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鄧蘇寧
絕對君主制國家沙特、阿曼的統治者面臨代際更替,這一方面可能造成政局動蕩,但另一方面,年輕一代統治者可能對外界更為開放。這些因素決定變革勢在必行。
新近造訪沙特阿拉伯的奧巴馬總統,沒有受到一年前那樣由沙薩勒曼國王親到機場迎接的禮遇,直到4月21日美國與海合會六國峰會開幕前,才在厄加宮見到了81歲的薩勒曼。一大原因,是他出訪前曾有美國官員放風稱,2002年美當局曾在沙特駐美使館內的一個信封里發(fā)現“基地”炸彈專家Al Sharbi藏匿的飛行執(zhí)照。這引發(fā)人們追問:沙特政府里的高級別官員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推動了9·11恐怖襲擊?
2016年4月22日,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沙特阿拉伯國王沙爾曼和巴林國王哈馬德出現在利雅得灣合作峰會期間。
盡管奧巴馬此訪帶來了厚禮—美國將與沙特領導的遜尼派聯軍合作,阻止伊朗向也門什葉派叛軍運送武器—但沙特仍對奧巴馬在早前文章中呼吁沙特與伊朗“共享”中東耿耿于懷。再加上,現在9·11遇難者的家屬要求美國國會允許他們控告沙特政府,盡管奧巴馬不肯遷就,可沙特方面并不完全信任他。
沙特國王薩勒曼2015年初登基后,阿拉伯劇變警報剛剛解除,該國便陷入王位繼承、軍事失利和油價暴跌的多重挑戰(zhàn)。如果對美關系再糟糕下去,真有可能面臨亨廷頓所描述的政治現代化浪潮沖擊下的“國王困境”。在阿拉伯世界現存7個君主國(不含阿聯酋)中,沙特和阿曼屬君主專制,科威特、巴林、卡塔爾、約旦等國雖設立了議會,但國王仍大權在握,他們會將保守進行到底嗎?
對于政治制度而言,保守與進步總是相對的概念。政權是否具有合法性和適應性,才是決定其前景的主要因素。
與世界其他地區(qū)相比,阿拉伯君主國無疑相當保守。首先,它們至今仍實行家族統治,多數仍壟斷政權。最典型的是沙特,該國禁止政黨活動;沙特國王兼任首相,既是國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腦,王儲一般兼任副首相;外交、國防和內政等重要內閣部門,也多由王室成員把控。
其次,政權具有顯著的前現代屬性。王室依靠部落、教派等原生態(tài)社會組織實施統治。如沙特是世界上唯一以家族名命名的國家,其王位世襲制脫胎于酋長世襲制,為拓寬統治基礎,王室通過部落聯姻“化敵為友”。沙特家族與瓦哈比派的謝赫家族結成政教聯盟,國王兼任教長。沙特王室將“瓦哈比主義”立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不僅在國內推行,還向全世界傳播。又如,摩洛哥王室聯合社會精英,組成隱形統治集團“馬赫贊”,約旦王室則依靠約旦河東岸的部落維持統治。
再次,王室壟斷經濟命脈。阿拉伯王室控制國家主要經濟來源,產油國有豐厚的石油收入,政府的主要經濟職能是向老百姓分配財富。王室還主導經濟活動,控制大型項目的發(fā)包權。因此,阿拉伯君主國經濟被稱為“王子經濟”。
最后,王室公開對婦女,以及特定族群、教派實行歧視性政策。沙特婦女剛剛獲得地方議會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至今仍被剝奪駕駛權和自由出行權。
在外人看來,阿拉伯君主制的確與現代政治格格不入,甚至有人將其視為反動勢力。但悖論是,阿拉伯君主制表現出相當程度的韌性,這種韌性來源于傳統的政治合法性、石油收入、外部大國支持、自身的可控改革等因素。
