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出版物,我一向喜歡,那些為大展特展而出的專輯和圖錄尤其好,常能從中知道一些平日不太會注意或別處無法知道的事。臺北故宮的清宮檔案多達(dá)四十萬件,可以想象,這是什么樣的一大奇觀。武俠和歷史小說里常聽說奏折、密折、朱批、圣旨、國書,所以每逢在圖冊里遇到,總是看得興致盎然??创蟪紝噬现v話的語氣,雖然官樣文章,也能窺見人物的性情。至于皇帝的朱批,不僅看文辭,也看筆跡,和平時零星得來的印象作對比,好比讀到一位近在咫尺,交往了多年卻從無書信來往的朋友的第一次來信,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值得品味。
這次讀到的,是臺北故宮2005年出版的《知道了:朱批奏折展》。
有一封湖廣總督楊宗仁雍正元年三月初九日的請安折,沒有事情要匯報,就是單純的請安。雍正皇帝批了“朕安”,卻把原折中的“奴才”二字涂掉,改為“臣”,并且批示:“向后稱臣得體?!鼻宄瘽M漢有別,滿族人對皇上稱奴才,漢人想自稱奴才,還沒資格。漢軍旗的人,是漢人又算滿人,不知此處的規(guī)矩究竟如何。
史景遷在《曹寅與康熙》說,同為皇家包衣的曹寅和李熙,奏章的措辭,“曹寅更多地視自己為漢人,稱‘臣’,而他的兩個兒子更多自視為滿人,因而自稱‘奴才’。李熙似乎在兩者之間掙扎,1715年之前他自稱‘臣’,1715年至1716年夏天他要么是‘臣’,要么是‘奴才’,在那之后就一直是‘奴才’了?!?/p>
由此想到,慈禧當(dāng)年放話,說什么“寧贈友邦,勿與家奴”,要么是我們理解有誤,要么就是她老人家也不太清楚奴才的確切意思。
曹家雖是漢人,和康熙的關(guān)系實(shí)非一般,史景遷前書的第六章,題為《曹寅:康熙的密探》中,專講密折的故事。印象比較深的是,康熙讓曹寅當(dāng)包打聽,通過這一比較私密的渠道,講一些當(dāng)?shù)毓倭诺募彝ニ绞?,平日的言談以及民間傳聞。在一封奏折里,曹寅報告了蘇杭織造捐資平抑米價和洪武陵墓塌陷兩件事,康熙的朱批說:“知道了,此事奏明的是,爾再打聽還有什么閑話,寫折來奏?!?/p>
閑話不閑,通過熟悉而信任的人獲得的小道消息,是通過官僚途徑很難得到的,既能滿足皇帝作為普通人的好奇心,對于康熙和雍正這樣的聰明君主,閑話還意味著“好的統(tǒng)治管理”不可或缺的準(zhǔn)確信息。
大學(xué)士熊賜履退休后住在江寧,曹寅進(jìn)京時曾受命“存問”他的有關(guān)情況。一年后,曹寅的奏折這樣匯報:“打聽得熊賜履在家,不曾遠(yuǎn)出。其同城各官有司往拜者,并不接見。近日與江寧一二秀才陳武循、張純及雞鳴寺,看花做詩,又《小桃園雜詠》二十四首,此其刊刻流布在外者,謹(jǐn)呈御覽。因其不與交游,不能知其底蘊(yùn)。謹(jǐn)據(jù)所得實(shí)奏。”
后來熊賜履病故,熊在病中吃什么藥,臨終有何言語,兒子如何,康熙都一一吩咐曹寅打探明白。
看了這些,想想朱元璋無孔不入的特務(wù)系統(tǒng),實(shí)在笨得可以。
1710年,康熙在給李熙的朱批中囑咐:“近日聞得南方有許多閑言,無中生有,議論大小事。朕無可以托人打聽。爾等受恩深重,但有所聞,可以親手書折奏聞才好。此話斷不可叫人知道,若有人知道,爾即招禍矣?!?/p>
以后為雍正發(fā)揚(yáng)光大的密折制度,就是這樣來的。曹家是正白旗包衣,所謂上三旗包衣,皇帝的家奴。因?yàn)檫@種特殊關(guān)系,“皇帝可以自由任命他們?nèi)ネ瓿珊芏嘣谄渌商O(jiān)來做的秘密或有利可圖的任務(wù)”。
康熙三十五年,曹寅上折恭賀朝廷蕩平噶爾丹叛亂。康熙對親自領(lǐng)兵這件事非常得意,忍不住寫了很長一段朱批:“朕親統(tǒng)六軍,過少(沙)漠瀚海,北征噶爾丹。皆賴上天之眷佑,旬有三日內(nèi),將厄魯特殺盡滅絕,北方如無烽火,天下再不言兵矣?!?/p>
很多人以為一旦做了皇帝,萬事都該滿足,其實(shí)不然。做皇帝是一種職業(yè),一種工作,盡管非常特殊。既然是職業(yè),不管多好,不可能十全十美。忘了明朝哪位皇帝,老想過將軍癮,不斷封自己的官,還不斷升遷。
也許有人會說,明朝皇帝,盡出些神經(jīng)病糊涂蟲,不足為訓(xùn)。唐朝有位皇帝,唐宣宗,癡迷文學(xué),喜歡白居易。唐朝人最重進(jìn)士出身,李德裕做了宰相,還為自己不是進(jìn)士出身而遺憾。唐宣宗大概覺得,當(dāng)皇帝,那是憑出身,算不得本事,不來勁。進(jìn)士憑真功夫,那才是人中龍鳳。宣宗沒法子去應(yīng)試考進(jìn)士,實(shí)現(xiàn)夢想,只好在內(nèi)廷自己玩,題名為“鄉(xiāng)貢進(jìn)士李道龍”。他的真名叫李忱。
康熙英明,性情算是平和。雍正也英明,為人極嚴(yán)厲。讀他的朱批,渾身緊張。想李衛(wèi)、田文鏡那些人,善始善終,真不容易。 臺北故宮所藏的清廷朱批奏折十五萬八千多件,我雖對清史一竅不通,還是無限神往,無他,好玩!
(摘自《往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