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最近幾個烏蘭巴托的朋友來找我喝酒,我真是怕了,我們都想起了我們共同的朋友——蒙古交警兀烈旭。
都快十年了,我對蒙古人的記憶仍然是:他們愛喝酒愛到可以搭上性命的地步。而且手中有酒,差不多可以辦成任何事情。當年我無法進入蒙古最大的銅礦采訪,翻譯說交警兀烈旭能行。我就送給他一瓶北京五星牌二鍋頭,不過一個小時,他就搞定了,還拽著我去他家喝酒。
可怖的蒙古式喝酒像一場殺戮。酒,不是斟的,是發(fā)的,一人一杯,半斤,一定要喝完,然后再斟滿半斤,前提是:沒下酒菜。
這很是黑色幽默。如果“干酪”也算是下酒菜的話,我情愿它沒有,因為它使我喪失了“沒菜不喝酒”的托詞。它是臭烘烘的,雖然蒼蠅不去叮它(奇怪),但是,用它下酒實在難為我了。
兀烈旭說,喝酒前,他們的習慣就是清空腸子,不吃午飯或者晚飯,然后讓烈酒潺潺流入空腹,就可以慢慢地品嘗那股子“沖勁”,并且很快“微醺”,接著盡量保持它和延長它的效果,他們說,這種被延遲了的興奮,比性高潮還要銷魂而且更容易操作。
喝完酒,去桑拿。中國東北人開的桑拿浴池,名叫“花子?!?。
我早就發(fā)現(xiàn)兀烈旭走路不對勁,基本就是老鴨的步態(tài),寬衣解帶后,云里霧里地發(fā)現(xiàn),他十個腳趾原來都付之闕如!溜光滾圓,像“烙鐵頭”,甚或干脆就是一條剝了皮的舌鰨魚。
他察覺了我的瞠視,想解釋,但最終翕動了一下嘴唇,還是沒說。問題是,走進浴室,更多的“烙鐵頭”,精光滴滑,排檔一樣地展示在走道兩側(cè)。
這是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我想,一個地方尤其是首都,居然有這么多的男人是沒有腳趾的,無論如何都會好奇。
我悄悄地問翻譯:他們也都是祖?zhèn)鞯膯幔?/p>
翻譯撲哧一下笑著解釋,蒙古的冬天常常是零下40多攝氏度的酷寒,不少蒙古人,越冷越靠酗酒取暖,喝醉了就直接倒在大街上,早晨醒來,腳趾當然凍得瓜啦松脆,花生米一樣,一個一個嘎嘎地掰下來……更有鼻子凍沒的,軟骨直接掉了下來,就剩倆窟窿。我們聽了大笑,覺得他們憨得可愛。
兀烈旭猜出了我們在笑什么,喝茶時便對我們嘮起他那腳趾頭的故事:
我們這樣沒有腳趾的,蒙古人叫“舌頭”。我是20歲那年把腳趾凍沒的。那年夏天,在色楞格省的達爾汗,我愛上了一個“二姨”姑娘(中蒙混血第二代),她是那么的美麗,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光亮,父親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會回中國,你們不會有結(jié)果的。
我沒聽他的,繼續(xù)追,她有著凸出的白玉般的額頭,眼睛又黑又大,像庫蘇泊湖一樣閃爍著淡淡的憂愁;她的鼻子筆直,紅唇豐滿,身材雖然有點瘦削,但是小巧玲瓏,讓人憐愛。
但是,一切如父親所言,那年冬天她突然回國了。我瘋了一樣……我知道,天底下不幸的愛情故事都一樣。但是我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那個冬天我?guī)缀醢炎约号菰诰评?,于是某天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最后一個腳趾也凍沒了……
“噢,順便說一聲,不要以為我們的政府不禁酒?!彼f,禁過多次,無效。馬路上酒鬼之多,黃昏時你甚至可以從中找出幾個高級官員來,他們這時完全像老百姓一樣,大著舌頭,流著涎水,蓬頭垢面地討水喝,所以我們現(xiàn)在很多行業(yè)都“禁酒”,禁止酒鬼入內(nèi),或者發(fā)現(xiàn)酗酒就開除。不酗酒已經(jīng)成為我們選拔干部、任用干部的先決條件。換言之,有酗酒記錄,就不能擔任要職。
“所以,我就沒有升官的可能啦!”兀烈旭說完這最后一句話,腳一伸就打起了鼾。跟所有伸出的光腳板一樣,浴室里剎那間形成一條“舌頭”的長廊。
(摘自《新民周刊》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