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川

每當提起攝影，都不禁讓人想起攝影的發(fā)明史。1839年8月19日，佛朗索瓦· 阿拉貢（ Arago 1786-1853）在法蘭西科學學會上，正式宣布攝影術的發(fā)明，即尼埃普斯（Nicéphore Niépce 1765-1833）和達蓋爾（Louis Jacques Mandé Daguerre 1787-1851）共同發(fā)明的攝影術。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曾形容攝影為“繪畫的仆人”，在攝影史早期，攝影令大眾興奮與神奇，讓畫家們彷徨。攝影在工業(yè)社會的文化思潮中不斷地被推拉，它時而是客觀的，時而又是虛擬的；時而是集體的，時而又是個人的；時而是實用物，時而又可以成為藝術品。低俗的、典雅的、美感的、當代的、客觀的、政治的、歷史的、科學的和私人化的，凡此種種形容詞都可以和攝影相聯(lián)系。170多年過去了，隨著科技的進步，攝影又從銀鹽時代邁入到了數(shù)碼影像時代，加上互聯(lián)網(wǎng)的推波助瀾，攝影已經(jīng)完全融入到人類的文化中，成為了我們當今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媒介。攝影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方式，造就了我們當今的讀圖時代，改變了人類的視覺史。

法國作為一個攝影的國度，在攝影史上獨樹一幟、人才輩出。產(chǎn)生了尤金·阿杰、拉蒂格、杜瓦諾、卡蒂埃-布勒松、馬克·呂布、瓦萊麗·蓓琳（Valérie Belin）、索菲·卡爾（Sophie Calle）、貝爾納·弗孔等攝影家。這些攝影史上的大師，幾乎都沒有經(jīng)過攝影上的專業(yè)訓練，從一定角度上來說，他們都屬于攝影愛好者，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作品在歷史上留下印記。他們的成就與法國濃厚的藝術氛圍密切相關。而法國的藝術在世界藝術史上占有的重要位置，又與17世紀以來法國成功的藝術教育密不可分。

17世紀中期，法國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的建立，標志著法國早期美術教育的確立與形成。直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原有美術學院的基礎上，一批新成立的法國國立美術學院才真正確立。而今，法國的攝影與造型藝術教育體制相一致，分為三大體系：大學、學院和私立體系。巴黎第八大學（Université Paris 8）的攝影專業(yè)創(chuàng)建于1980年代。1997年，隨著時代與技術的變化，稱為攝影與多媒體專業(yè)，以攝影理論、攝影史、攝影技術和攝影藝術為其教育方向。2010年更名為攝影與當代藝術專業(yè)，而這也是法國大學設立的唯一一個攝影系。另一所大學，巴黎索邦第一大學（Paris 1 Panthéon-Sorbonne）的藝術史系，下設有攝影史課程，這些課程完全以攝影史研究為目標，教授攝影史和當代攝影兩大領域。通過詳實的史實和系統(tǒng)的方法論，為學生提供了研究攝影史完整的方式與方法，課程由法國著名的攝影批評家、攝影史研究者米歇爾·普瓦威爾（Michel Poivert）為導師主持。法國大學里的攝影教育以攝影史和攝影理論研究為主，同時也兼顧國民教育的普及性。像艾克斯-馬賽大學、波爾多大學、里爾大學等都有攝影課程及攝影理論研究。

