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楠
“窮”,這一字在古代,不光可以形容一個人的物質(zhì)狀況,更是他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墩f文解字》日:“窮,樞也。從穴,躬聱?!蓖ㄟ^字形便可推知,“窮”的造字本義為身居洞穴,身體被迫彎屈、不自由。由此可以引申出古文中“窮”的另一種常見意義:困頓的,不得志的。《易·系辭下》曰:“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當我們的祖先學會了建造房屋,這便逐漸演變成了朝野之分。然則圣人豈皆高居廟堂之上,無風雨之憂?
《孟子·盡心上》有一名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一語道破天機,原來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之后兩千多年中國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便無外乎這兩類了。或許是對道破天機的懲罰,留名者多屬前者,文人的生存空間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與孟子同一時期的屈原,便是這一名句的最早闡釋者?!冻o·屈原·涉江》云:“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蓖跻萦凇冻o章句》如此評價《涉江》:“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志高遠,國無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秉S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生無可樂,寧可獨處幽山,也絕不同流合污,妥協(xié)變節(jié)。寧可愁苦而終窮,又豈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窮途之哭”一詞,更是寫盡了文人逼仄的生存空間。一路跌跌撞撞、披星戴月,卻猛然驚覺走到路的盡頭,這是何等巨大的無助與絕望。這一成語最直接的出處為王勃的《滕王閣序》。王勃省父途經(jīng)南昌,適逢都督閻公新修滕王閣成,大會賓客。勃至,人謁。帥知其才,請為之文,勃提筆而就,文不加點,《滕王閣序》遂成,滿座大驚。其中一句“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觸動了無數(shù)士人的心弦。
該典故出自《晉書·阮籍傳》,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魏晉時的著名隱士,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為一狷介狂人,不拘禮法,至情至性,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曾嘆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生性好酒,常常一車一人,獨行蒼茫天地之間,車上載一壇好酒,邊行邊喝,時而仰首長嘯,時而垂首低音。突然馬停了,他睜開朦朧的醉眼,驚覺路已到了盡頭。前無去路,后無聊賴,淚水無端奪眶而出,接著聲聲抽泣,而后滔天號啕,歇斯底里,響徹荒郊野外,一時百獸悚然,千禽盡泣,萬木同悲。
在此之后,杜甫于《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一文中也用到了這一典故:“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倍鸥κ蔷髲姷模最^吟望,低垂苦思,雖同王勃一般恥為窮途哭,但此時的王勃少年意氣,杜甫卻早已飽經(jīng)滄桑,他自己何嘗未逢日暮窮途,何不想徹徹底底痛哭一場?
或許杜甫真的一語成讖,“文章憎命達”。簡簡單單一個“憎”字,觸目驚心,情感飽脹地似要炸開,給人當頭棒喝。該詩題目為《天末懷李白》,與其說杜甫在懷李白,不如說是懷自己吧。他自己雖渴慕“官應老病休”的人生際遇,但自古才能出眾者總是免不了命途多舛,薄命遭忌。兩千年來多少文人乘阮生車,行阮籍途,效阮籍哭?“窮則獨善以垂文”與“達則奉時以騁績”,歷史的天平總是不平衡的。
然而,如歐陽修于《梅圣俞詩集序》所言:“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闭嬲睋粜撵`、叩響靈魂的作品多是遷客騷人的困厄之作,不平則鳴、窮而后工。司馬遷也有“發(fā)憤著書”一說:“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窮”,是作家個人的不幸,是文學的萬幸。他們將血淚深深熔鑄在文字中,繪成獨特生命的紋路。他們的文字是可以觸摸的,讀之讓人為之肅然起敬。
即使是在詩壇上以“詩佛”著稱,亦官亦隱的王維又何嘗無日暮窮途的經(jīng)歷。他年輕時意氣風發(fā),二十一歲便考中進士,也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的落魄與狼狽。但是在王維的詩歌中,我們極少見到牢騷。經(jīng)歷政治災難后,王維把前面的東西丟得干干凈凈,以此基礎(chǔ)上把另一個生命狀態(tài)建立起來。王維在《酬張少府》論及“窮”之理:“君問窮通理,漁歌人浦深?!痹谡紊献咄稛o路,王維轉(zhuǎn)向山水追尋答案。我們現(xiàn)在欣賞他的詩,會發(fā)覺他的表面上每個字都中規(guī)中矩,過于安靜,但那是經(jīng)過繁華之后的平淡,他一直在以一種單純的方式描述生命的狀態(tài)。
一直很喜歡王維的《終南別業(yè)》?!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是偈語,是廟里的一支簽。這句話不是在講山水,是在講心境。當你走到生命窮途之時,如果你能在那個時刻靜下心來,屈膝而坐,抬起頭,會發(fā)現(xiàn)有另一種事物在你眼前緩緩高升,是云。是的,你在焦灼地低頭行走時未曾留意過。但你說,這又能怎么樣?在水路盡頭,你歇斯底里地哭喊,你惱怒地跺腳。但你是否想過,水和云本就是同一種事物,云是水的升華。水為低頭之所見,云非抬頭不可觀,二者只不過以不同的形式呈現(xiàn),水窮之處便是云起之時,生命并不會因步入窮途而停止,還有別的可能,一旦“跳出”,生命頓時從一種逼仄的狀態(tài)中舒展開來。
或是不平則鳴,或是以窮為樂,或是窮則思變。既然回復不到“圣人居于宮室”的遠古時代,士人便捧著一顆圣人之心,居于江湖而固窮守己,可以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