再以沙特王國為例。從歷史上看,沙特家族發(fā)跡于18 世紀中葉,酋長穆罕穆德·伊本·沙特與來到當地的宗教改革家阿卜杜勒·瓦哈卜合作,從兩個村莊起家,建立了第一個沙特國;后來他的孫子建立了第一個沙特王朝,但被奧斯曼帝國幾番鎮(zhèn)壓;余部又在與其他部落混戰(zhàn)多年后,流亡他鄉(xiāng)。1902年,22歲的伊本·沙特帶領40人從科威特奔襲利雅得,占城為王,后經20多年的南征北戰(zhàn),才建立面積廣袤的新沙特王國。新王國至今不過84年,國民仍對建國大業(yè)記憶猶新。
從經濟基礎來看,按照摩洛哥學者賈比里的說法,石油大國沙特是典型的分配型國家,公民不僅不納稅,政府還有能力向公民提供高福利,扮演“施與者”的角色,所以形成了“不納稅,無代表”的現象。
從法理基礎來看,沙特以瓦哈比教義立國,無憲法,號稱以《古蘭經》和《圣訓》作為國家執(zhí)法的依據,沙特國王亦自號為“兩圣地的仆人”,以彰顯其在伊斯蘭世界執(zhí)牛耳者的身份。
2011年阿拉伯動亂爆發(fā)后,世俗政治力量的潰敗,反而使君主制政權獲得某種合法性背書。因此,不應簡單地給阿拉伯君主國貼上“保守”、“反動”的標簽,更不宜無端猜測其政權何時垮臺。
君主制在阿拉伯世界固然有其合法性和適應性,但其面臨的挑戰(zhàn)同樣巨大。阿拉伯王室始終面臨兩大考驗:對內維持政權穩(wěn)定,對外防范地區(qū)對手。
以“街頭民主”為特征的阿拉伯動亂發(fā)生后,阿拉伯王室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位于波斯灣西南部的島國巴林,是海灣君主制的最薄弱鏈條。
巴林王室哈利法家族屬遜尼派,該家族歷史上曾席卷過阿拉伯半島,而占巴林人口約70%的什葉派受到壓制,甚至被剝奪了參軍資格。巴林王室還利用允許非什葉派外國人入籍,企圖逐步改變人口結構。幾年前,巴林什葉派舉行大規(guī)??棺h示威,反對教派歧視,要求國王的叔父—建國以來一直擔任首相的哈利法下臺,甚至呼吁推翻王室統治。在沙特為首的海合會安全部隊“半島之盾”的武裝干涉下,抗議示威被壓制。
在埃及、敘利亞和利比亞等國,沙特、卡塔爾王室也是頻頻出手、深度介入,期望擴大勢力范圍。然而,除了沙特最近跟埃及塞西政府談成“跨亞喀巴灣大橋”計劃外,總體效果并不理想。在與伊朗的代理人戰(zhàn)爭中,海灣君主國也沒占到便宜。
沙特王室的日子尤其不好過。薩勒曼繼位不久,便廢黜雖同輩但血緣較遠的王儲穆克林,而任命自己的親侄子本·納伊夫王子(其父若非早逝,本應在薩勒曼之前繼任國王)為新王儲,任命自己的兒子本·薩勒曼出任副王儲。鑒于伊本·沙特的寵妃蘇德里所生“七兄弟”中,4個當過王儲,其中老大法赫德、老六薩勒曼最終當上國王,現在正副王儲又都是蘇德里一系的小字輩,這引起了其他同父異母兄弟及其子嗣的異議,甚至有政變傳聞。
沙特父子兩代7個國王中,第二任1964年被逼宮下臺,第三任1975年被患病侄兒刺殺,所以并不是“兄終弟及”就沒有權力斗爭。但換個角度看,隨著沙特“王二代”的日益凋零,數以百計的“王三代”們已逐漸占據王國的各個要職,過去王位傳承中所擔心的“一個孫子對抗幾十個兒子”的情形已不存在,王室權力遲早要交到年輕一輩的王子們手里,只不過是看在多大范圍內延續(xù)“兄終弟及”的舊規(guī)。
對外,沙特除繼續(xù)在敘利亞與伊朗暗戰(zhàn)外,又將代理人戰(zhàn)爭擴大到也門。然而,這些冒險屢屢受挫,在也門深陷泥潭,難以脫身。令沙特膽寒的是,長期受到西方制裁的伊朗被放虎歸山,沙特大有被美國拋棄之感。為阻止伊朗回歸國際社會,沙特年初發(fā)動了一場地區(qū)外交戰(zhàn),聯手盟友圍堵伊朗。與此同時,敘利亞局勢也朝著對沙特不利的方向發(fā)展。“伊斯蘭國”攻城略地、興風作浪,讓沙特遭遇輿論困境,瓦哈比主義被指與“伊斯蘭國”意識形態(tài)同宗同源,甚至9·11事件的舊賬也被翻出來,沙特似乎成了極端主義的淵藪。本已陷入低潮的沙美關系,再次受到沖擊。
