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
社交平臺的前世今生
18世紀的歐洲,隨著市民階級的興起和自由精神的萌芽,各式各樣的俱樂部、咖啡館、酒吧、沙龍、劇場、美術館遍地開花,這是新興階層的社交平臺與自媒體。與中國的文人雅集不同的是,歐洲的咖啡館、酒館、沙龍等場所給人們提供了啟蒙、對話、辯論、批評的“公共空間”, 歐洲的中產階級與知識分子在其中交換信息、發(fā)表演講、批評對手,討論文化與藝術乃至公共事務,形成了最初的公共空間。相比之下,中國的文人雅集只是一個階層的社交游戲。
各個階層人士的公開辯論與自由對話,瓦解了舊貴族階層的文化與審美,動搖了皇室和教廷統(tǒng)治的合法性基礎。人們在公共空間的對話中獲得啟蒙,自由主義與人文主義精神得到滋養(yǎng),新思潮與新藝術在公共空間的批評與辯論中獲得合法性。各種未成熟的新思想、新價值在公共空間中碰撞、沖突,最終產生成熟的新價值與新秩序。這是公共空間對于藝術與文化的意義。
公共空間發(fā)展到今天,酒館已成往事,沙龍已付笑談,我們已經來到互聯(lián)網的世界。比起沙龍和咖啡館的閑談,雜志和酒館中的辯論,今天的微信與微博有著更快的傳播速度、更豐富的信息呈現(xiàn)、更廣闊的虛擬容量。技術的進步帶來工具的更新?lián)Q代,今天藝術圈的社交平臺和自媒體有了加強版——微信與微博——其即時溝通、語音交流、圖片呈現(xiàn)等功能,讓沙龍和雅集皆黯然失色。
倘若古代有了微信與微博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倘若宋、元、明、清的中國藝術圈或者18世紀的歐洲藝術圈有了微信與微博,會發(fā)生什么事?藝術圈的生態(tài)會發(fā)生什么變化?
倘若古代的藝術圈有了微信與微博,藏家與畫家天涯如咫尺,藏家再不必跨越千山萬水寄一封委托信,費盡心思地向畫家求一幅畫,雙方可以直接在微信上私聊,談笑間交易成功。當然,畫家也可能面臨著諸多藏家在私信中不停暗示催促的窘境,沈周和倪瓚可能要不斷地把索畫者拉進黑名單。
倘若有了微信與微博,項元汴等大藏家就可以隨時炫耀藏品,而不必擔心安全,觀者也可以大開眼界。要知道古代沒有美術館,學畫者沒幾人能像幸運的仇英一樣住在大藏家的宅院里臨摹佳作,大多數(shù)寒門子弟學畫經年都未能觀摩幾幅真跡。
宋代的皇家畫院也可以在微信、微博上展示歷年的佳作,考試的學子們通過觀賞作品就能了解到畫院的要求,而不必惶惶然地面對 “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一類的試題不知如何下筆。
倘若有了微信與微博,文人畫家們可以隨時隨地進行網上的雅集聚會,不必擔憂借不到富商的私家園林,也不必為了場地酒席的贊助而勉為其難地巴結富商,雅集上的書畫作品結集成冊時,也無需硬插入大富豪未入流的作品。當然,明末清初的文人畫家在在微信與微博上緬懷故國、貶斥當今的時候,恐怕也得小心清廷“粘桿處”的監(jiān)控。
倘若有了微信與微博,歷代的“非主流”的藝術家更容易尋到知己。民間畫坊的風俗畫家和寺廟里的禪畫僧人可以與同志互訴衷腸,長久以來被朝廷畫院和文人畫派壓抑的風俗畫與禪畫也不必遠渡扶桑覓知音。諸多后生倘若無法像“杰出青年”文徵明和唐寅一樣,在前輩沈周的提攜之下躋身名流大咖的大趴體,他們也可以憑微信和微博聯(lián)絡,來一場“非主流”的迷你趴。
倘若18世紀前后的歐洲藝術圈有了微信與微博,那些欠下滿身酒債的藝術家就不必冒險去酒館也能與同行激辯,更多的新晉藝術家不必通過沙龍也能嶄露頭角。
倘若有了微信與微博,受到影響的恐怕就不僅僅是酒館咖啡館的生意和沙龍的濃烈氛圍。也許更多的歐洲畫家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洛可可畫家布歇能看到中國畫家的作品,就不會虛構出錯漏百出的“中國宮廷畫”。印象派畫家有機會與東方藝術家溝通,受到東方藝術影響的可能就不僅僅是梵高和馬奈。
倘若有了微信與微博,學院派和美術沙龍就會受到 “非主流”藝術的更大壓力,也許庫貝爾的《畫室》和《奧爾南的葬禮》就不會被沙龍博覽會拒之門外。倘若有了微信與微博,巴黎的畫商尋找隱居的塞尚就不必再通過經紀人。莫奈等人可以在微信和微博上找到更多的同志,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印象派也許更早登場。學院派和美術沙龍的權力也許會受到制約,微信和微博會改變藝術圈內權力結構的微妙平衡。
今天的微信與微博
在我們腦洞大開、穿越時空地幻想了一把微信與微博對古代藝術圈的影響與沖擊之后,再回到現(xiàn)實,看看微信與微博對今天的藝術圈生態(tài)究竟產生了何種影響?
