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不同的激昂

韋曉貝從不以自己的身份為恥。

她認(rèn)為自己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三兒。

她傍著高官沈胖子，但她不要錢，不要權(quán)，為了不影響他的仕途，她甚至主動申請調(diào)離一個肥沃的崗位，去了一個沒有任何油水的事業(yè)單位。她死心眼兒地就想對他好，不求回報地對他好，她愿意犧牲自己的一切成全這段宏大的愛情，向每一個認(rèn)為她是白癡的人展示她與眾不同的激昂。

直到周末的晚上。她震驚地得知，沈胖子被雙規(guī)了。

什么才是正事

沈胖子被隔離在一家酒店“交代問題”，誰也不能見。

韋曉貝馬上能想到的人是高宏宇，他的行政級別跟沈胖子一樣，但相比之下老高身居要位，人脈神通。兩人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有時相互介紹“業(yè)務(wù)”，除了利益，多多少少還有點(diǎn)戰(zhàn)友情。

她第一時間打電話給高宏宇，這種時候，人人如驚弓之鳥，韋曉貝料到老高未必會見她。于是下了一招狠棋，電話是在他門口打的。

“我就在你門口。”韋曉貝語氣篤定。

老高愣了一下：“我不在家。”

“我看到你的車在樓下?！表f曉貝臉皮頗厚。

“現(xiàn)在不方便見你?！?/p>

“那我就在門口等?！?/p>

老高把電話掛了。

過了好一會兒，門從里面被打開，老高略尷尬地站著。韋曉貝伸頭一看，沈胖子的老婆劉英坐在沙發(fā)上。

韋曉貝腦子轉(zhuǎn)得很快。他明明可以在掛斷電話之后悄悄發(fā)條短信給她，說劉英在這里。但他還是開了門，看這架勢，他把火焰往別處引，想自己盡快脫身。

果然劉英看到韋曉貝，眼睛鼓得像一只土撥鼠。加上剛剛哭過，有一種黑色幽默籠罩在她身上。

兩人傳緋聞不是一天兩天了，正式交手還是第一次。

劉英問：“你也是為他的事來的？”

韋曉貝不說話，在沙發(fā)另一頭坐下來。她打量著劉英腳邊放的東西。兩瓶酒，兩條2000塊一條的香煙。劉英也打量著她帶來的東西，小坤包里厚厚的現(xiàn)金。兩人在心底衡量了一下彼此的出手，高低立現(xiàn)，劉英慍怒。韋曉貝趕緊梗著脖子，先發(fā)制人：“能找到關(guān)系嗎？”她率先進(jìn)入角色，以提醒對手什么才是正事。

老高的老婆立刻去給她們倒水，強(qiáng)裝鎮(zhèn)定卻心猿意馬，不時偷瞟兩人表情。倒完水，她順手把茶幾邊上一只景德鎮(zhèn)瓷瓶拿起來，放到了冰箱頂上。明顯是怕她們忽然撕逼。

老高吭吭哧哧地說：“紀(jì)委那邊我已經(jīng)找關(guān)系了，其實(shí)不用你們來，我也肯定幫他，但是這一次，是巡視組直接來人帶走的，我怕我的關(guān)系夠嗆……”

韋曉貝跟劉英迅速對視了一眼。她像是提醒劉英，也像是提醒老高：“夏廳長，是不是您舅舅？”

老高說：“都是攀的親戚，他跟我媽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姓，祖上沾點(diǎn)邊?！?/p>

以前可不是這樣說的，以前他跟沈胖子說那是他親舅舅。

又坐了一會兒，老高開始打官腔：“你們也別太操心了，嫂子呢，我知道，你跟他感情深厚，我們都十分羨慕；曉貝呢，是他這么多年的學(xué)生，自然對恩師的事操心上火都可以理解……組織上肯定會調(diào)查清楚，沒有的事，也不會冤枉他?！表f曉貝聽得有點(diǎn)煩。這年頭哪有什么好人，沈胖子萬一出事，官場人人自危，他保他就是保自己。于是不軟不硬地頂了句：“他有個筆記本在我那兒，有些事兒……就是那個水壩工程的事，您知道吧……”

