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羅斯]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是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發(fā)生于1986年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是整個人類的夢魘,本文依據(jù)對該事件經(jīng)歷者的訪談創(chuàng)作而成。
那是1986年,我們是當?shù)氐闹R分子,有自己的團體,過著自己的生活,跟周圍的一切保持距離。
我們有我們的規(guī)矩:我們不看《真理報》,但是會傳閱《星火》雜志。他們只要稍稍放松管控,我們就開始全面接受信息。我們閱讀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家里擺著沙拉莫夫的書,在廚房里高談闊論。我們渴望從生命中獲得更多東西。那是什么呢?我們想要自由。我們當中有些人脫離了團體,終日酗酒;有些則入了黨,開始了政治生涯。沒人認為這個政權會崩潰。我們想,如果真是這樣,如果這個政權永遠屹立不倒,那就別管其他人了,只要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就好。
然后發(fā)生了切爾諾貝利事件。剛開始我們的反應都一樣——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就讓當局去擔心吧,切爾諾貝利事件是他們的責任。那里很遙遠,我們甚至沒有看地圖。當時我們根本不想知道真相。
但是當他們把牛奶貼上“成人用”和“兒童用”的標簽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感覺這件事離家人又近了一點。好吧,就算我不是黨員,我還得在這里生活。我們開始感到害怕:“為什么今年的蘿卜葉看起來像甜菜葉一樣?”一打開電視,就能聽到他們說:“不要聽信西方世界的挑撥!”
這個時候,你才真的能確定發(fā)生大事了。
而勞動節(jié)游行呢?沒人強迫我們參與,沒人強迫我們一定要去。我們可以選擇,但后來我們錯過了這次游行。這次勞動節(jié)游行是我看過的最熱鬧最擁擠的一次。大家都很擔心,都希望融入人群,與其他人在一起。人們需要有抱怨的對象,抱怨有關當局、政府和政黨。現(xiàn)在我回想過去,轉(zhuǎn)折點是在什么時候呢?之前我們并不想知道真相,我們只想知道蘿卜能不能吃而已。
我是奇姆沃羅諾工廠的工程師。當時廠里有一群來自東德的專家,正在安裝新設備。我看到了來自其他文化的人的反應。當他們得知這場事故后,他們立刻要求醫(yī)療照顧、提供輻射劑量計,還要求管理食物來源。他們收聽德國的廣播節(jié)目,從中得知該怎么做。當然,他們的要求都被拒絕了。因此他們立刻打包,準備離開。
“幫我們買車票!讓我們回去!如果你不能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們就要離開。”
他們?nèi)浩鹂棺h,發(fā)電報回國。他們都帶著家人一起過來,他們是為了老婆和小孩在奮斗,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在奮斗!而我們呢?我們又有什么反應?噢,這些德國人日子過得太好了,他們太傲慢了——真是歇斯底里!他們都是懦夫!他們竟然還測量羅宋湯和絞肉的輻射量,真是可笑!而我們的人,都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俄羅斯男兒!
我們的人不顧一切與反應爐搏斗。我們的人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戴著帆布手套,徒手爬上正在熔解的屋頂(這些我們都在電視里看到了)。我們總是說“我們”,而不說“我”。
“我們會讓他們見識蘇聯(lián)人的勇氣。”
“我們要讓他們瞧瞧蘇聯(lián)民族的厲害?!?/p>
我們要向全世界展現(xiàn)!但我還是我,我還是我自己。我不想死。我很害怕。
從另一個角度看自己,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審視自己的感受。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更多地注意周圍的事物。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之后,有這樣的反應是很自然的。我們開始學會說“我”。我不想死!我很害怕!
偉大的帝國開始崩潰。首先是阿富汗戰(zhàn)爭,接著是切爾諾貝利事件。蘇聯(lián)解體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孤立無依。我很不想這么說,但我們熱愛切爾諾貝利。切爾諾貝利成為我們生命的意義,成為我們苦難的意義,如同戰(zhàn)爭一樣。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之后,世人才得知我們的存在,我們才開啟了通往歐洲的窗口。我們是切爾諾貝利事件的受害者,也是切爾諾貝利的信徒。我很不想這么說,但的確如此。
現(xiàn)在,切爾諾貝利變成了我的工作。我會前去視察。在隔離區(qū)內(nèi),人們依然生活在恐懼中,生活在倒塌的小屋里。他們期盼共產(chǎn)主義來臨。每一次投票,他們都投給主張鐵腕統(tǒng)治的人,他們夢想回到斯大林年代、軍事統(tǒng)治年代。其實他們就生活在軍事管理之下:崗哨、穿制服的人、門禁、配給制度,還有分配人道救援物資的官僚。箱子上用德文和俄文寫著“禁止買賣或交換”,但這些物資的買賣與交換,仍發(fā)生在每家每戶,發(fā)生在每個小攤上。
這就像一場游戲,像一場表演。我跟著一些外國人,開著一輛滿載人道救援物資的卡車前來。這些人大概是奉基督之名來的。在外面,渾身泥土、穿戴著大衣和手套站在水坑里的那些人,就是我的同鄉(xiāng)。他們都穿著廉價靴子,眼神似乎在說:“我們什么都不需要,反正遲早會被拿走?!钡撬麄冇趾芟肽命c什么,不論是一個盒子還是一個箱子,他們想拿一點舶來品。
“我讓你們見識一下!”我說,“這在非洲可看不到哦!只有這里才看得到。你看,200居里(放射性強度單位,下同),300居里?!?/p>
我注意到那些老婆婆改變了表情——她們當中有幾個可真會演戲。她們把臺詞記得一清二楚,還會在適當?shù)臅r候哭泣。這些外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這些老婆婆都不愿多說什么,只是站在原地流淚。現(xiàn)在她們知道該說什么了,這樣也許能拿到額外的糖果給小孩吃,或者拿到一箱衣物。這種行為是深奧的人生哲學——來自她們與死亡和歲月的關系。她們之所以不愿離開住了一輩子的小屋,絕不是為了這些糖果和德國巧克力。
回程途中,夕陽西下。
我說:“看看這塊土地多么美麗!”
太陽照耀著森林和田野,余暉仿佛在與我們道別。
“沒錯,”一個會說俄語的德國人說,“是很漂亮,但是被污染了?!?/p>
他手里正握著一個輻射劑量計。這時我才知道,只有我才看得到夕陽,因為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這里是我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