“微信與微博”就像一個聚集了所有藝術人與文化人的“大會場”。把全中國的藝術區(qū)、藝術院校和藝術機構的藝術家、師生、批評家和從業(yè)者……乃至哲學界、文學界、音樂界的文化人,全部聚集在一個大會場內,讓大家有機會進行對話、探討和辯論。
這個“大會場”里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微信與微博能不能打破藝術圈原有的秩序?弱勢的后生會不會有更多的機會與大咖交流?藝術圈會不會因為時時刻刻的交流而更加有活力?藝術家可以隨時隨地展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會不會拉近與觀眾的距離?藝術會不會因為微信與微博而普及?藝術與文學、音樂、哲學會不會有更多的跨界交流?藝術史的方向會否因此改變?事實上,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我們只看到藝術機構和藝術媒體將微信與微博當作自媒體的廣告櫥窗,藝術家、策展人和批評家將其當作人情游戲的社交平臺。微信與微博上只看到藝術的八卦,看不到藝術的啟蒙;只看到市場的亂象,看不到當代精神的萌芽;只看到朋友和師生的互相捧場,看不到藝術與文化的跨界對話??床坏匠綀F體與利益關系的同行大辯論,看不到舊秩序與新思想的碰撞,看不到藝術方向的轉變,也看不到任何歷史因此而改變。微信與微博作為一個可能匯聚所有聲音的公共空間,在我們的傳統(tǒng)、人情、資本和權力的束縛下完全失語。
藝術圈的微信與微博上最常見的是曬各種藝術展的照片——但是極少有對展覽的中肯批評。藝術圈的年輕人曬展覽炫耀自己到此一游,大人物曬展覽以名聲為朋友做人情。盡管微信與微博給了我們前所未有的方便來表達和辯論——倘若在宋代,我們會在微信與微博上看到文人畫家與宮廷畫家的對峙;在明代,我們會看到吳門與浙派的辯論——但是在今天的微信與微博上看不到觀點對峙與學術辯論,我們無意得罪朋友,也無意挑戰(zhàn)權威。
藝術圈的社交平臺與自媒體上最熱門的是“微拍”——以微信與微博作為平臺的拍賣。微信與微博作為傳播技術的巨大進步,僅僅被當作為商業(yè)與消費提供的一個機遇,我們沒有把這個平臺的巨大進步視為普及藝術、交流思想和經驗的權利。倘若18世紀的歐洲有了微博,相信是那些渴望自己的藝術理念獲得更多認同的新派畫家在狂歡,而不是畫商。
微博和微信因為容量巨大的虛擬平臺也催生了一大堆“藝術媒體”,但是新興的藝術媒體并不以深度和廣度為追求,它們只是把各種藝術新聞和藝術八卦重復一次又一次。因為虛擬空間上的信息來得太輕易,重復與抄襲成為諸多藝術媒體的主題曲。如果說微博與微信上有一百個藝術媒體,那也只是把一個媒體的內容重復了一百次,而不是有一百個不同的角度和深度來評論和報道藝術資訊。
微信與微博的虛擬平臺降低了藝術媒體的門檻,使得媒體失去了精英的身份。但是大眾化并不等于低俗化和潮流化,許多電子藝術媒體為了吸引眼球,熱衷于藝術史的八卦故事,或者把傳統(tǒng)的藝術圖像卡通化。流行雜志當然可以把《雍正行樂圖》和《十二美人圖》動畫化,但是作為專業(yè)藝術媒體,當流行媒體在把《十二美人圖》動畫化的時候,專業(yè)藝術媒體應該清楚,闡述《十二美人圖》中的門廊、窗戶、多寶格等結構復雜的空間暗喻宮中女子被“深藏”、“珍藏”的玩物地位才是專業(yè)的正道,而不是跟隨流行媒體的腳步博取廉價掌聲。
我們偶爾也在微信與微博上曬書單放音樂,但是我們對曬出來的文學和音樂往往只有感懷,沒有灼見。在沒有微信微博的年代里,那些藝術圈內與圈外的真誠交流——??潞同敻窭?,左拉和馬奈,畢加索與阿波利奈爾——那些哲學、文化與藝術的跨界聯(lián)誼,今天的微信與微博上全無蹤影。
