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放

趕大車

連續(xù)一周的大雨終于消停

一輛馬車悠悠地從天邊駛來

那是一艘遠(yuǎn)行負(fù)重的船

犁開一簇簇浪花的灌木叢

驚炸起一群輕盈的銀鳥

飛沫般濺進(jìn)低矮的云層

留下兩道深深的刻骨的車轍

穿透虛無

穿透蒼茫的地平

那是銘心的顛簸和搖蕩

那是由遠(yuǎn)而近的震顫

那是岫云的影子

那是春雷的花朵

車輪轔轔

馬踏亂鈴

只有這叩拜泥土的聲音

才使鄉(xiāng)村和大野驚奮

咯噔咯噔 咯噔咯噔

那是我的童謠呢

還是我骨骼的拔節(jié)聲聲

五月 有一車麥黃的溫馨

八月 有一車高梁的火紅

車碾軋著路

路擁載著車

追逐生死輪回的平凡人生

誰都記得那個復(fù)蘇的春夜

老祖父背著糞筐出了村

他尾隨一輛急駛的馬車

追攆著車上男女的說笑聲

黎明 車馬突然不見了

消失在一片古老的墓塋

哦 莫非是那位死去多年的車把式

又掏著大車在鄉(xiāng)路上夜行

我深信 那是一輛超越塵世的車子

跨過坎坷和荊棘 地獄和天空

只有深厚的泥土的家園

才依戀那些勞苦一世的魂靈呵

從此 每逢到了清明時節(jié)

人們都在夜里靜靜地傾聽 傾聽

鄉(xiāng)路上 有一掛大車匆匆而過

上面坐著我的骨肉親人

犁 烏

我的犁杖

深插在泥土里

在春天的原野上

它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鳥

迎著解凍的東南風(fēng)

