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
三年前姐姐失蹤了,去了哪里?發(fā)生了什么?我無從知道。
很偶然的,我與她那些個前男友在同一天依次相遇,就像是誰安排過了一樣。
為我,為富樫先生,為我們所有的人,解開了生活這個大大的謎團……
八月,我與富樫先生再度相遇。
動物園的爬蟲類館內(nèi),一年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飄蕩著一股微暖的氣息,裝著變色龍與烏龜?shù)南渥涌繅Ρ跀[放,我站在正中央屬于青蛙的大型飼育箱前,身旁的千穗正嘟著嘴抗議:“我怎么想,都不覺得青蛙屬于爬蟲類呀!”
“是、是?!甭牭剿谋г?,我心不在焉地回應。這時,走進入口的男性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長得好像富樫先生啊,這個想法瞬間進入腦袋。和富樫先生最后一次碰面,是在我高二的時候,今年我二十二歲,這么說,已經(jīng)過了五年了。
“喂,你不覺得青蛙擺在爬蟲類館很奇怪嗎?”凡事講求規(guī)則與秩序是千穗的個性,因此她露出一臉無法認同的表情,戳戳我的腹側(cè)。
沒辦法,我只好回答:“八成這些青蛙也正看著我們,心里想‘人類又不是爬蟲類,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吧!”接著,我想起前幾天在公司聽到的事?!拔覐墓厩拜吥抢锫犝f……”我的話還沒說完,千穗立刻開口:“我不想聽。反正一定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無聊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3/07/24/qkimageswyjdwyjd201610wyjd20161055-1-l.jpg"/>
“干嗎不聽?”啊,對了,應該是因為……這時,千穗已經(jīng)開了口:“我不想聽到跟你工作有關(guān)的事!”說完,便移開了視線。
大約半個月前,公司確定了我的調(diào)職令。九月,我將被調(diào)往關(guān)西的分店,如果以我們住的東北地方為起點,調(diào)到東京就還算近,但被調(diào)到更西邊的神戶可就遠了。再加上,千穗工作的公司就在現(xiàn)在的住處附近,要是真的按調(diào)職令到關(guān)西去的話,兩人就注定要面對一段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的遠距離戀愛了。
這半個月來,我們兩個人的對話內(nèi)容,總是不離“該怎么辦?”“好像也沒別的法子了?!薄敖酉聛頃趺礃幽??”這幾句,都煩死了。
交往兩年,兩年這么長的歲月,也讓整件事變得格外復雜。
“反正,今天就讓我們忘了公司的事情吧!”千穗用力握住拳頭,大聲宣告。
我答了一聲好,便再度望向前方。這時,看起來像富樫先生的男人剛好看向這邊,他舉起了手:“啊,優(yōu)樹?”
“果然是富樫先生,”我說,“好久不見。”
富樫先生的外表沒什么改變,短短的頭發(fā),大大的鼻子,瘦長的身材,卻有雙不相稱的長胳膊。外貌雖然算不上端正,但有股性格的魅力。五年沒見的富樫先生,他的身旁站了位纖瘦的高個子女性,看到她挽著富樫先生的手臂,就明白他們是情侶。
“這位富樫先生,是誰啊?”千穗湊近我的耳邊問。
“我姐姐的男朋友,”我小聲地說,“前任的?!?/p>
朋友關(guān)系、戀人關(guān)系、親戚關(guān)系、師徒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有著各式各樣的關(guān)系,但要我來說的話,“弟弟和姐姐的男朋友”,應該是當中最不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了。
擔任弟弟妹妹這種角色的人,多半機靈且忍耐力強。所以,只要姐姐一交男朋友,做弟弟妹妹的就會盡可能努力與對方建立友好關(guān)系。像我就是這樣。
“這個給你。”姐姐的男朋友遞本漫畫書過來,我就會感謝地說:“啊,我正想看這本?!?/p>
