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只箱子，近一米高，散發(fā)著樟木香味，外面包著暗紅色的皮革，我們叫它紅箱子。箱子就放在外婆床頭的柜上。外婆每次要從里面取東西，就得踮起小腳，再把頭探進去才拿得到。

我說：“這多累??！把箱子直接放地上不就好了嗎？”

外婆說：“不行，地上潮，箱子會發(fā)霉的?！?/p>

“那就再墊一塊木板?！蔽易宰髀斆?。

外婆就不理睬我了，細心關好箱子：“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有一回，我看見外婆從里面拿出一些繡著十字花的小圍兜，說是我們還是個小嬰孩的時候用過的。那些花，是外婆繡的，鮮亮極了。最有趣的，還數(shù)外婆的那雙繡花鞋，鞋子小小的，鞋頭尖尖的，怎么穿得了?。∥伊⒓疵摿诵?，要套在自己腳上試一試。外婆連忙搶回去，再也不肯當我的面開她的寶貝箱子了。

可這一次，外婆居然打開了那只紅箱子，正把頭探到黑洞洞的箱子里，在里面摸摸索索老半天，最后竟拿出一個發(fā)黃的本子，接著又從本子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發(fā)黃的紙片?！笆鞘裁矗俊蔽胰滩蛔×?，奔過來伸手去搶那紙片。

外婆叫起來：“小心點兒，別弄破了！”還沒等我看個仔細，她就趕緊拿了回去，用手輕輕撫平。我湊過去看了看，紙片上整整齊齊寫著四行字。那會兒我正讀小學五年級吧，按我的猜測，應該是一首詩。我還發(fā)現(xiàn)，外婆看著那首詩，臉上的神情仿佛是在看著什么十分珍貴的東西。“一首詩？誰寫的？”我急切地問。

“你外公呢！當年每年臘八節(jié)，他都送我一首梅花詩?！?/p>

“每年一首！”我毛手毛腳去搶，一不小心，里面的小紙片紛紛飄落在地上。

外婆真的惱了，她板起面孔，不肯搭理我。我看著她蹲下身來，一一撿起那些紙片，愛惜地夾進本子里，重新放回紅箱子。我在一旁嘟起嘴，哼，不就是些破紙片嘛！

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外婆離開了人世，我也到了當外婆的年紀。我開始寫一本關于外婆的書。大表哥得知后，發(fā)給我?guī)讖堈掌牡氖切┌l(fā)黃的小紙片，其中一張寫梅花的詩我怎么都覺得眼熟，腦中突然閃現(xiàn)出當年外婆蹲下身一一撿起散落一地的紙片的場景。大表哥說，這是舅舅從外婆的紅箱子里取走的。那么，這些就是當年外婆珍藏的梅花詩？

外公外婆十七歲時就結了婚，可惜只做了十年夫妻。外公早早地過世，撇下年紀輕輕的外婆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大四個兒女。在漫長的歲月中，她該是多么地想念早逝的親人！而那只紅箱子里，珍藏著她曾經(jīng)最美好的記憶。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無比痛悔當年的少不更事。我也終于明白，外婆為什么會如此寶貝這只紅箱子，為什么會把它高高地放在自己床頭的柜上。

那個發(fā)黃的本子、那些珍貴的紙片，后來哪兒去了呢？丟了？燒了？不知道。年紀越來越大的外婆也在一日日地失掉記憶，舊日的往事模糊成了一片……

再后來，老房子也空了。我最后一次回那里去收拾東西，竟然發(fā)現(xiàn)那只紅箱子被扔在院子里，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那個曾視它若珍寶的身影又在哪里呢……那一刻，我的眼淚嘩啦啦流了下來。

這個世界是永在變化的。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曾失去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我很想找到自己的“紅箱子”。

謝華，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童話《星星信》《巖石上的小蝌蚪》《桃花船》《月光下的麻雀》《墻上的魚》等，出版短篇小說集《大合唱》、中篇小說集《情感問題》《毛妹、長篇小說《紅蜘蛛》等。曾榮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新作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