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琪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望月如滄浪,是清亦濁?——題記
一
竹葉瑟瑟作響,月色如江水般傾瀉而來。竹影橫斜,疏離,像在江面上沉浮。
那么尖棱棱的竹葉,居然會顯得這樣無助。沉浮于月影之中,如同一葉孤舟。
旋即,我若笑,哀竹之哀,算是對得起世人對我的評價了?!爸窳制哔t”,本就是世人所取,與我何干。
我展開衣袖,撫上我的琴。寬大的白色衣袍鋪開一片,妥帖地覆著琴幾和地面。我的指尖一勾,一個清亮的顫音破弦而出,驚動了對面飲酒的阮籍。
“嵇康,你現(xiàn)在的樣子,如玉山之將崩。”阮籍放下酒杯,忽地對我說。
我笑而不語。阮籍是個有些古怪的人。他說: “我只會正眼看我欣賞的人,其他人,不值得讓我正眼相看?!庇谑?,世人眼里的阮籍,不過是個斜睨著眼,倒行走路的怪人。
只有我能懂他。于是,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彈琴,他喝酒。不語,卻都懂彼此。
是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我的《廣陵散》在竹林里不停地激蕩,回響。
我在哀什么,悲什么?世間本是一杯清水,而世人卻將它染濁。
曲輟,我聽到醉了的阮籍喃喃而語:“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那是楚大夫屈原的《楚辭》。
我互讓想起他曾經問我:“嵇康,你說這天上的月亮,是清是濁?”我那時只當他是醉了。
天上的月亮,哪有濁的?
我抬頭望月,那輪明月如滄浪江的江水,辨不得清與濁。
二
阮籍大醉了整整六十六天。
這六十六天里,我時常能想起阮籍問我的那句話:“你說,這月亮究竟是清是濁?
我知道他想問什么,明月有個更為隱晦的含義:看不清的,不是月,大概是世間的這一瓢濁水罷。他恨這混濁的世間污了他的眼,于是睥睨于世,給世間留下個永不垂青的影子。他看不清世間,亦不讓世間看清他。如我在這濁世間,只是區(qū)區(qū)一個鐵匠。
火星濺上了手指,我感到鉆心的痛。曾經撫出絕世名曲的手,現(xiàn)在卻握起了打鐵的鉗??上幔坎?。我寧愿用一雙沾滿炭渣的手去抨擊世人,用斷掉的琴弦換回朝廷的醒。
今夜無月,明亮的火花在黑夜中跳躍。萬物皆寂我獨醒。
那種獨立于世的悲哀更加地真切。月如滄浪——那條洞庭湖邊的流水,在濁與清中不住地變幻著 ,最終暗了,消失不見。
這時候,我聽到門外車聲轔轔。妻對我說:“司馬氏的人來了?!?/p>
三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灑脫,無拘,不羈地彈奏一曲《廣陵》。
阮籍常說我的琴曲里有哀,這一次,不再有。
我高坐在刑場之上,又何須擔憂這世間,又何須悲哀?
刑場的最后一曲,已是我對人生最后的留戀。朝廷只道嵇康若不為己所用,必將成為大患,豈知我嵇康不屑于這濁世?
琴音猖狂地從指間迸出,因打鐵而傷痕累累的手指真實地痛著。耳邊,又是廣陵一曲,響遏行云,聲撼九霄。在這一刻,世間的萬物僅為我的琴聲而顛覆。
在如浪的琴聲中,我第一次看清了月,那樣純粹的月。如同屈原沉江時望著的明月,朦朦朧朧,卻可以清楚地知道月是清的。
滄浪之月清兮,何不照我身?
在明月的影子里,我的《廣陵》終了。
霎時間,天地只有一片黑暗。
我聽到妻的哭聲,阮籍嘆息的聲音,卻再也聽不到我的《廣陵》了。月如滄浪,終究仍是濁的。
四
一曲廣陵,曲終人散。
阮籍從此不再看人,又因垂青之人,已不在世。
月如滄浪,何時復明?
混濁如浮世,一輪滄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