“你姐姐過去交往的男朋友,都是怎樣的人???”如果對方若無其事地調(diào)查起來,我就會撒謊:“你是她第一個帶回家里的男朋友?!边@樣,對方的心情也會好起來。要是姐姐和男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散發(fā)出不穩(wěn)定的空氣,我也會為他們祈禱,希望一切順利。
可是,祈禱從沒實現(xiàn)過。走到某一天,姐姐就會和男朋友分手,而我和他們間的情誼也到此為止,不再有見面的機會。不但會從朋友變成陌生人,甚至還可能被定位成“想敬而遠之的人”,比陌生人更糟。
姐姐歷任的男朋友,據(jù)我所知,總共應該有十個吧??傊?,我和這些人的友誼關(guān)系全部沒有延續(xù),他們說不定早就把我給忘了,而那些沒忘的,八成也不想記得我吧。就算再親近,一分手,緣分就到此為止了。只是到現(xiàn)在,我仍然清楚記得那些男友們,甚至若你要我從這群男友中舉出幾位印象最深刻的,我還真舉得出來。
譬如說,第一位男朋友,他是姐姐國二時的同學。接下來,姐姐高中的時候,應該是二年級,和一個立志要當音樂家、沒有固定工作的男性交往。接著,姐姐在大學二年級交往的男朋友是位調(diào)酒師,調(diào)酒時還會配合魔術(shù),相當受歡迎。無一例外,姐姐每次一和男朋友分手,就會跑去旅行,而且旅行距離一次比一次遠。然后,說到富樫先生,他是姐姐的最后一個男朋友,據(jù)我所知,也是交往時間最長的男朋友。同時,他是“姐姐的男友”群中最讓我有好感的人。
“你似乎變成熟了。”富樫先生走到我面前,開心地說。
“因為我們五年沒見了啊。”這是當然的。
“還是學生嗎?”
“已經(jīng)畢業(yè)了,我現(xiàn)在在瓦斯機械制造公司工作。富樫先生,你呢?”
“在工作?!备粯傧壬话言捳f明白時,大多是為了避免太過張揚。接著,富樫先生向我介紹他身邊那位長腿女性,“這位是芽衣子?!?/p>
“你好?!蔽议_口打了招呼。
正當我猶豫著,該如何向她說明自己與富樫先生的關(guān)系時,芽衣子已經(jīng)先一步開了口:“你是她的弟弟優(yōu)樹吧?”
她的弟弟?看來她一定知道姐姐的事。
“是的?!蔽一卮?。
“喂喂,我呀!也介紹我呀!”一旁的千穗扯扯我的衣袖。她一定敏銳覺察到只有自己被忽略了。她倏地向前一跨,自我介紹道,“我叫千穗,是優(yōu)樹的女朋友。”我苦笑著,但我并不討厭千穗這種小蠻橫。
“在約會啊?!备粯傧壬[起眼睛。
“沒錯!”千穗纏住我的右手。
“富樫先生,你們也在約會嗎?”
“嗯,可以這么說吧?!备粯傧壬卮穑脱恳伦踊ハ嗫粗鴮Ψ?。這么說是有點廢話,不過他也比五年前成熟穩(wěn)重了。
“我們是來看白熊的?!毖恳伦诱f。
“是嗎?”我回應道,心中五味雜陳。白熊這個哺乳類動物,對我和富樫先生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白熊,或者說北極熊、冰熊,它的稱呼方式有很多,總之就是那只來自北極與加拿大的白色肉食性動物,和我與富樫先生有著深遠的關(guān)系。
為什么?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姐姐喜歡。
不,“喜歡”這個說法或許太過溫和。因為,姐姐對北極熊的興趣與同情,真的很不尋常,甚至不尋常到造成了她的死亡。
姐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北極熊產(chǎn)生興趣的?不記得了。不過,從富樫先生六年前第一次來我們家時,她已經(jīng)很喜歡北極熊了。
“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動物比它更可愛了!”姐姐總是這么說,我和富樫先生聽都聽煩了,“很可愛吧?你看,你看!”我們看起來愈來愈不想理她,她說“你看”的次數(shù)就會愈多。當然,她只在電視上或照片,頂多是在動物園里看過北極熊??吹剿徛齺砘刈咧淖藨B(tài),還有吃了海豹后嘴邊、胸前滿是鮮血的照片,姐姐就會出神地說:“好可愛喔!”
“可愛?”我有時會反問她,手指著電視機里的影像,說,“把海豹咬死、滿身是血的殘暴白熊,哪里可愛了?。俊?/p>
姐姐的回答通常都是:“就是這點可愛呀!”
