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錚
留學,是近代中國人為擺脫國家積貧積弱的狀態(tài)、發(fā)奮圖強而采取的自救措施之一。當然許多人也抱有以此改變個人命運的目的。
近代以來,中國的社會發(fā)展與進步,與留學人才歸國后所發(fā)揮的作用也有著某種密切的關系??偟膩碚f,作為一種社會實踐的留學,為改變中國的面目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是不可否認的。許多人因為國家一度的落后,而產(chǎn)生了出國學習先進技術并且在學得“有用”(請注意“有用”這一說法)的知識與技能后運用、實踐于祖國、報效、改造祖國的強烈愿望。因此,大多數(shù)人所攜回的知識與技能,多是“有用”的,而且社會普遍認可留學選擇“有用”的學科,因此留學生出國學習與掌握“有用”的技能的趨勢越來越受肯定。如果把留學視為一種功利性明確的社會實踐,當然會把其是否“有用”于社會改革與發(fā)展視為評估與考核指標。因此,在由國家所組織的留學行為中,所學科目于國家“有用”與否,是當然的考量。即使是人文學科,也以經(jīng)濟、語言類等的“有用”性為考量。因此,我們不無感傷地發(fā)現(xiàn),在以國家名義向先進國家派遣留學的百業(yè)中,攝影是排不上號的。試看,公派留學的,人文藝術已經(jīng)極少,而攝影作為一種人文藝術與技術,則被決絕地置于人文藝術之外。同時,它也不被以“有用”為標榜的科學技術所接納。因此,攝影,在國家動用公帑實施留學人才選派的選項里,確實難得有它的一席之地。
但我們可以仔細想想,這“有用”,究竟是什么意義上的“有用”?如果所學可“用”,它應該“有用”于何處?而像繪畫那樣的“無用”之術,雖然名額極少,但國家出了錢仍然有信心認為是培養(yǎng)了能學到手藝的人才。而攝影,在許多人看來,是沒有值得投資的手藝成分在的。因此,國家公費留學里,似乎很少聽到有公費派遣攝影留學的名額似乎是當然之事。不知這是不是我的孤陋寡聞。
然而,我們看到,改革開放后,在自費出國留學者當中,出現(xiàn)了學習攝影(這里說的是接受某種高等教育制度下的學位教育的留學)的人的身影了。以中國人之聰明,在公費留學之外,“發(fā)明”出了多種多樣的留學方式,其中“公派自費留學”這形式,似乎很適合于如攝影這樣的不受公費派遣的留學科目。
如果說,這就有了“正經(jīng)”(這個詞會得罪人)攝影留學第一代之說的話,那么1980年代出國的石志民、羅小韻、靳宏偉(美國)等應該屬于這一代。而之后的1990年代,則有繆曉春(德國)、曾璜(美國)、王如儀與馮建國(日本)等人。當然還有一類人,留學專業(yè)方面非攝影,但后來因種種原因而轉向攝影研究的也有。如不才本人。
進入新世紀,以自費為主要形式出國學習攝影的人就更多了。以我非常有限的了解與接觸,這些人中,如塔可、張晉、陳哲與張文心(美國)、王巖(英國)、朱炯、高巖、孫小川(法國)、單飛鳴、唐晶(德國)等,并且都已經(jīng)學成,成為了跨越當代藝術與攝影兩個場域(如果還必須這么分開言說的話)、來往于本國、留學國度以及世界藝術場域的活躍分子。除了選擇藝術創(chuàng)作專業(yè)留學之外,還有不少人在出國留學時選擇了在國外學習藝術理論與歷史,并且在碩士、博士階段以攝影為研究對象。這些人中,有黃少華、劉叢勻(美國)、何伊寧、范靜雯(英國)等人。
從世代上看,新世紀的攝影留學者人數(shù)之多,當與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發(fā)達了有關,這也同時反映出留學觀念的轉變。許多有經(jīng)濟能力的家庭,不再糾纏于自費留學是一項必須有“回報”的投資,而是能夠理解子女的志向并且有能力支持。國外似乎也有類似的情況。中產(chǎn)富裕階層或者更有社會經(jīng)濟地位的人家,才會更支持子女去學習藝術與藝術史什么的“無用”專業(yè)。雖然攝影的留學仍然以自費為主要模式,但這些“攝影留學生”們中的許多人,卻是明明白白要以攝影作為自己的志業(yè)而主動出國留學的。
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理論史論研究,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學成之后,主要以國內為活躍空間。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人才積累,現(xiàn)在看來頗有浩蕩之感了。當然,如繆曉春這樣的以創(chuàng)作走在國際前沿并且作育英才的貢獻也是歷歷在目的還不多。但是,我們相信,數(shù)代攝影留學人才在未來的發(fā)展空間也相當之大。而且,這是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持續(xù)努力而形成的局面。
回頭來看,如果有人愿意著手研究攝影留學史的話,那么這歷史從哪里開始就是個有趣的問題。最早在日本東京美術學校學習攝影制版的,算不算是攝影留學?1950年代像袁苓先生這樣被派遣到蘇聯(lián)學習了5個月的新聞攝影的人才算不算是攝影留學?還有,1980年代中日蜜月期間,日本大出版社講談社為中國培訓攝影人才設立項目,當時北京\上海等地派出了周令飛、靳宏偉等人參加。這些人,無論出去后不回(后來似乎都以各種方式回來了)還是學習了回來,肯定都會為我們的攝影生態(tài)帶來某種影響。但他們又的確沒有接受正規(guī)高等教育體制內的攝影教育,但能夠說因此沒有接受過某種觀念上的影響?這樣的技藝型的留學算不算攝影留學?當然有人認為,攝影本來就那么幾下子,聰明人有那么半年足夠了。