法國的高等攝影教育除大學以外，就是以學院為核心的攝影教育體系，這些學院由法國文化與傳播部直屬管理。法國共有58所造型藝術學院，其中有10所國立學院，代表了法國最高等級藝術教育水準，在法國通常稱此類精英教育為“Grande Ecole”即為“大學?！薄Ｆ渌?8所院校屬于地方類造型藝術學院，由地方財政撥款。攝影教育或以攝影為形式的藝術表達已經(jīng)在所有的這些學院體系中普及。在10所國立學院中，具有攝影專業(yè)的學院有巴黎國立高等裝飾藝術學院（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arts décoratifs）、路易·盧米埃爾國立高等學院（ nationale supérieure Louis-Lumière），弗雷斯諾-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Le Fresnoy - Studio national des arts contemporains）和阿爾勒國立高等攝影學院（ Nationale Supérieur de la Photographie dArles），阿爾勒攝影學院也是法國唯一一所以攝影為專業(yè)的國立學院。這些國立學院都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入學考試，通過對個人作品集、筆試、面試等方面的考查，選拔具有影像潛質(zhì)的學生。學院的學生人數(shù)也是嚴格控制的，一般每年只會招收20-30人左右。所以法國的學院教育，特別是國立學院保持了精英式教育，一方面可以保證學生的藝術品質(zhì)，也能保證教學質(zhì)量；另一方面學院教育以培養(yǎng)學生的職業(yè)性為目標，比如盧米埃爾國立高等學院的攝影系，學生在取景、布光、黑白暗房、彩色暗房、數(shù)碼影像等領域，都可以成為具有很高攝影技術水準的人。像弗雷斯諾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和阿爾勒國立高等攝影學院以培養(yǎng)藝術家為主要方向，除了攝影技術，更多的是對攝影藝術思維的培養(yǎng)與鍛煉。通過對攝影史、藝術史、作品討論和作品展示等等人文藝術課程的設置，使學生具備對某一攝影方向的研究能力和方法。

私立學校的攝影教育在法國也占有一席之地。雖然學費昂貴，但入學不需要經(jīng)過像國立學院那樣激烈的競爭考試。私立學校更加注重對攝影實用性技能的掌握與應用，每個學校教學的側(cè)重點各不相同，有的以攝影傳統(tǒng)工藝和傳統(tǒng)技法，有的以商業(yè)攝影，有的則以數(shù)碼影像和后期制作為教學重點。所學時間較短，兩到三年，或幾個月都可以畢業(yè)獲得相應的文憑。像SPEOS、EFET、MJM和Gobelins都是私立攝影學?；蚴情_設有攝影專業(yè)的圖像設計類學校。這些學校里，Gobelins圖像學校憑借嚴謹?shù)慕虒W、優(yōu)良的攝影設備和較好的就業(yè)前景獲得了很好的聲譽，每年也都設有入學考試，通過競爭才能進入該學校學習。該校攝影專業(yè)分為兩個方向，取景和后期制作。以商業(yè)攝影為主，并能使學生在校期間參與實習機會，為學生實踐經(jīng)驗的積累打下良好的基礎。

以大學、學院和私立為主的攝影教育構成了法國高等攝影教育體系的主要方面。他們互為補充，也使不同需求的學生可以得到相應的教育。在當今的法國國民教育中，特別是在造型藝術領域里，攝影已經(jīng)普及化，雖然像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或其他美術學院沒有攝影專業(yè)，但是都會有攝影或錄像方面的導師進行創(chuàng)作指導，攝影已然成為教學及學生創(chuàng)作表達的重要媒介。

回想筆者考入阿爾勒國立高等攝影學院，已經(jīng)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2001年，筆者在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本科畢業(yè)后，于同年就來到了法國留學。在國內(nèi)時，就已經(jīng)了解到阿爾勒攝影學院是一所法國著名的攝影學院。來到法國后，一邊學語言，一邊準備報考這所學院，列出的24本參考書，大部分筆者都通覽了一遍。2003年，經(jīng)過攝影主題拍攝、論述筆試和面試等環(huán)節(jié)的考試，終于考上了夢想中的阿爾勒攝影學院，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得到結果時興奮激動的心情。記得第一學期，剛剛?cè)雽W，身邊的同學都是法國人，一切感覺既新鮮又陌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和上課，對這所學院和同學也越來越熟悉，逐漸適應了這里的學習節(jié)奏。大家在入學之前，對攝影從實踐到理論都有一定的基礎，對一些課程也并不陌生，但真正學習到細節(jié)還是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一年級時，大量的攝影技術課程排得很滿，黑白暗房、彩色暗房、大畫幅攝影、數(shù)碼影像和影棚課讓人應接不暇。像彩色暗房課，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判斷沖洗的照片偏色的問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練習，和彩色暗房老師的指導，大家才能熟練地操作，看到自己親手制作的大幅彩色照片很是欣慰。在這里，沖洗彩色膠卷都是免費的，學校有專業(yè)的吊掛式?jīng)_洗機，可以沖洗從135到8×10畫幅的彩色膠片。二年級的課程會設置一些工作坊，比如報道攝影、設計、錄像與聲音等工作坊，通過邀請校外的藝術家來完成課程。三年級也同樣設立了一些工作坊，其余的時間同學們就是進行各自的個人創(chuàng)作。學院在課后時間也是開放的，記得每天晚5點下課后，從6點開始，各個部門圖書館、黑白、彩色暗房、數(shù)碼工作室和影棚都由學生負責管理，一直可以工作到晚上11點。

