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大華

一個王朝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往往弊端叢生，內外交困，在這種情況下，是大刀闊斧地實行變法，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恪守祖宗之制，歷代帝王面臨著艱難的選擇。盡管史學界長期謳歌變法，但歷史上的變法為什么大多并不成功呢？

變法是一劑猛藥

長期以來，史學家熱情地謳歌歷史上的變法，但這種謳歌與史實相符嗎？ 首先，從秦朝到隋朝，變法并不是王朝中期的普遍現(xiàn)象。其次，唐朝以后，王朝中期變法普遍出現(xiàn)，但效果大多不理想。

從唐朝起，經(jīng)宋、元、明，直到清朝，多為統(tǒng)治時間超過百年的大王朝，漫長的時光不僅使歷史分期得以清晰地呈現(xiàn)，統(tǒng)治者也可以較深入地反思、調整，所以，這些王朝大多進行了中期調整性質的變法。然而，殘酷的事實是，這些變法大多并未成功。

史學界普遍認為，古代歷朝變法失敗的原因有三：一是變法沒有得到皇帝的強有力支持。二是變法觸動了實力集團的既得利益，引發(fā)他們動用一切資源拼死抵制、破壞，比較而言，變法派的勢力相對弱小。三是變法的舉措可能因超前而不盡符合實際，或因變法派操之過急，缺乏冷靜耐心等。其實，上述認識并未觸及問題的實質，歷代變法失敗的最根本原因還是受制于王朝盛衰的周期律。

和平時間一長，人口肯定越來越多，而國土面積的擴張卻是有限的，人多地少的矛盾越來越突出，吃飯問題、就業(yè)問題尖銳地擺在統(tǒng)治者面前。古代的中國是農(nóng)業(yè)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單一，基本無力解決上述問題。而且，隨著人口的膨脹，官僚隊伍必然擴編，大大小小的各級官吏與民爭利，無所不用其極，普通百姓越發(fā)沒有活路了。種種問題的積累，預示著大動蕩的來臨，在這種情況下，企圖通過體制內的調整，緩和矛盾，扭轉危機，實際上是很難辦到的。

表面上看，變法比革命的代價小，但就難度而言，卻遠遠大于血流成河的革命。因為革命只有一個敵人，大家戮力同心，往往可能成功。相反，變法是在維護現(xiàn)有體制的前提下，重新調整利益分配的格局，化解矛盾，達成妥協(xié)，要處理的關系堪稱千頭萬緒，面臨的阻力可想而知，需要有極大的勇氣和運用極高的政治斗爭藝術，其難度可想而知。

史學家還抱怨古代的變法沒有得到皇帝的有力支持。其實，中國古代的皇帝代表著各方面的利益，帝王術的基本原則是“平衡”，而不是“選邊站”，如果沒有皇帝的支持，變法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但隨著變法的深入，必然暴露出越來越多的問題，皇帝統(tǒng)籌全局，自然要隨時調整，要想讓皇帝孤注一擲，投身變法，本身就是違背王朝政治規(guī)則的幻想。

如果說王朝中期的變法鮮有成功的話，王朝晚期的變法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危險的舉動。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例子，如果不搞變法，一個衰敗的王朝尚可維持時日，一旦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可能很快就會土崩瓦解。比如元末丞相脫脫急于挽救王朝，搞“舊政更化”，推行與漢文化接軌的變法舉措，又在經(jīng)濟上減輕人民的負擔，大方向無疑是正確的。然而，針對通貨膨脹進行的鈔法改革導致經(jīng)濟失控，疏浚黃河的最直接結果是千千萬萬的治河民工在工地豎起了反元大旗，最終脫脫成了元亡的替罪羊。

可見，變法往往是一劑猛藥，而衰敗的王朝如同病入膏肓的患者，如果操之過急，用藥過猛，很可能加速其衰亡的過程；即使變法稍有成效，也不過延長統(tǒng)治周期而已，不可能扭轉王朝更迭的周期律，不是挽救王朝命運的靈丹妙藥，對此，應有清醒認識，而不宜夸大其作用。

對反對變法的誤解

長期以來，中國史學界有一個誤區(qū)：以派畫線，作“一刀切”的評判。比如，受謳歌變法的思維定勢的影響，對歷史上的反變法者多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這些人是既得利益集團的代表人物，是陰險的小人等，而事實往往并非如此。

漢朝獨尊儒術后，歷朝實行文官政治，士大夫飽讀經(jīng)典，入仕做官，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尤其是反對變法的人，主要由御史言官、學者名流構成，地位可能較高，但大多沒有政治、經(jīng)濟的實權，平素以俸祿為生，并非十分富裕。

