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母親被騙了。
早晨10點(diǎn)時,她急急忙忙地回來拿錢包,直到午飯時,她還沒有回來。我們邊吃邊等,終于,母親神情恍惚地回來了,進(jìn)門的第一句話是:“總算到家了?!?/p>
原來,母親早上鍛煉時,遇到了一位中年婦女,主動與她拉家常。兩人相談甚歡時,來了另外一個中年婦女,自稱會看相,說我家最近有血光之災(zāi)。母親嚇壞了,請她指點(diǎn)。她便說自己道行不夠,要找?guī)煾?。母親回家拿錢,同時被她們叮囑千萬不要告訴家人,否則就不靈了。結(jié)果,她們開車把母親拉到附近的一個小區(qū),一人拿走她的錢與戒指,去跟“師父”商量,一人陪她在樓下等。不久,陪她的人也借故走了,母親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騙了。
異常拙劣的騙局。在我眼里,母親一直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她從困難年代走過來,勤勞節(jié)儉,不會輕易把錢交到別人手中。父親埋怨母親又傻又天真,母親眼淚汪汪地坐在那兒。我只好打圓場,說一定是騙子用了迷藥。母親抬眼看我,想了想,便附和道:“騙子肯定給我下藥了?!?/p>
父親報(bào)了警。
下午,我去上班,父親賭氣要去醫(yī)院看病,母親只好一個人去派出所做筆錄。
讓膽小怕事的母親一個人去回顧那場夢魘般的騙局,我很不放心。勉強(qiáng)堅(jiān)持到下午4點(diǎn)鐘,我再也坐不住了,請假回去看母親。
下了大巴,我急匆匆地往家趕,卻看到前面是母親熟悉的身影,她身邊同行的是一個陌生人。我好奇,便悄悄地跟在她們后面。
“我大兒子在山東,二兒子在四川……”
母親語速很慢,帶著一點(diǎn)兒山東口音,談起自己的兒女,總是自豪不已。
到了家門口,母親與陌生人道別。我走上去,叫了一聲“媽”,本想問她做筆錄的情況,一出口卻是:“剛才那人是誰?”母親說:“半路碰上的,不認(rèn)識。”我聽了便有一些生氣,責(zé)怪她不吸取教訓(xùn),早晨剛被騙,下午又跟不知底細(xì)的人說家里的事。
“聽口音,是北方人,人挺好的?!蹦赣H小聲說。
“以后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有話回家說?!被蛟S我的語氣過于嚴(yán)厲,母親的臉一下紅了。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武漢,父母退休后便雙雙過來。母親是山東人,父親是湖北人。在武漢生活,對于父親來說,是葉落歸根;對于母親來說,則是嫁雞隨雞。在北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她,聽不懂武漢話,也受不了武漢的氣候。
被騙這件事,讓母親幾個星期都沒睡好覺。我一再告訴她,騙子的同伙一定早就摸清了我們家的情況,所以才會“神機(jī)妙算”,讓她深信不疑。母親很不喜歡我的說法,在她看來,每一個主動與她說話的人都是好人。
“那個小張,不笑不說話;那個推銷保健品的,從沒逼我買東西,倒是總教我保健知識;還有水果店的小王,是我們老鄉(xiāng)……”母親說得委屈,父親卻不耐煩地打斷她:“你怎么就有那么多話要說?”
與母親相比,父親的性格則開朗得多,并且愛好廣泛,在小區(qū)里有棋友、麻友、釣友。我曾經(jīng)建議母親去跟小區(qū)的老太太一起跳舞,她不愿意。母親一生操持家務(wù),除了看看農(nóng)村題材的電視劇,幾乎沒有什么愛好。
兩個月后,公安局打來電話,說在附近端了一窩騙子,讓母親去認(rèn)人。
被抓住的正是騙母親的那伙人??蓮墓簿只貋恚赣H卻一點(diǎn)兒也不高興。她默默地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輕手輕腳地洗菜炒菜,仿佛犯了大錯似的躲著我們。父親悄悄告訴我,詐騙團(tuán)伙里有一個人是常與母親一起鍛煉身體的“老朋友”。
在我們看來,這是一件小事,母親卻因此一下子變得蒼老起來。父親說,她是心里有火,一直沒咽下這口氣。
轉(zhuǎn)眼秋天到了,這是武漢最好的季節(jié)。母親卻極少出門,連早鍛煉都放棄了。
早晨,她忙完一家人的早餐,便坐在桌前,邊看我吃早點(diǎn),邊與我說話。母親喜歡說過去的事,而那些事情,身為女兒的我,已經(jīng)聽過太多次。偏偏早餐時間又短,我寧愿安靜地吃點(diǎn)東西,想想當(dāng)天要處理的事情。所以,對于母親的嘮叨,有時我是不耐煩的。母親一旦看出來,便會噤聲。如此幾番下來,她便也對我說得少了。
一天,我的一份文件落在家里?;丶胰r,家里靜悄悄的,我以為沒人,卻聽到母親在陽臺上說話,聲音不似平時,倒有幾分像夢囈。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只見母親站在陽臺上,手里拿著幾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在家鄉(xiāng)的幾個老姐妹,有的已經(jīng)故去,有的也跟著兒女去了外地?!拔掖髢鹤釉谏綎|,二兒子在四川,你們家小安子還在上海嗎?上海話難懂吧,武漢話我都聽不太懂……”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在沒有朋友的城市里,在都市安靜的一角,母親的背影顯得那么孤單。
我終于明白一生慎重的母親為什么會上當(dāng)受騙了。孤獨(dú)的人總是格外貪戀那一點(diǎn)關(guān)懷與溫暖,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搭訕,總好過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沒有回憶的街道上。我眼里含著淚水,悄悄鎖門離開。
晚上,我對母親說:“今天下班回來,有個人問我‘你媽是不是回老家了。她說很久沒看到你,想跟你聊天。”母親的眼睛里閃著光,急急地詢問我那個人的長相,然后瞇起眼睛,認(rèn)真地聽我描述。
“是老趙吧,我們山東老鄉(xiāng),不過,也可能是老陳?!蹦赣H說。
“媽,你看你,整天不出門,小區(qū)里你的朋友都想你了?!蔽艺f。
母親靦腆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沒有什么朋友?!?/p>
第二天早晨起床,沒看到母親的身影。父親說她去健身器材那兒了。
上班前,我特意繞到健身器材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母親一個人在轉(zhuǎn)腰器上百無聊賴地轉(zhuǎn)動著身體,花白的頭發(fā)在晨風(fēng)中似江邊秋日的蘆花。旁邊的跑步機(jī)上,一個中年婦女在跑步。過了一會兒,中年婦女上了另外一個轉(zhuǎn)腰器。在我母親的對面,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聊天。深秋的日光忽然變得溫暖。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媽媽,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即使那是一個女騙子也沒關(guān)系。”
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騙子,而是孤獨(dú)。當(dāng)我與父親將母親從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小城市連根拔起,移植到武漢這座大城市時,她就成了一株沒有養(yǎng)分的樹苗。她隱忍、認(rèn)命,努力地不留戀過去。然而,每個人都屬于社會,都需要一個盡可能大的世界。在與這個世界中的各色人等的交流中,讓她感到自己被需要、被重視。 (一葉知秋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我不過無比正確的生活》一書,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