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琪洋
藝術批評史經(jīng)典之作《藝術的去人性化》是奧爾特加·伊·加賽特寫于1925年的,當時處于盛現(xiàn)代主義時期
初見這本書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作者,只是好奇這個外國人所說的藝術的人性化是什么,就急匆匆從圖書館借走。甚至連作者簡介都沒看,更別提長長的序,直接預設當代語境開始讀正文。
幾句之后發(fā)覺不對勁。首先是對“新藝術”這種含糊其辭概念的疑問,開始還在推斷作者所指“新藝術”大概是古典主義之后的藝術,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當代的總稱,寫來比較方便。然而越看越不對,越來越形而上的趨勢,簡直要開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且作者對于現(xiàn)實主義無法忍受般地“偏執(zhí)”批判又好像是一個認真的人被對立派踐踏過一樣地回擊。實在奇怪,忽然覺醒!作者不會是上上世紀人吧!一看作者簡介……真是為自己的沖動感到無語。遂得出一個結論:如果實在不想讓長而堂皇枯燥的序打破新書到手的沖動,讀前請至少推斷一下作者的寫作年月。
好玩之處在于這一次錯誤的閱讀預設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本應順理成章地與作者站在同時代共同感嘆,卻帶上了90年后的藝術背景與視角去和當時的反叛先鋒對話辯論。有些觀點至今仍然適用,而有些變遷則讓人體驗到藝術的生生不息。
體驗是輕松的,但在奧爾特加寫作的年月里,寫這些是多么嚴肅合理且真摯!就像談到精英與大眾思想永遠不可能人人平等的時候,他重任在身似的寫道:“如果這個問題在政治領域提出,它能激起莫大的騷動,所以,也許現(xiàn)在還不是大加宣揚的好時機?!?/p>
我的感動在于藝術的力量,“新藝術”首先直觀地將社會劈成兩半:小眾與大眾。接受新藝術的那部分人即小眾,小眾不一定就是精英,但他們是與眾不同的。比如當超現(xiàn)實主義者力求將內(nèi)部與外部的“真實”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特的場域時,停留在追捧描摹還原真實世界手藝的觀眾,自然是毫不理解。在現(xiàn)代主義時期,新藝術的出現(xiàn),使得這兩類人的交往更有秩序。新藝術劃分出了不同的社會人群。
除了物質(zhì)的劃分,藝術在精神上給了大家這樣一個分流途徑。時至今日,藝術仍然有這樣的能力。尤其是當今藝術的內(nèi)涵,不僅要求看懂作品的觀眾有藝術知識背景,還需對藝術以外的學科有所了解,并最終落到藝術表達上。女性藝術家朱迪·芝加哥作品《晚宴》,主題直指女性主義,如若不了解女性主義的話題,如何在象征意味濃重的作品前重新思考。
藝術的另一個力量在于帶觀眾逃離現(xiàn)實生活,藝術一直有這個能力,我們已經(jīng)面對無趣的現(xiàn)實太久,真實世界讓人失去期待,翻來覆去不過做些自欺欺人的改動,心靈仍在現(xiàn)世中哀嘆。如何沖出真實世界?藝術提供了這種可能性。我們可進入藝術在真實世界中創(chuàng)造的虛幻世界,夢游于瀲滟的海平面,昏暗的蜃景。在其中,我們不再需要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
奧爾特加處在現(xiàn)代主義時期并不能看到未來的藝術走向,只能憑借著從前的藝術為新藝術的存在做各種闡釋。他是那么排斥傳統(tǒng)藝術,但他是理智的,同樣在提問自己:“除開迄今為止的藝術傳統(tǒng)與作品,藝術還剩下些什么呢?如此寬泛的抨擊舊藝術就相當于反對藝術本身。難道就像修行多年的和尚有的“信仰危機”,即他對于自己尊奉的清規(guī)戒律、對于曾主宰他生活的準則本身的反感嗎?”
反傳統(tǒng)當然不是這樣沒來由的。新事物總是在舊事物中萌發(fā),對傳統(tǒng)藝術永遠服從,靈感便消亡于傳統(tǒng)藝術的框架中,藝術如何發(fā)展?新藝術注定要在舊藝術中新生,就像后現(xiàn)代藝術之后,永遠會有新的藝術產(chǎn)生。
將近一個世紀之后讀這篇著作,我對奧爾特加精神的敬仰大于對藝術的反思。在新藝術剛萌芽之時,他能夠跳出傳統(tǒng)藝術,全面地認識新藝術。不論處于藝術的哪一個階段,我們都要永遠保持警惕,永遠反駁反思自己,就像作者所說:“我們最根深蒂固、最堅定的信念往往是最不可靠的。這些信念限制著我們,約束著我們,令我們難得自由?!边@是他的精神,也是藝術永恒的反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