在這三年的學習中，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是阿爾勒攝影學院特別注重攝影史、當代藝術史等理論課程的教學，雖然課量不是很大，但都是提綱挈領。請來了巴黎索邦一大的攝影史研究者米歇爾·普瓦威爾講授當代攝影，以及畢業(yè)于阿爾勒攝影學院、現(xiàn)任蓬皮杜藝術中心攝影策展人及研究員的克萊蒙·謝湖（Clément Chéroux），攝影評論家埃曼紐爾·埃爾芒熱（Hermange Emmanuel）和馬賽大學的當代藝術史教授佛朗索瓦·巴佐利（Francois Bazzoli）等在法國頗有建樹的攝影、藝術理論專家。面對紛繁復雜的攝影及當代藝術現(xiàn)象，通過理論課程的講述與梳理，使我們對不同類型的作品有了深入的了解。從一年級開始，就需要同學尋找各自的攝影主題和方向進行創(chuàng)作，每學期都會定期有作品品評課，每個人需要把攝影作品展示出來，老師會針對每個人的作品提出建議，并提供相類似的藝術家案例供課后進行查閱。二年級時，會開設有研究與創(chuàng)作工作室，由一名老師任課，并在此期間邀請一到兩位藝術家來參與到工作室的課程里。此工作室的目的還是圍繞攝影創(chuàng)作展開，通過作品的展示與討論，逐漸培養(yǎng)起學生對于從創(chuàng)作方法到作品展示，每一個細節(jié)的完善與修正。每一學年都會有兩次的作品審查，相當于一次小型展覽。學生可以在學院里找到任何一個展示空間，每個學生有20分鐘的展示時間，4-5名老師會參與到作品審查中，并會提出與創(chuàng)作相關的一系列問題，有專人記錄下學生與老師對話的主要內(nèi)容，之后會通知學生能否進入到下一學年的學習。記得同班同學就有兩人的作品審查沒有合格而留級，另一位同學最終沒有畢業(yè)。這種嚴格的作品審查，對大家多少都形成了壓力，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阿爾勒攝影學院的圖書館攝影書籍也非常豐富，經(jīng)過30多年的積累，現(xiàn)有藏書4萬多冊，在這里可以找到很多資料，方便學生研究之用。在阿爾勒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就是每年7月份都會舉辦阿爾勒國際攝影節(jié)，阿爾勒攝影學院的學生可以申請在攝影節(jié)里的一些工作。通過這些工作，可以接觸到攝影家，近距離看到原作，參與到各項活動中來，使眼界更為寬廣。阿爾勒攝影學院每年只招收25人，學校三個年級的學生加起來總?cè)藬?shù)也才75人左右。學制三年，屬于研究生階段的攝影教學，最低報考標準相當于法國學歷的DEUG，即大學二年級的學位（BAC+2）才擁有報考的資格。文憑是由阿爾勒國立高等攝影學院自己頒發(fā)的，該文憑在法國國家職業(yè)資格認證為一級，即最高級別。在法國58所造型藝術學院中，只有6所學院擁有這樣的資格頒發(fā)學院文憑，其余學院的文憑屬于國家文憑。

