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始終覺得,人肯定是虧欠著樹的。
在人落地生根之前,樹的根就扎在大地里。在村莊還沒有形成之前,樹就在村莊里。
春天,樹使勁地綠,寬大的葉子舒展開來,讓沉重的黃土有了生動的氣息;夏天,樹讓自己繁茂起來,將毒辣辣的陽光擋在外面,人們到田地里勞作的時候,樹蔭是最好的休憩場地;秋天,樹自知抵不過季節(jié)的變換,在枯萎之前,帶給人們一地的金黃;冬天的時候,樹被風脫光了衣服,但是它的樹葉被歸攏到一處,樹知道,干枯的樹葉能讓人們在冬天睡上溫暖的覺。
人們開始鑿?fù)镣诙?,種植莊稼。很快,土崖上的一個個窯洞像一雙雙睜開的眼睛,注視著村莊;依照季節(jié)種植的稻黍,將荒蕪的土地打扮得五顏六色。在窯洞簡陋的入口背后,是一片和洞身同等大小的黑暗,雖然有了家的雛形,但是窯洞里到處都是土,它們保持著一貫的寒冷和堅硬。
人們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對黑暗和寒冷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在取暖和照明設(shè)施出現(xiàn)之前,是樹解決了這個問題。有人將樹枯萎凋落的部分作為柴火,被帶進窯洞的樹枝,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燃燒之后化成灰燼,用盡全部的光和熱照亮并溫暖人們,但是人們并沒有對此表示感謝。
人們開始對樹動手動腳。人們將粗壯的且?guī)е稽c彎曲的枝撅下來,做成工具,這算是對樹的作用的進一步挖掘。后來,人們又將自己變成了以砍伐和把玩木頭為生的木匠。木匠是村莊里最早熟悉樹的一批人,他們選中一棵樹后,只需對著它的根部砍上幾斧頭,一棵高傲的大樹連向根告別的機會也沒有就倒下了。
木匠征服了樹之后,竟然讓它們自相殘殺——木匠發(fā)明了斧子和鋸,殘忍的是,用樹的一部分做斧子和鋸的柄。于是,一些木頭被用來對它們的同伴施以砍、鋸的刑罰。木匠從來沒有想過,一棵樹先被斧子砍來砍去,然后被鋸子大卸八塊的時候,斧子和鋸的手柄有著怎樣的悲傷。它們的無奈和悲憤被人們的征服欲掩蓋,就像是一棵樹的痛苦,被鋸末掩蓋一樣。
經(jīng)過加工,樹的一部分變成門,變成窗,變成房梁和屋檐。后來,還變成了家具,收藏人們的雜物和秘密。人們的一輩子和樹變得密不可分,甚至當人們死去的時候,樹都成了安放他們?nèi)怏w的所在。這時候,樹觀察人的最好時機出現(xiàn)了。人每天有1/3的時間在田里勞作,剩下2/3的時間待在屋子里,人們?nèi)ヌ镆袄锔苫畹臅r候,沒有被砍伐的樹偷偷觀察著他們;回到屋子里,門、窗、房梁等便代替活著的樹審視著人們。
樹發(fā)現(xiàn),和自己比起來,人們的生命脆弱得不堪一擊。表面強大的人們,沒有辦法抵御時間和病痛,他們中的很多人,從牙牙學語到終老一生,連一百年都不到就終結(jié)了。一些不幸的人,在生命的中途就遇到災(zāi)禍,肉身瞬間隕落,連一句遺言也來不及說。
一個人的一年,就是一棵樹的一圈年輪,但是沒等一棵樹長出幾圈年輪,很多人的一輩子就已經(jīng)畫上了句號,終了還要躺在樹的懷抱里入土為安。根知道,埋進土里的人,沒有一個能再次回到村莊里,因此,樹開始理解人們,甚至同情起他們來。
樹對人們此前的貪婪表現(xiàn)出了應(yīng)有的風度,它寬宥了人們所有的不敬。弱小又強大的、善良又狡黠的、可憐又可恨的人們,四處奔波,好不容易在村莊里落了腳,卻抵不過時間、抵不過病痛,還要在樹和其他物種面前裝出一副高傲的樣子。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
但是,樹的寬宏大量無法阻止人們的貪婪,他們開始厭倦村莊。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村莊,越來越多的村莊空了。只有樹仍然堅守著。風要吹走村莊,樹就把塵土擋在腳下;水要沖走村莊,樹就用根將水引到低處……
這一切都是人們所不知道的。他們步履匆匆,幾乎連村莊的模樣都要忘記了,更何況樹。
人們搬到水泥和鋼筋組成的城市里,雖然明知道不能生根發(fā)芽,但還是一個勁地擠向那里。我有時會突發(fā)奇想:樹替人們留守在村莊里,并且時刻希望人們回去,如果再不回去的話,人們就要虧欠樹一輩子。但是,如果回去了,面對沉默的樹,人們又能從它們身上得到什么啟發(f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