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上云,草下溪,白云深處有人家,溪水靜山無塵埃。
“武陵追夢”(湖南省文藝家赴武陵山片區(qū)創(chuàng)作采風活動),追夢到這里,夢就在眼前:青山高高,白云淡淡;花兒香香,溪水清清;搗衣聲聲,炊煙裊裊;百鳥啾啾,月兒彎彎;銀光點點,小船悠悠……恍然間,我好似行走在故鄉(xiāng)那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上了,我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覺。
這個叫羅溪的地方,溪水縈迴,花鳥蟲魚,與古樹交相輝映,層層疊疊,青翠怡人。盛傳境內有四十八溪,終年歡樂地唱著歌。每條小溪都有名有姓,有說有笑,好像是大山的孩子,叮叮咚咚,調皮地四處奔走。
車在大山中盤桓,沿小溪游走,到了羅溪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街上,我們30多個采風團的成員從大巴車上下來,大家放眼望去,都驚呼這世外桃源的發(fā)現(xiàn)。此時并非春季,當然無落英繽紛之美,但是大山深處隱隱送來遠古的濤聲,深沉而神秘,跳入眼簾的盡是原生態(tài)的淳樸風貌,蒼翠逼人。矮寨的樹木閣樓,樹皮瓦上汩汩地流淌著奶白色的炊煙,清風送爽,芳香馥郁。深入腹地,松木蒼翠,銀杏繁茂,千年樟木與古藤繾綣纏綿,高聳入云,演繹著他們的神話故事。
有很多人行李也不放,就沿著近水樓賓館旁邊的小溪漫步,我也緊隨其后。
沿著小溪走,路邊的青草默默,遠處的大山安謐,我們也立即安靜下來。盡管有人在攝影,在素描,在勾勒,在指點,在凝思,那都只是畫框里的一些點綴而已。這時,我們忽然看到小溪邊有一個提著蛇皮袋的女人,手上緊握著一把長長的柴刀,她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小溪。有人問,莫不是在放鵝?有人問,莫不是在捉魚?有人問,莫不是找尋什么寶貝?……像,又不像。問的人,看的人,過路的人,大家都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草下的小溪安靜地流淌,溪水淺淺,清澈見底,水中的石頭,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粗獷或細膩,或漆黑或深灰,或渾黃或淺白,或深沉或通透,或高聳或躺臥……一個個都很是安然,看逝水流沙,看四季更迭,看萬物淡然。溪水中的石頭,令我們沉靜無語。我在想,我若是小溪里的石頭就好了,喧囂紛繁的世界的迷惑不了我。抬頭望天,天是那么藍,那么高,云朵是那么白,那么潔凈。環(huán)顧四周,炊煙裊裊,夕陽西下,牛羊和老農緩緩地從山腳下歸來,走進一幅畫里,近處的草,遠處的大山,也總是那么綠意盎然。
我們一個個漫步在高處,在云端,看著在低處的溪水和在溪水中那個行走專注的女人,我們猜不透他們,但我們被吸引,也很羨慕。終于,一個當?shù)氐睦先私饬宋覀兊囊苫?,他說這女人不為別的,就是在水邊撈那些丟棄的礦泉水瓶子和塑料袋,要不然這水哪有這么清?我們一個個“哦哦哦”地說不出話來,瞬即有人問:那要付工資么?老人一臉的不屑,說:都是這方山水的人,自家屋里的事,還要付什么工資,好笑得很!我們這時,一個個驚訝不已,不再說話,隨著緩緩流淌的小溪和小溪里的那個行走的女人,走出好遠好遠。
吃過中飯后,大家都爭先恐后要去看羅溪龍頭三吊勝景,我卻獨個兒行動了。是的,我早想去看那個文化站的老人了。他叫謝洋生,今年84歲了,是一直在大山里默默守望的文化人。隨便打聽一下,誰都知道謝老,幾個人競相給我指點??斓街x老的老屋時,我看見有一堆砍好的柴火寂寞地躺在屋檐下,碼放整齊,堆得老高。無由地,在這堆柴火前,我掏出手機,前前后后一連拍了好幾張。拍照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一個老人在屋檐下?lián)]舞著一雙干瘦如柴的老手,舉起斧頭,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老人神情沉默間,那堆干柴竟熊熊地自燃起來,竟還旺旺地歡笑著。當然,這只是我恍惚間的一種錯覺而已。
對于老人,我沒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他在鄉(xiāng)里文化站干了四十多年,只知道在這個大山里有文化的事兒必是少不得他,只知道他琴棋書畫,吟詩作詞,對聯(lián)剪紙,紅白喜事寫請柬,出黑板報,刷標語,刻蠟紙,喊廣播,寫報告,寫訴狀……無一不懂。有事了,一聲喊就是了。慢慢地,他就是一個文化的符號,沒他就文化不起來。他給我投過很多次稿,有回文詩,有剪紙,有書法,也有美術作品,但我發(fā)表的不多。其實,不是不好,我也蠻喜歡的。好些他沒有發(fā)表的作品,靜靜地躺在我的抽屜里,時不時我還拿出來看。盡管沒有見過老人的面,從作品中我對老人滋生出幾份崇敬之情。是的,大山里有對文化拾荒和執(zhí)著守望的這樣的老人,令人唏噓。
大門半開,矮矮的護門關著,想是主人不在,卻也沒離開多久沒離開多遠。從護門上看過去,我看他堂屋的木墻上掛著一幅裱好的對聯(lián):暑至聽泉靜,春來訪主賢。我沒有敲門,也沒有去問隔壁的鄰居,我不忍打擾這一屋的靜和想象的美好。在返回的路上,我心里卻有些空空落落。走到橋頭,迎面碰上老人的兒子年輕的文化站長小謝。小謝見了我,說:找我父親嗎,他剛回家。我還要告訴他,晚上要搞篝火晚會,他要去看的。小謝告訴我,老爺子以前總要上節(jié)目的,現(xiàn)在年紀大了,但每回少不得要守到半宿的。