油價暴跌對“石油王國”的打擊不言而喻。石油收入對沙特經濟的貢獻率達40%,占財政收入的80%,出口收入的90%。沙特財政預算以每桶80多美元為標準制訂,2015年,沙特出現1000億美元的虧空。照此下去,不消幾年沙特外匯儲備就要告急。利空接踵而來,讓沙特成為“焦躁的王國”,一度想與俄羅斯商量減產協議。
情況不妙的還有阿曼。已執(zhí)政46年的“素丹”卡布斯身患重病,長期在國外治療。由于他沒有后代,且未指定繼承人,國家命運充滿不確定性。阿曼石油儲量較少,且已基本采完,經濟亟待轉型。這讓阿曼成為巴林之后,阿拉伯君主制國家鏈條上第二薄弱者。
危機四伏的阿拉伯君主國若想變革求生,就必須拋棄陳舊的治國模式。經濟方面,隨著頁巖油氣開采技術日趨成熟,替代能源不斷出現,海灣國家已在減少對油氣出口的依賴,謀求實現多元化;政治和社會層面,則仍須探索漸進變革之路,與快速變化的社會現實相適應。這方面,卡塔爾、摩洛哥等國堪為榜樣。
卡塔爾與沙特同屬瓦哈比派國家,但其通過變革,成為“現代版的另類瓦哈比”。前任“埃米爾”哈馬德1995年廢黜父親接管政權后,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政治上,卡塔爾通過全民公決頒布永久憲法,設立協商議會,其中大多數議員由選舉產生,并給予婦女選舉權,任命女性大臣等;卡塔爾推行新聞改革,創(chuàng)辦了舉世聞名的半島電視臺。2013年6月,卡塔爾埃米爾哈馬德主動禪位于第四子塔米姆,后者被視作溫和、親西方的改革派,也是阿拉伯世界最年輕的元首。塔米姆的平民外公,曾因呼吁公平分配財富而被當時哈馬德的父王關進大牢。
2011年阿拉伯劇變后,摩洛哥穆罕默德六世國王通過政治改革化解了危機。修憲后,國王放棄內閣任免權,由民選議會多數派組閣。伊斯蘭主義政黨—正義與發(fā)展黨通過選舉上臺執(zhí)政。
科威特的政治多元化進程也可圈可點。海灣戰(zhàn)爭后,科威特開啟政治改革:行政權由政府履行,埃米爾有權任免首相,并根據首相提名任免內閣大臣;議會是立法和監(jiān)督機構,由50名民選議員和25名王室議員組成,民選議員相對王室議員有數量上的優(yōu)勢。科威特議會選舉中首次有女性議員當選,開啟了阿拉伯世界女性參政的先例。科威特議會不滿足于“花瓶”角色,曾罷黜患病不能履職的首相。
面對嚴峻的挑戰(zhàn),一向被視為保守派大本營的沙特也邁出了改革步伐,謀求實現經濟多元化。沙特政府開始削減補貼、征收公司稅、引入增值稅,還計劃讓阿美石油公司部分上市,其IPO募集的資金將用于投資創(chuàng)立世界上最大的主權財富基金。2016年4月,沙特出臺新規(guī),限制宗教警察的權限,并要求其在執(zhí)法期間對公眾保持“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以緩和外界對其人權和治理問題的非議。
阿拉伯君主制的存續(xù),具有深厚的宗教和社會基礎。其根源是阿拉伯世界“敬主—忠君—秩序”的政治文化。“素丹是安拉在大地上的影子”等“君權神授”的思想為君主制提供了合法性。沙特國王對兩圣地的監(jiān)護權,約旦、摩洛哥國王的圣裔身份,更是增加了其統治的宗教合法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君主制將萬世永存,那種倡導臣服、順從的政治文化不可能一成不變。阿拉伯劇變之后,君主國民眾的民權和民主意識被喚醒,這將對這些國家的政治前景產生深遠影響。絕對君主制國家沙特、阿曼的統治者面臨著代際更替,這一方面可能造成政局動蕩,但另一方面,年輕一代統治者可能對外界更為開放。這些因素決定變革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