2001年，筆者到法國留學時，身邊的同學有學習版畫、油畫、服裝和設計專業(yè)的。學習攝影的同學相對較少，有的在大學、藝術學院和私立學校學習。那時來法國學習藝術的學生，大部分都已經(jīng)在國內(nèi)各美術學院畢業(yè)。法國的造型藝術學院體系和中國的體系有著顯著的差異。在中國，我們的美術學院像大學一樣是按專業(yè)來劃分系別。法國的藝術學院是在上世紀60年代就已經(jīng)打破了專業(yè)系別的存在與界限。在一所藝術學院特別是在造型藝術學院里，只劃分為美術與設計兩大分類。學生在進入學院學習后，可以按照個人的創(chuàng)作方式選擇適合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媒介，攝影、錄像、新媒體、繪畫、裝置和雕塑等媒介都可以根據(jù)個人的選擇而使用。用影像作為創(chuàng)作表達的手段，在法國的藝術學院里已經(jīng)成為一種主流的創(chuàng)作方式。所以，很多在國內(nèi)學習其他專業(yè)的學生，在進入到這個體系后也開始使用影像參與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近年來，隨著國內(nèi)攝影專業(yè)在大學、在藝術學院的普遍開設，來法國學習攝影專業(yè)的學生也越來越多。但因為語言問題以及嚴格的入學考試，能夠考入到國立級別的高校學習攝影專業(yè)的學生還是非常少的。

我想任何教育都需要長時間的積累和探索，才能培育出高質(zhì)量的人才。法國攝影教育經(jīng)過長期的實踐，特別是在攝影創(chuàng)作、技術、理論、收藏等方面已經(jīng)構成了系統(tǒng)化的模式，這些領域互相影響、互相關聯(lián)，構筑了良性的攝影文化生態(tài)圈，同時也對其攝影教育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推動。

中國的歷史，社會等因素都與法國有著較大的不同，但是我們的攝影高等教育和法國相比，起步并不算晚，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成立于1985年，法國攝影高等教育也是在1980年代初剛剛建立起來的。但法國社會整體有著深厚的攝影文化積淀，大量藝術遺產(chǎn)對攝影文化的形成也影響頗深。眾多的攝影公共機構對攝影教育也起到了大力的推動作用，像奧賽博物館、蓬皮杜藝術中心、法國國家圖書館、尼埃普斯攝影博物館、歐洲攝影屋和法國攝影協(xié)會等公共機構，對攝影歷史和當代攝影都有著廣泛的收藏和展覽。法國的索邦一大、盧浮宮學院和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等院校，對攝影理論教學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造就了一批攝影史和攝影理論的研究型學者，這對法國的攝影批評和展覽策展的良性循環(huán)都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博物館里的館藏又為學者的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使得攝影史的研究豐富而立體。更具體地看，法國的攝影教育更注重創(chuàng)作思維和方法的培養(yǎng)，如何用攝影或影像的視覺語言來表達一個主題，成為了學院教育的核心。嚴格的作品審查制度，也使學生重視個人創(chuàng)作，這樣保證了良好的教學品質(zhì)。

法國的攝影高等教育特別重視人文與歷史方面的修養(yǎng)，也非常重視學生個人針對某一攝影主題的創(chuàng)作完成度，要求從文案設計、草稿、查閱和研究相關藝術家和作品資料，到作品實施的每個細節(jié)的探討與落實，再到作品展示效果的考量，要形成一個藝術家有關其作品的完整鏈條。因此，對于想要來法國留學學習攝影的學生，首先要解決語言的問題，從口語到書寫基本流暢了，才擁有進入法語教育體系的一把鑰匙；其次，從自身的修養(yǎng)來看，要對哲學、文學、歷史等領域有所了解；另外，在國內(nèi)時，就應該注意對某一攝影主題或領域的研究，培養(yǎng)自己大膽的創(chuàng)造力，開放自己的思維，這方面正是中國攝影教育的短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