我們走出了爬蟲類館,順著路標走,看完大象和亞洲黑熊,來到了猛獸區(qū)。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傍晚五點,天空仍舊相當明亮。平常的話,動物園五點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只有夏天例外,因為園方設(shè)計了夜間活動,所以還沒關(guān)門。不僅如此,入園者好像還愈來愈多了。
我與千穗,基于還沒被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討厭的理由,跟著他們一起行動。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雖然誰也沒說,但九月之后的事情,一定會變成沉重的空氣彌漫在我倆之間。因此,能跟富樫先生他們一起行動真是太好了。千穗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吧!
北極熊的水槽在洞窟通道的深處,一整面墻壁都是水槽,這是為了讓大家可以就近看到跳進水中的北極熊吧。水的最遠處是陸地,向上看的話,可以看到北極熊在那邊悠閑地來回走著。才這么想呢,它卻停下了腳步,鼻子往上伸,好像探測器動著。
“北極熊”這個名字,會讓人以為它“只住在北極”,事實上,它們只有在海水結(jié)冰的冬季才會待在北極,其他時期則待在加拿大。接近冬天,哈德遜灣開始結(jié)冰,北極熊就會開始聚集在加拿大丘吉爾市,隨著海水凍結(jié),漸漸朝北極方向去捕捉海豹。
根據(jù)姐姐的說法,北極熊伸出鼻子,是在尋找它最愛的海豹氣味,因此被關(guān)在同一個動物園內(nèi),想必海豹們也相當焦躁不安吧。
“好可愛哦。”千穗貼著玻璃窺視里面?!安粎捚錈┑貋砘刈邉又?,真像笨蛋?!?/p>
我們在那里停留了好一會兒,一直望著北極熊的行動。我們不厭其煩地一直盯著北極熊看,才像笨蛋呢。這個時候,北極熊緩緩走了過來,就在我這么以為的時候,它卻突然潛入水里。伴隨著巨大聲響,激起的水花弄濕了玻璃,和水中泡泡一起下沉的北極熊,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玻璃的另一邊。
“看起來好像溺水的尸體哦?!鼻肟┛┬α似饋怼?/p>
“真的耶,好大喔?!毖恳伦右参⑿χ?,“好巨大的溺水尸體?!?/p>
“白色的溺水尸體?!鼻虢又f。
我和富樫先生面面相覷?!安皇前咨模 痹捴坏搅俗爝?,但沒說出口。
北極熊的身體看來雖然是白色的,不過,事實上并非是白色。當然,這也是從姐姐那里被迫聽來的事情之一。因為北極熊的毛就像是光織纖維一樣,中央是空心的,所以正確地說,北極熊是透明色的。
在我們看著它的同時,北極熊開始玩起漂浮在水面的大球來。它想抱著球潛入水中,但球的浮力阻止了它,所以一直沒法順利將球帶入水里。從手臂溜走的球,像被發(fā)射的大炮飛出水面。北極熊似乎很喜歡這樣,它再一次抱住球,企圖潛入水里,球再一次飛出去了。它不斷重復著這個游戲。
“它真玩不膩耶,一直重復?!鼻胝f。
“真的耶?!毖恳伦右颤c點頭。
我什么也沒說,視線不著痕跡地在富樫先生臉上游走,每次看到的,都是望著芽衣子的富樫先生。
富樫先生現(xiàn)在的女朋友是芽衣子啊,我現(xiàn)在才注意到這個理所當然的事情。
“北極熊真是心地善良又充滿力量啊。”千穗感慨地說。我們大概繞了動物園一整圈,然后走進園內(nèi)的冰激凌店。
“嗯,沒錯?!毖恳伦诱嫘耐庵?/p>
我和千穗仍與富樫先生他們一起。在他們還沒嫌我們礙事前,我們就不礙事。
“優(yōu)樹常來這家動物園嗎?”芽衣子看著我的臉。
“不?!蔽乙獡u頭。我是說真的,雖然這家動物園從我家搭三十分鐘公交車就可以到達,但我這些年都沒再來過。“大概從和富樫先生一起來過那次后,就沒再來過了。”
“我也是。自從和優(yōu)樹那次來之后,我就沒再來過了?!备粯傧壬_了口,一邊剝下卷在冰激凌上的紙。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我以極不相稱的精神說:“那么說,能夠在這里遇到,真的是太巧了?!?/p>
“是呀,運氣真好?!毖恳伦狱c點頭。
“這是命中注定呢?!鼻胂裨诎l(fā)表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豎起食指??傆X得“命中注定”這個詞很老套,但我并不討厭一臉開心地說著“命中注定”的千穗。
我走進店內(nèi)一角的廁所小便。在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富樫先生也來了。相隔五年再度相會,兩人最先獨處的場所竟然是廁所,想來都覺得好笑。我開口:“富樫先生,”仍然面朝前方,“真的好久不見了呢?!?/p>
“嗯,是啊。”富樫先生也面對著前方,“優(yōu)樹交了可愛的女朋友,”他充滿嘲弄的口吻,排尿的聲音持續(xù)著,“這件事,我真想告訴五年前的你?!?/p>
“是啊。”我苦笑著。高中有段時間,我因為知道單戀的對象與柔道社男生交往,而失魂落魄。于是,我便將十多歲男孩子每個人都會有的不安,說給來家里的富樫先生聽。
“富樫先生,我將來有一天也會有女朋友吧?”