微信與微博不僅沒有跨界,也沒有跨越“階層”,更沒有跨越“團體”。我們極少看到藝術大咖與后生的交流,也看不到不同的“利益群體”或“派系團體”拋棄“派別身份”來共同探討一個學術問題。倘若不同派系在生活中難得坐在一塊喝茶或研討,微信與微博無疑是一個理想的交流平臺,遺憾的是,技術的進步無法超越利益與人情。
當然,我們還常??吹剿囆g圈中人對時政與世風的批判,但是在微信與微博上痛心疾首之余,并不妨礙我們轉過身去嫻熟地遵循江湖潛規(guī)則行事。人情、義氣、小團體對公平秩序的破壞和對學術的侵蝕,在我們看來與腐敗時政或墮落世風無關,我們那只點贊的手永遠是無奈和無辜的。
事實上,藝術圈遠比我們想象中更加封閉,今天的藝術圈已經不太用微博了,大家覺得微博上的發(fā)言太“公開”,也沒人覺得微博是更理想的對公眾進行藝術啟蒙的空間。藝術人更愛微信的朋友圈,我們不愿意面對公眾,只愿面對親密的朋友圈。因為在朋友圈的包圍中我們感覺更加安全、更加溫暖,每一條信息都有人點贊,每一張照片都有人捧場——我們無意在批評和辯論中接近真理,我們不希望造成任何觀點的對峙。坦蕩的批評與質疑只會讓人覺得你不諳人情、不識時務。
作為公共空間的微信與微博
把微信與微博視為社交的工具或者游戲的玩具,都低估了它的能量。微信與微博能不能給我們帶來藝術啟蒙、當代精神和人文主義,關鍵在于我們把微信與微博看作是一個“社交平臺”和“自媒體”,還是一個“公共空間”。如果我們把微信與微博當作社交平臺,那么我們只能以點贊黨的身份深陷在人情江湖的泥沼。如果我們把微信與微博當作自媒體,那么它就僅僅是藝術機構和藝術家宣傳自己的廣告櫥窗。如果我們把微信與微博看作一個“公共空間”,那么在這個公共空間之內,可以對話、辯論、思想碰撞、展示藝術人的真實生活、加深圈內和圈外的溝通了解、用藝術對抗庸俗文化,以產生更加深刻和廣闊的藝術場域。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封閉型的文化,對外我們瞧不起洋人蠻夷,從宋代開始就與外來文化絕緣,對內我們以階層和派別為藩籬劃分出一個個小圈子。封閉是中國藝術的關鍵詞之一,文人畫的本質就是尋求一個隱秘的私家“桃花源”,我們從來不曾想過建起一個公共的“烏托邦”。中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藝術與文化的“公共空間”,文人雅集是社交平臺,算不上公共空間,因為文人階層掌控了雅集的話語權,聚集其中的全部都是文人士大夫,或者追隨認同文人的審美和價值的貴族和商賈。文人雅集上沒有任何反對文人價值觀和審美觀的聲音。中國藝術史上,超越階層、派別和文化身份的對話與辯論從來不曾發(fā)生,今天的微信與微博也未能改變這一點。因此,盡管微信與微博給了我們一個對話、批評與辯論的公共空間,而我們卻用來給朋友捧場、給大佬點贊。
這個加強版的公共空間是新科技時代送給我們的禮物??上У氖沁@份沒有說明書的禮物對于我們來說是如此陌生,因為中國的藝術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孵化自由精神與人文主義的“公共空間”,我們并沒有一份像歐洲沙龍一樣的人文遺產。
18世紀的孟德斯鳩在描述作為公共空間的沙龍時說:“它們(沙龍)已經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共和國,成員都非?;钴S,相互支持幫助,這是一個新的國中之國?!薄?個世紀以前的這句贊美是對今天的我們的莫大諷刺。300年過去了,我們的藝術圈依舊無法擺脫傳統(tǒng)、江湖、資本、權力的束縛,依然沒有一個真正的公共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