小謝徑直領我進了謝老的書房,書房不大,且低矮,三面又都是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的書柜,把這個書房擁擠得更狹小了,只能容我和他在中間坐談。書柜都是謝老自己做的,實用;書也大多是些實用的,文獻的,鄉(xiāng)土的。他向我展示了兩件寶貝:一是他出席全縣第一屆文藝創(chuàng)作代表大會時的自畫像,特別年輕瀟灑;二是當年同為代表后來成為工藝大師的好友傅滿山送他的墨晶石雕筆筒。老人耳聰目明,回憶起點點滴滴清晰如昨。老人聽我說完這次采風活動的主題后,他說了一句話,令我驚嘆不已。老人說這話時安靜地坐著,我聽了他的話卻一番坐不住了,站起來點頭,坐下又站起,我說:高見,高見!時至今日,老人的話,時刻猶響在我的耳邊:扶貧更要扶文化!84歲高齡的老人,把他一生中對文化的禮敬和對家鄉(xiāng)的熱愛,都化成這短短的一句話。這是一個文化老人振聾發(fā)聵的要義真言。也許,我們應該是要好好地反思一下。
我走的時候,老人說了他最后的一件事,說自己已編好一部《文人墨客瑤山情》,囑我能寫點文字,我沒有理由不答應。臨走時,老人從他的書架上取出一塊石頭,執(zhí)意要送給我。他說,這是塊安靜的石頭,陪伴他安安靜靜幾十年了。我抱在胸前,沉甸甸的,禮重情義更重。我知道,這是一個沉甸甸的傳承,對文化的傳承?;氐郊遥野堰@塊安靜的石頭置放在書桌前,讓我終日面對,安靜地生活。
從謝老家出來,沿著小溪,我一路緩步慢行。遠遠地看見溪水中央有一塊半蹲的白石,走近了看,白鵝一只,縮頸半閉其目,睡態(tài)朦朧。水清澈,風過耳,白鵝似石,石似我,我心安然。對文化,對人生,我有了清晰的決斷和真心的懂得。望遠處,那片青翠的大山就如靜臥了千萬年的一塊大石頭,它的緘默就是對大山的守望和希翼。
在寶瑤古寨,幾處老木屋前,我都只見著幾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孩子對我們的造訪有不小的好奇和熱情,但也只是一下子就沒了這份心思,他們仍舊在下他們的五子棋,丟沙包、打彈珠、捉迷藏、玩老鷹捉小雞、跳田字……他們愛用的都是一顆顆小石子,他們找尋著自己的小小的快樂。看著他們,我仿佛看到我的童年和快樂,也看到童年的貧窮。其實,一個“貧”字,就是“八分貝”的噪音,治貧應治“噪”,扶弱先扶志,化人先化心。
我們去的時候,花鼓戲《兒大女大》正在這里拍外景,按說這應是大山里的新鮮事,應該老老少少都會圍著看新鮮的。出乎我的意料,沒有幾個人去湊熱鬧,拍戲的只管拍戲,做工的只顧做工,玩耍的盡管玩耍,各不相干。不知是誰家的老婆婆,她一早就在一塊大石板上安然地坐著,也不看天,也不看地,也不看眼前熱鬧的世界。我忽然有些擔心,老婆婆這樣坐著坐著,也許會一眨間坐化成了一塊石頭。倏忽,一朵花開的疼痛灼了她的眼,她忽然感到后怕,兒大女大了,還不都如鳥似風般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村子里還是那般安然,就像村前兩棵古老的鴛鴦銀杏樹,靜靜地守望千年,見證著風雨愛戀和滄桑世事。哪怕是億萬年后,兩棵銀杏樹風化成石頭,也是這般的守望和執(zhí)著。我在想,安靜于這里,仿佛是一種功課,一種力量,給人以震撼的力量。我曾經(jīng)見到過一幀取名《黎明》攝影作品:晨光、遠天的云層、山巒、水霧、青草、河流靜謐,看后令人震顫。安靜是這個作品的主題,安靜是生命的藝術,安靜也是生命的力量。是的,歸于靜謐的時候,我們內心的力量才會一點點集聚和滋生出來。
離開大山的時候,作家靜仁兄在微信上如是感悟,也完全道出了我的心聲:本是山之子,應知山中事。紅塵誘惑多,抱歉進山遲。溪澗奏豎琴,歸鳥啼聲急。今夜不知返,唯恐負君意。星月依稀照,空山人獨立。
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我多想做一塊安靜的石頭!我知道,靜默的石頭是最美的風景。
周偉,1971年生,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湖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邵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散文集《鄉(xiāng)間詞韻》《看見的日子》等多部。作品見于《人民日報》《大家》《天涯》《山花》《芙蓉》《散文》《兒童文學》《青年文學》等,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外文摘》《中外書摘》等轉載,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等百余種選本和中小學語文讀本及試題。曾獲第二十六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冰心兒童圖書獎,2006、2008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十八屆孫犁文學獎,邵陽市首屆文學藝術突出貢獻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