“當然會有啊,那還用說!”富樫先生的回答單純明快、毫無憑據(jù),也無須負責,但是,那些話在我心里強烈地回響著。
“富樫先生,你呢?和芽衣子在一起很久了嗎?”
“大約是三年前開始交往的吧?!?/p>
“真是位美人啊。個性看起來也很好?!?/p>
“算是吧?!备粯傧壬f,對自己開玩笑的口吻有幾分難為情。
“自己說出那種話還會害羞,反而令我不知所措呢?!?/p>
“啊,這樣啊。”富樫先生面對墻壁笑著。
“打算結(jié)婚嗎?”
“打算過?!备粯傧壬恼f法,該說是含糊呢?還是有所顧慮呢?無論如何,他是立刻就回答了這個問題,接著又問我,“生氣嗎?”
我有些納悶?!吧鷼猓繛槭裁匆鷼??”
“這家伙明明拋棄了我姐姐之類的?!?/p>
“不不不,”我明白地回答,“如果我是你,我也沒辦法和那家伙相處下去,分手是理所當然的?!?/p>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姐姐告訴我她和富樫先生分手那一天。
那天,姐姐晚上九點左右回到家。當時我正在客廳對著電視打跟朋友借來的電動。
“我回來了。”走進玄關(guān)的姐姐平??偸橇⒖痰巧隙沁M入自己的房間,那天卻穿過我所在的客廳,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huán)。接著,她問我,“優(yōu)樹,那個,你覺得富樫先生如何?今天,他和我分手了?!?/p>
“可惜,我很喜歡富樫先生呢?!蔽疫吙粗嬅?,邊坦白地說道。
結(jié)果,姐姐倔強地說:“我比你更喜歡他!”
“那么,我也得和富樫先生分開了吧?!睗u漸地我開始察覺到這點,“真的得分開嗎?”我感到絕望與焦慮。
“她究竟去哪里了?”富樫先生仍舊面對著前方。我們兩人都沒拉上拉鏈,依然面對著小便斗,這樣似乎有點愚蠢。我已經(jīng)小便完了,我想富樫先生應該也是,但我們兩人誰也沒離開小便斗。
“已經(jīng)三年了?!蔽一卮稹=憬阈雄櫜幻鞯浆F(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了?!安贿^,富樫先生也知道吧,姐姐失蹤的事?!?/p>
“因為優(yōu)樹的母親通知過我。”
三年前,姐姐突然說:“我想出去一下。”然后就出門去了。和富樫先生分手之后已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還不屑地將之視為是“和男朋友分手后的儀式”。她每次和男人切斷聯(lián)系,就會前往另一個地方,等待傷口復原,簡直就像是在北極與加拿大間走來走去的北極熊。
“你要去哪里?”這么問她時,她回答:“北美,終極目標是丘吉爾市和北極?!?/p>
每次和男朋友分手,她出走的距離就會越來越遠,從這點來看,這次的目的地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但爸媽還是很擔心。
不冷嗎?不危險嗎?對不斷確認的雙親,姐姐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碍h(huán)游加拿大一圈,去看北極熊,然后就回來了,如此而已?!?/p>
然而,姐姐最后沒有回來。她的確到加拿大去了,有記錄可以查詢,好像是吧。但是,因為加拿大發(fā)生大地震,一切變得無從得知。道路陷落,大樓倒塌,沿海地區(qū)海崖崩塌,大批觀光客死亡,連日本人也有將近百人行蹤不明;可是,正確的死亡人數(shù),以及死亡者的身份無從確認。我的爸媽當然也飛去加拿大了,在當?shù)鼗巳齻€月的時間尋找姐姐,也確認過遺體,但不論是活著的姐姐,還是死去的姐姐,都沒找到。
“不過,優(yōu)樹的母親為什么會通知我呢?”