更不能認為反對變法者都是品德低下的小人。

試想當變法派策動皇帝，掀起變法大潮的時候，如果隨波逐流，既能使仕途順風順水，又可能渾水摸魚，謀得私利，何苦一反常情，做這種得罪君主、同僚，影響自己政治前途和經(jīng)濟利益的舉動呢？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他們能堅持自己的立場嗎？

這些人是基于什么樣的認識來反對變法，站到變法派的對立面上的呢？其實，這主要應該是治國理念上的分歧。

中國古代歷朝反變法的理由還在于“與民爭利”。這關系到對國家職能的認識，治國不是經(jīng)商，不能以盈利為目的，任何一個政府，都要把維護社會秩序和基本的價值觀、追求社會和諧放在首位。君主高高在上，應該讓利于民，藏富于民，絕不能與民爭利，所以，這是頗有殺傷力的指控。

一般來說，歷朝的保守派普遍認為，挽救危機的辦法在于皇帝要以身作則，艱苦樸素，扭轉官場風氣，還要把好用人關，任用君子、賢人，并且通過倫理綱常的整頓，提高官員以及全體社會成員的道德素養(yǎng)。針對國家的經(jīng)濟危機，保守派的共同主張是厲行節(jié)儉，少花錢，把開支降下來。這樣一來，整個國家君臣一心，政通人和，自然就遠離了內憂外患，即使窮點兒，也是個和諧的社會。

從理論上講，這些建議是有價值的，但在實踐中，又不免顯得迂腐。由此也折射出變法與保守的兩難，歸根到底，這仍是受制于王朝盛衰的周期律的結果，換言之，當一個王朝衰敗的命運已經(jīng)鑄成后，往往非人力所能改變。

中期微調有奇效

在中國歷史上，清朝是一個歷時267年的大王朝，其中期明顯，問題突出。然而，跟唐、宋、明不同，清朝沒搞大規(guī)模的中期變法，而是持之以恒地做了“微調”，效果卻相對好得多。

其實，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大王朝的中期都沒有面臨像清朝那樣嚴峻的局面。乾隆以后，國勢衰頹，在下坡路上飛奔，到了嘉慶初年，土地集中、經(jīng)濟危機、吏治腐敗、國家機器運轉不靈等問題集中爆發(fā)，統(tǒng)治者焦頭爛額，應接不暇。然而，這不過是歷代王朝中期的普遍性問題，嘉慶皇帝還面臨著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史無前例的難題——人口爆炸。當時，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到處人滿為患，人多地少的矛盾尖銳，勞動力出現(xiàn)了剩余，由此造成了糧食供應的危機，饑餓的陰影籠罩著人民的生活，社會矛盾隨時可能激化。到了道光皇帝執(zhí)政時期，人口終于突破了四億，問題更為嚴峻，同時，另一個史無前例的難題凸現(xiàn)出來——毒品泛濫。從嘉慶以來，英國向中國大規(guī)模地走私鴉片，至道光中葉，輸入量達到年四萬箱。這導致白銀大量外流，加劇了經(jīng)濟危機。怎么辦？嚴禁無效，屢禁不止，任其蔓延將導致國家的衰亡，君臣在困頓中一籌莫展。而他們并不知道，一個前所未有的強敵——英吉利已經(jīng)站到了家門口，即將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哪個朝代遇到過這樣險惡的環(huán)境？

面對嚴峻的形勢，嘉慶、道光兩代君主沒有效法前代王朝，搞聲勢浩大的變法運動，而是把求真務實當成為政之道，推行了一系列的“實政”舉措：其一，皇帝以身作則，勤政圖治。其二，堅持恤民的原則。其三，厲行節(jié)儉。其四，適度變法。其五，嚴格執(zhí)法，懲貪獎廉，約束親貴等。

嘉慶、道光兩代君主的這些舉措足以扭轉王朝沒落的大趨勢嗎？實事求是地說，這些舉措不足以使一個沒落的王朝命運出現(xiàn)根本性的轉機，但是，他們把傳統(tǒng)體制的潛力挖掘到極致，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矛盾，更重要的是使得王朝的威信未倒，人心未散。此后，由于人口壓力、吏治腐敗、財富不均等問題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緩解，所以，清朝走出了衰落的難關，迎來了一個枯木逢春的“中興”的時代。

總之，變法是不得已的舉動，尤其是到了王朝的中期、晚期，如果大舉變法，其力度、深度很難把握，一旦矛盾激化，危機爆發(fā)，可能難以收拾。由此看來，清朝中期的統(tǒng)治者推行實政、關注民生、以身作則、抓住機遇、適當改革的經(jīng)驗是有價值的。創(chuàng)業(yè)維艱，守成亦難，處于中期的皇帝面臨著艱難的選擇。他們絞盡腦汁，煞費苦心，結果利弊交織，成敗互見，既有經(jīng)驗，也有教訓。

（摘自《新浪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