老高說：“什么？”又問：“在哪兒？”他警惕地坐直身子，緊緊地盯著韋曉貝。

韋曉貝之前聽沈胖子說過，他一個朋友想接水壩的工程，讓他幫忙介紹老高認(rèn)識。K歌那天晚上，那人直接拎了一袋現(xiàn)金放到老高的后備廂里。這不是重點(diǎn)，如果事情成了，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會出賣誰。重點(diǎn)是事情沒成。后來那老板在沈胖子面前曾對老高頗有微詞，韋曉貝覺著，他可能認(rèn)為以后還有用，所以忍下了這回事兒。

韋曉貝這一詐，詐準(zhǔn)了。

“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他會交代什么，但是人都得給自己留條后路不是？我們不還在外面呢嗎，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劉英說。

老高沒料到她倆第一次見面就如此團(tuán)結(jié)緊張，他慢慢站起來，踱到窗口。

“我跟老沈，20多年的交情了，于情于理，我都肯定出手。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包括我在內(nèi)?！?/p>

那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劉英先提出告辭，韋曉貝跟在后面要走。

大婆風(fēng)范

韋曉貝從電梯出來，走到拐角，忽然被劉英叫住。

“你開車沒？”劉英頗有大婆風(fēng)范地關(guān)心她。

“我沒車?！表f曉貝坦坦蕩蕩地說。

劉英笑了笑，那意思是不相信。

“我一個月工資就5000多，我又沒有拿過一分昧良心的錢?！?/p>

“那我送你?！?/p>

“不用，我打車。”

“我送你?！眲⒂⒌目跉獠蝗葜靡?。

韋曉貝不想跟她走太近，又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話要說，于是拉開距離地，坐到了后座。韋曉貝不太研究世俗的東西，所以也不認(rèn)識車的貴賤，但是直覺這是臺好車，前座的后背上還有電視可看。

前面的鏡子上掛著一個平安福，是韋曉貝和沈胖子一起給他們的孩子求的。車窗外燈火旖旎，映照著劉英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側(cè)臉。奇怪的光與影下，韋曉貝有種恍惚感，覺得人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跌入地獄，日子會忽然給你打開頹廢的底色。

韋曉貝的家很近，拐個彎就到了。劉英說：“其實(shí)這些年，我挺愧對老沈的，我個性太強(qiáng)，總喜歡跟他過不去，我知道他很累，又忙，我就每天跟個怨婦似的，不是吵就是罵，我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不好……”韋曉貝有點(diǎn)吃驚，沒想到她會坦誠和示弱。一點(diǎn)惺惺相惜浮上來。韋曉貝到家了，她不忍打斷她，又不得不示意她停車，只好指著小區(qū)的門，不說話。

“我上去坐坐吧……反正我回去，也是一個人?！眲⒂⒄f。

韋曉貝聽出一種不為人知的凄涼，竟然莫名其妙地答應(yīng)下來。

韋曉貝買了一套小居室，當(dāng)時沈胖子要出錢給她裝修，她不要。她對物質(zhì)真的沒有任何追求，她就是單純的喜歡他，喜歡他面對人生不屈不撓的勁兒，喜歡他帶著泥土的淳樸又帶著官宦的聰慧，喜歡他在燈紅酒綠中斡旋卻唯獨(dú)在她這里展露孤獨(dú)。她喜歡她給他提供的一切，給他生活中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他在官場是多么游刃有余八面玲瓏，可是在她這里卻經(jīng)常天真得像個小孩子，這讓她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成就感。

劉英不愧是個做生意的人，一進(jìn)房間，就充滿殺氣。她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最后停在魚缸前。裝修房子的時候，韋曉貝看沈胖子一定要送個東西，只好讓他買了個魚缸。他說魚缸里缺塊石頭，就丟了一塊綠石頭進(jìn)去。