“因為你是她最后的戀人啊?!蔽姨貏e強調(diào)“最后的”。然后,乘這個機會,我開口問了他:“富樫先生,你知道那個新聞嗎?”
“我想我大概知道?!备粯傧壬谖艺f明之前,就已經(jīng)這樣斷言了。
“去年在網(wǎng)絡(luò)新聞看到的,聽說在北極發(fā)現(xiàn)了人的尸體?!?/p>
富樫先生一副“果然是那則新聞”的反應,沒有驚訝,只是微笑。
那則消息,是剪輯自真?zhèn)尾幻鞯男侣劇R环N說法是,死于前陣子大地震中的人隨著海流漂流到流冰處;也有其他的說法,說那只是體格壯碩的海豹,被誤認為是人類罷了。但是,也有一種說法是,那是毫無防備去接近北極熊的人類,結(jié)果遭到北極熊襲擊,被當成食物吃掉了。雖然無法證明,但我相信那具尸體就是姐姐的。這次她沒有帶回白虎刀或葛餅,反而被北極熊吃掉了,這推測也很合理。
“優(yōu)樹也那么認為嗎?”
“是啊?!蔽尹c點頭,“很像是姐姐的作風?!蔽覀兠鎸鶋Ρ诹闹?,“遭到北極熊襲擊的姐姐,我想她一定開心不已,手上還比個V字吧?!蔽艺f出了一直以來只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的那個畫面。
“嚇我一跳,”富樫先生說,“我也是那么想?!?/p>
走出冰激凌店的我們,繼續(xù)在園內(nèi)漫步。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說要看完晚上的煙火大會后才回家。園內(nèi)的舞臺上已經(jīng)有活動在進行,可以聽到音樂聲,是少數(shù)幾個人一起演奏的爵士樂吧,薩克斯的音樂緩慢而舒暢地向四周蔓延。
“煙火放完后,聽說還有猜謎大會喔。”千穗開心地告訴我。猜謎大會是那么有吸引力的活動嗎?眼睛閃耀著光芒的她想要證實這點。這樣的千穗,讓我覺得好驕傲。
離煙火大會開始還有點時間,所以,吃完冰激凌后該做什么?當然就是吃晚餐了。富樫先生這么說?!皟?yōu)樹,你們也一起來嗎?”
按照目前的氣氛看來,我想還是可以跟他們一起共進晚餐的。但是,千穗的右邊眉毛在抽動,并向我投射充滿暗示的目光。
“不了?!蔽艺f,“晚餐我們?nèi)テ渌胤诫S便吃吃就好?!?/p>
“這樣啊。”富樫先生看來很遺憾又好像帶有幾分方向,“煙火呢?”
“我們會去看煙火的?!蔽一卮?。然后,我們便朝著與富樫先生他們不同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覺,我們來到了山魈的柵欄前面。在太陽已完全下山的夜空下,實在很難看清柵欄里面的樣子,于是我和千穗貼近柵欄,一直窺視著里面,仔細尋找每個角落,看看有沒有什么會動的東西。
“看來山魈似乎不在耶?!蔽艺f。
“也許它正屏住呼吸觀察我們?!?/p>
這時,我又想起從公司前輩那里聽來的事情,于是開口說:“那么……”我擔心她又像在爬蟲類館時一樣不想聽,就把“從前輩那里聽來的”這句話省略,這樣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是公司的事了吧,“那么,你聽過‘動物園假說嗎?”
“那是什么?”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話……”
“怎么突然提到外星人?”
“外星人的話題不論何時提都很突然呀??傊?,據(jù)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存在著‘如果有外星人的話,他們?yōu)槭裁床滑F(xiàn)身呢?的爭論?!?/p>
“好奇怪的爭論?!?/p>
“因此在數(shù)十年前,某位美國天文學家這么說——”
“說什么?”
“據(jù)說因為地球是外星人劃定的動物園,所以他們才不靠近?!?/p>
千穗眨了眨眼。
“就像我們只會站在這個柵欄外面看山魈一樣?!?/p>
“所以外星人才不靠近地球?”千穗開心地露齒笑著,“因為他們在柵欄外側(cè)?”