在簡略回顧了攝影留學的情況后,我們當然面對以下問題,即攝影留學者們對于中國攝影發(fā)展的貢獻是什么?也許現(xiàn)在只能看出某種端倪。但顯然的,他們的存在與活動本身,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新的攝影生態(tài)的一部分,并且也還在慢慢地改變著攝影的生態(tài)。
也許,保持一種藝術上的獨立性可能是這個人群比較顯著的一個堅持。他們一般未必會熱衷于主流團體的名銜,而是以持續(xù)的創(chuàng)作作為自己的藝術志向。他們的藝術強調觀念性,追求藝術語言的純度,因此作品的完成度也相對較高。而對于作品展示方式的不亞于對作品制作本身的講究(在個展中表現(xiàn)得更為清晰)也是他們的藝術態(tài)度的一部分。他們中的不少人以市場為生,因此,他們尊重市場,較能夠相信、接受市場對于自己作品的檢驗與評價。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也更愿意保持某種個人私密性。與國內相當多的攝影人喜歡或者理所當然地認為攝影就是大家一起出去“創(chuàng)作”不同,他們往往更愿意享受一種獨立創(chuàng)作的快樂。這些可能是受國外教育與氣氛的影響,但我認為這不是“壞”的影響。因此,他們的這些看起來比較獨特的品質,逐漸地產(chǎn)生了一種影響。
如今國人出國方便,攝影家自行出國參觀與交流也不是難事。更有一些較有影響與潛力的年輕攝影家與藝術家,受邀國外的藝術家居住計劃,在某國某地逗留一個短期。這種出國方式,當然于個人觀念有影響,但畢竟不同于相對長期地(至少一兩年甚至更長)在一個特定的學科內部,經(jīng)受較為全面的嚴格訓練。以長期留學為特征的專業(yè)訓練,既有專業(yè)上的,其實也包括了與留學所在地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的了解、適應、磨合與互動。而這就會在留學生的價值觀方面產(chǎn)生潛在的但深刻的影響。因此,所謂留學,之所以不同于短期出國考察,是因為留學,常常是一種長時段、全方位地觀察、了解以及接受對方的文化與教育的人生實驗與實踐。這種影響與變化,會在留學生身上慢慢地釋放出來,并且通過各種方式,包括個人氣質與作品風格而傳播出來。因此,留學對于個體的內在塑造,其影響是深刻的。
前面說到,歷代中國留學生通過在教育領域服務的方式,對中國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為培養(yǎng)人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樣地,在討論中國攝影留學人才可以以什么方式服務祖國、在祖國產(chǎn)生影響的時候,我認為,在教育領域貢獻力量或許與他們在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的努力一樣重要。
據(jù)我對于韓國攝影教育的了解,現(xiàn)今多達60個以上的韓國攝影院系(2008年所了解到的情況),其中主要的教學工作是由在歐美、日本學習過的歸國攝影留學生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結果是,從我有限接觸到的情況來看,韓國攝影專業(yè)的學生所接受的訓練較嚴格,如果不論獨創(chuàng)性的話,至少作品的完成度較高。
如今,我們同樣能夠期待逐漸回歸的中國攝影留學人才為中國當代攝影的發(fā)展貢獻力量。中國的高等攝影教育迎來了其發(fā)展的有利時機。如何吸收攝影留學人才作為高等攝影教育的中堅力量,為中國高等攝影教育的發(fā)展貢獻力量,需要各教育機構與攝影教育機構的主其事者們行動起來,展開積極的獵頭行動,以誠意引進攝影留學人才加盟。這么做有利于攝影教育,有利于學生,當然也非常有利于中國攝影的發(fā)展。
在精力與智力上正當年富力強的留學生,如果能夠積極投身高等攝影教育,在教學中將自己在國外所學、所思、所見,所聞有機地結合進教學實踐中,想來會大有益于學子。我想,他們的教學,不應該僅僅滿足于一種技術、技巧的傳授,而更應該是某種成熟的觀念與理念的傳播,同時在傳播與實踐的過程中再整合出符合本土教學需要的、具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來。當然,如何在生活工作上創(chuàng)造一種能夠讓他們安心工作的環(huán)境,放手使用他們,讓他們放手工作,也是需要有關各方主其事者從各方面認真考慮并加以努力的。如何使得他們的激情與熱情得以轉化為一種獻身攝影教育的能量,是值得我們有關方面深思的。
聽到過一個頗為令人感動的故事,說現(xiàn)在新華社工作的曾璜先生從美國雪城大學學成歸來為新華社效力時,時任攝影部主任親到機場接機。
我沒有向曾璜先生確認此事。如果此事屬實,美好令人感動。如果不實,何必掃自己的興?不過,我還會繼續(xù)想下去,那就是,現(xiàn)在學攝影的人留學回來,如果有機構、特別是教育機構接受了他,此機構會這么求賢若渴地去機場迎接嗎?
我們的攝影教育界,過去若干年來主要以本土人才為主,通過自己的艱苦努力摸索出了一套符合中國本土需要與規(guī)律的教學經(jīng)驗,為高等攝影教育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成就。但是,如果就此認為攝影與攝影教育是一門可以快見成效的“行當”或“生意”,那就不免有看低了攝影作為一種現(xiàn)代學科的存在價值與意義的嫌疑。如果我們真誠歡迎攝影留學生把國外最新的實踐與經(jīng)驗融匯于當下的教學實踐中來,豈不更好?他們帶來的新思路與新方法,應該而且也一定可以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產(chǎn)生新的令人欣喜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