這幾天沒有打理，石頭上蒙了點(diǎn)灰，金魚在上面輕捷地轉(zhuǎn)身。

劉英像有感應(yīng)似的，站在那兒定定地看著，看著這唯一一件沈胖子送的東西。

韋曉貝也沒什么心虛。反正她從來沒想過破壞他的家庭。非但如此，她還總在他想給她買東西、帶她去旅游的時候，提醒他對劉英也好一點(diǎn)。

劉英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提出致謝，然后聊到了那個筆記本。

韋曉貝坦誠相告，根本就沒有這樣?xùn)|西。劉英說哦，要走。

韋曉貝感覺怪怪的，但是她們這樣的關(guān)系，如果不怪，那也不正常。

把她送走后，韋曉貝看到餐桌上還沒收起來的碗上都寫著“寶貝我愛你”，忽然有點(diǎn)后悔允許她上來。

但是已經(jīng)這樣了，想必劉英是個懂事的人，先把人撈出來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哪有什么傻白甜

第二天上班，大霧彌漫，街上能見度近乎伸手不見五指。遠(yuǎn)遠(yuǎn)兩團(tuán)黃黃的光，近了是出租車。韋曉貝坐在車?yán)?，心底有冰涼的隱喻：不知沈胖子在里面交代了什么，沒交代什么；不知他是否受賄，金額多少，會不會被定罪？也不知誰會幫他，誰會害他？她感到前景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團(tuán)，車子越往深霧里走，她越慌亂。

忐忑不安的上午，有幾次想打電話給劉英，卻又不得不按捺住這個荒唐的念頭——她們只是暫為盟友，敵我界線不明，關(guān)系模糊不清。

上午快下班時，毫無預(yù)料的，來了幾個陌生人，要跟韋曉貝談話。

韋曉貝懵懂地走下樓，竟然看到樓下停著檢察院的車。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塞進(jìn)車帶回家去，被強(qiáng)迫開門。

辦案人員帶著一股凌厲的、高高在上的旋風(fēng)，威嚴(yán)得蒼蠅都不敢隨便靠近。

他們把綠石頭從魚缸里撈出來，韋曉貝被叫去做筆錄。

“你們保持不正當(dāng)性關(guān)系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他強(qiáng)迫的還是你自愿的？翡翠是什么時候給你的？”

“什么翡翠？”

韋曉貝蒼白的回憶里，閃現(xiàn)出昨晚劉英站在魚缸前絕望的表情。

難道是劉英出賣了她？她不敢相信。好在她并沒有接受過沈胖子什么，除了那塊石頭。于是一五一十地承認(rèn)：“我喜歡他，是我自愿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翡翠?！彼f得大義凜然。

抽血，拍照，量腳印，簽字，摁手印……走完一系列程序，已經(jīng)到了晚上。韋曉貝被準(zhǔn)許暫時回家。她立馬去找劉英。

劉英剛從寫字樓出來，與同事談笑風(fēng)生，看到韋曉貝，她一閃身，若無其事地去開車。

“要不是你來刺激我，我不會去揭發(fā)你們的。”劉英冷笑著問韋曉貝：“你知道吧，他在外面玩也不是第一次，他玩誰，我都無所謂，但是憑什么要動真情？那個翡翠，是一個包工頭送的吧？他送到家里沈胖子叫我別收，沒想到后來還是偷偷收了。值六百萬?！?/p>

劉英笑笑地看著她：“夠他在里面蹲半輩子了?！?/p>

劉英說那天晚上她去老高家，本來是想撈沈胖子出來，她的出現(xiàn)摧毀了一切。

沈胖子把劉英渴望得到的東西都給了韋曉貝：時間，脆弱，恩愛，金錢。

叫她如何不惱火。

韋曉貝看著劉英驅(qū)車絕塵而去，在引擎巨大的轟鳴聲中，她心痛地蹲到地上。

在成人的世界里，哪有什么傻白甜，人畜無害的都是綠茶婊。

世界有它的一套規(guī)則，想在惡的角色上行善，真是癡心妄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