“就是那個意思。”
“夠無聊!”
“很無聊吧?”但現(xiàn)在我和千穗最需要的,正是這種不需要動腦思考就可以解決的無聊事情。
繼續(xù)在動物園內(nèi)漫步的我們,踏入猛獸區(qū)。也不是早就計劃好的,我們自然而然就往北極熊的水槽方向走了過去。走進洞窟似的通道,盡頭就是水槽,夜晚的黑暗,讓水槽里頭搖晃的水充滿了夢幻的感覺。我們像是被那奇幻的感覺吸引,走近水槽,但到一半我們便停住腳步。因為前方是富樫先生他們的身影。
“啊,北極熊,在那邊!”千穗突然注意到,伸出食指指著前方。
在離我們有段距離的地方,也就是水槽遠處水面上的陸地部分,可以看得到北極熊的影子。它正面對著墻壁磨蹭鼻子。
真的耶。我點點頭,說:“北極熊正在看墻壁?!绷⒖逃滞话l(fā)奇想,將它訂正成:“正看著墻壁的北極熊?!比缓笤囍@樣接下去。
“正看著看著墻壁的北極熊的富樫先生他們。”
“正看著看著看著墻壁的北極熊的富樫先生他們的我們。”千穗開心地說。
“正看著看著看著看著墻壁的北極熊的富樫先生他們的我們的外星人?!蔽矣旨由弦蝗?,千穗狂笑起來。
“正看著看著看著看著看著墻壁的北極熊的富樫先生他們的我們的外星人的優(yōu)樹姐姐?!?/p>
“為……”我困惑了,“為什么會跑出我姐?”
“因為優(yōu)樹的姐姐好像會影響大家啊?!?/p>
千穗對我姐姐的認識,應該僅止于從我這邊聽到的事情。雖然如此,千穗還真了解她??!我在心中佩服著。
為了要趕上煙火大會,我們往園內(nèi)的舞臺靠近。富樫先生他們已經(jīng)到了。身后的舞臺上仍繼續(xù)演奏爵士樂。鼓、木質(zhì)貝斯、薩克斯,再加上吉他的少人樂團,演奏著聽來很舒服的熟悉曲子,或許是這原因吧,四周聽不到嘈雜吵鬧的聲音。
“會在這里舉行猜謎大會嗎?”千穗回頭看向后方的舞臺。
“你很喜歡猜謎嗎?”富樫先生緩緩地說。
“因為,”千穗有些難為情,“所謂猜謎,就是會得到答案嘛?!?/p>
什么意思?富樫先生不解地歪著頭。
“我最喜歡能夠知道答案了??梢越邮埽秩菀琢私??!?/p>
“啊啊。”富樫先生發(fā)出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棍的聲音,又瞄了一眼身旁的芽衣子?!笆茄?,猜謎能夠得到答案呢?!彼p輕微笑著。
芽衣子的表情也和緩下來,她充滿魅力地嘆了口氣:“可以得到答案真好?!苯又孟裼蛛[約聽到她說,“真羨慕?!?/p>
富樫先生他們?yōu)榱说貌坏酱鸢傅膯栴}煩惱著。我和千穗也是。
下個月開始,我們將會變成怎么樣?該怎么辦?沒必要去想嗎?還是想了也沒有用呢?得不到答案。
如果真的能夠有答案,該有多輕松???可惜這不是猜謎。
人漸漸開始聚集起來。
“啊,在發(fā)飲料耶。”千穗拍拍我的腹側(cè)。
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有位身穿燕尾服的盛裝男子,一手端著擺了紙杯的托盤,邊走邊發(fā)著。他戴著帽檐很大的夸張帽子,手上戴著白色手套,步伐像是在演戲。
“他會送來這邊嗎?”千穗說。
這時,從舞臺處開始傳來吉他的聲音。
直到剛才為止,還一直是薩克斯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電吉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了,氣質(zhì)為之一變。哎呀,我一回頭,原本站在舞臺右側(cè)的吉他手,什么時候已經(jīng)占到中央麥克風前面。他開始演奏的曲風,很明顯不是爵士,而是流行音樂的旋律。這該說是新鮮?還是說有點怪?
“咦?不是爵士樂也沒關(guān)系嗎?”我有種遭人暗算的感覺。
“這首曲子——”我對千穗說,食指指向了天空,盡管在天空中當然看不見吉他的聲音,“這首曲子,我知道這首曲子!”
