以為是碧螺春。功深熔琢，氣無煙火的水磨腔，迤邐聲起，裊裊娜娜，與深閨里的小姐最是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