歌聲自麥克風中流瀉,非常順耳的聲音一下子擴散到周圍。??!出自反射動作,我再度看向舞臺,正在唱歌的是吉他手,確認這點之后我有點動搖。
還沒空思索動搖的原因,“啊,優(yōu)樹,飲料來了。”千穗拉拉我的襯衫,盛裝男子就站在我們面前。
“有什么飲料呢?”千穗指著紙杯問。戴帽子的盛裝男子說:“啤酒和橘子汁?!?/p>
“那我要橘子汁?!?/p>
接著,就在下一刻。
盛裝男子向我們伸出沒拿托盤的那只手,沙沙——才注意到他的手在動,原本空無一物的手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束花。
“咦?”我吃驚地叫出聲。
富樫先生、芽衣子和千穗也張著嘴。身后的樂團演奏似乎加入了鼓聲和貝斯,曲子開始多了點躍動感,但我們?nèi)砸蚰鞘ǘ康煽诖簟?/p>
盛裝男子的手像變魔術(shù)冷不防地變出了花束,是很像真花的可愛人造花。
哦——附近的人們皆低聲驚嘆著?!笆悄g(shù)耶!魔術(shù)耶!”不曉得是誰這樣說。
我看著盛裝的男子,他卻低著頭,讓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他像獻上什么似的遞出花束,我盯著那束花看了一下,轉(zhuǎn)而看向富樫先生。我的右邊眉毛八成拼命地在對他使眼色吧,我想告訴他:“這束花,是富樫先生你的喔?!?/p>
也不曉得他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富樫先生收下那束花,將它遞給他身旁的芽衣子。
芽衣子收下花,千穗誠心誠意開心地鼓起掌來。在這種場合能夠立刻鼓掌的她,真是我的驕傲。
就在這時,我的身后傳來充滿魄力的曲子,就像來到電影情節(jié)的高潮,我的四周被撼動的聲音環(huán)繞。
今天我們碰巧在這座動物園里遇上富樫先生,如果這是合理的,那么其他事情,也就是“姐姐的其他男朋友”都來到此地,也就很合理了?
所以說,在舞臺上的吉他手,就是姐姐那位想當音樂家的男朋友;然后,剛剛變出花束的盛裝男子,就是那位對變魔術(shù)很拿手的酒保。真是這樣的話,也沒什么好奇怪的?;蛘?,換一種說法,真是這樣的話,也沒什么不好啊!我在心里這么想著。
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在這里的我,不好意思直接跟我打招呼,只好采用迂回的方法,彈奏音樂或是變魔術(shù),慶祝與我的再次相遇。
猜謎大會在舞臺上舉行。放完煙火之后,剩下的游客紛紛在長椅上坐下,面向舞臺上的主持人。夜晚,聚集在燈火通明的小舞臺旁的我們,感覺就好像是在辦營火晚會、對凡事都感到好奇的高中時那般天真無邪。
被選出來要答題的那些人,在舞臺上的答題席前排成一列。我原以為千穗也會去參加,但是她拒絕了,還小聲地說:“答案已經(jīng)知道了……”
我的右手邊是千穗,左手邊是芽衣子,再左邊是富樫先生。芽衣子的膝上擺著小小的花束。今后恐怕沒機會像這樣四個人聚在一起了,但是,我不覺得寂寞。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至少我開始愿意去相信這點了。
“那么,我們的題目是——”舞臺上的主持人開始用麥克風說起話來。現(xiàn)場卻充斥緊張的氣氛。主持人以清晰的口吻出題,當他說到“北極熊的”時,我已經(jīng)開始想笑了。
“北極熊的身體看起來雖然是白色的,但它身上的毛,實際上是什么顏色?”果然如我所料。
無須忍住笑意,因為芽衣子旁邊的富樫先生已經(jīng)笑出來了。
看吧,果然連在一起。我悄悄地在心里這么想。
我和富樫先生互相看著對方。富樫先生似乎對這樣的結(jié)局不太滿意,眉毛呈八字形。接著,我們像是被強迫做自我介紹的高中生,帶著害羞與麻煩參半的情緒,滿臉苦笑,小聲地在嘴里說:“透——明。”
看著這一切的外星人。
看著看著這一切的外星人的姐姐。
想到這里,我的心情愉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