緊貼著大地的心歌唱

深深的犁溝孕滿墑情

它唯一的希望是飛翔

馬賊之死

天亮了 你膛著鐵鐐嘩啦啦走過村街

這是你從小匍匐過的橫行過的你走在這頭兒

那頭兒就打顫的一條黃土大路

這時候雞不敢叫狗不敢咬兩旁的房舍

吱嘎嘎打開了木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

瞪大了眼睛

你蹬著鐵鐐嘩啦啦走過村街

還是那么身高馬大可惜祖宗給了你那副骨架

你睜著圓眼環(huán)視熟悉的鄉(xiāng)親想把帶鐐的大手

舉過頭頂啊哈就是這副黑手打家劫舍殺人越貨

威震津南沽口一帶百里大洼曾策馬舉槍打碎后街

清真寺頂?shù)脑卵纼?/p>

你蹬著鐵鐐嘩啦啦走過村街

還那么大大咧咧像去串門像去趕會像去赴宴

當(dāng)你來到十字街頭突然從人群里擠出一個

風(fēng)騷娘們兒把一罐子烈酒舉到你的前胸

還有一張烙餅卷著三根大蔥

好你個野種

你蹬著鐵鐐嘩啦啦走過村街

你大喝了大嚼了死了也不做餓鬼

然后亮開高喉大嗓唱了一句西皮導(dǎo)板

“一馬離了西涼界啊—”然后大笑三聲步入刑場

你中彈倒地砸地為坑第二年就在那兒化為草木

那是一墩粗野的紅荊

哭 墳

我的祖母搖著紡車哼唱過

我的母親劈著高梁葉吟唱過

我的妻子織著葦席學(xué)唱過

這是當(dāng)?shù)匾晃欢嗲榈墓褘D

留下的歌聲呵

小辛莊啊東大門兒呀

史家的閨女張家的人兒呀

她坐在荒草野地里

面對苦海似的天

一聲悲切的哀號 一代代

揪疼鄉(xiāng)村女人的心弦

你早死二年俺不來呀

你晚死二年俺開了懷呀

像土地一樣純誠的女人呵

仿佛生兒育女才算本份

誰也不能否認(rèn) 她們是

支配人類命運(yùn)的塵世之星

想了一更思二更呀

燈瞅我來我瞅燈呀

灼熱的哭聲

咸澀的淚水滴下來 滴下來

顫栗的馬蘭花開了一朵幽傷

走一步來思兩步呀

我思前想后還是找丈夫哇

放牛娃聽了甩個響鞭

串鄉(xiāng)的貨郎搖著鼓子走了

一只多情的女人的哭歌

深深地在渤海灘扎下了根

牛之死

深秋 地凈草白了

砍去高梁的坡地里

卻有一片嫩綠

那是從高梁茬的根部

重又萌發(fā)出的禾苗

在風(fēng)里散發(fā)著青郁的馨香

我和牛

經(jīng)受不住這嬌綠的誘惑

闖進(jìn)地里若癡若狂

不消一刻

牛就高高地?fù)P起犄角

揚(yáng)起那拉犁拉車

鐵一樣厚重的脖子

它想用力向世界呼喚一聲

然而 它再也發(fā)不出轟鳴四野的吼叫了

肚子 鼓一樣脹起

眼睛里迸出凝重的血滴

頃刻

它倒地而亡

只留下一聲痛苦的嘆息

那燃燒的微笑的綠苗

竟是藏有火蛛的毒草哇

終于將它的耕耘者放倒

可憐拋下的那頭牛犢

叫喚了一天又一天

它不知母親是怎么死的

閉 門 雨

傍晚

當(dāng)一疙瘩黑云把日頭吞去

一陣風(fēng)牽來了麻桿子雨

那雨

是夜的長槌

敲打著小村屋后的蓖麻葉

深遠(yuǎn)的大野轟鳴著

一個漢子

望著黑魃魃的天

緊緊關(guān)上了大門

把騷動的世界關(guān)在門外

感覺靈敏的女人們

把晚飯做得格外香甜

漢子們吧嗒著煙袋

古老的土炕上

一曲美妙的歌

在醞釀 在萌動

斜雨

彈著每家的窗玻璃

房檐上的流水 淅淅瀝瀝

滴不斷枕邊

那悄悄的細(xì)雨

野外 青蛙鼓開紅荷

綠芽鉆出了新泥

土地深深的夢里

墑深已過了五指

哦 閉門雨

莊稼人無名的節(jié)日

莊稼院里的女王

她從田野里歸來

身上染著草葉的清香

純凈的露水打濕了衣角

臉上閃著寶石似的汗光

給小貓，逮回一串螞蚱

高高地插在草帽上

給小妮，掐來兩朵野花

美美地別在兩鬢旁

??！我質(zhì)樸的妻子

莊稼院里的女王

回到家，放下耙子抓掃帚

雞圍她轉(zhuǎn)，鵝繞她唱

大灰兔向她行著注目禮

豬圈里，一群小崽前呼后嚷

她行使著神圣的權(quán)力

樂滋滋地來回奔忙

提著沉甸甸的食桶

揮起鐵勺當(dāng)指揮棒

??！我能干的妻子

莊稼院里的女王

她圍著古老的鍋臺

天天譜出深情的樂章

灶膛里點(diǎn)著紅荊野蒿

蒸得棒子面餅子噴著清香

每天，為父親烤好旱煙葉

每頓，給母親送上熱飯湯

夜晚，她把月光搓成思念的帶子

遙遙地、遙遙地投到我的前窗

啊！我賢惠的妻子

莊稼院里的女王

一個莊稼漢的葬禮

滿臉霞光熠熠，他獨(dú)自上升，喝醉了陽光，亮

透了一顆心。

——[希臘]埃利蒂斯

一個五十歲的莊稼漢

倒下了，倒在地氣蒸騰的田壟里

蒼茫的地平線顫動起來

鄉(xiāng)野的風(fēng)，撫摸著

他粗大的手腳，剛硬的頭發(fā)

輝煌的太陽

照耀著他袒露的膀背

村民們，高高地抬起他

告別棉田、棗林、場院、坑塘

芝麻地、高粱帳

那閃著汗光的綠色生命

最后一次接受他莊嚴(yán)的巡禮

在誕生過他的土炕上

在凝聚著他的悲愁與歡樂的土炕上

他做最后一次歇息

多么安詳啊

作為兒子和丈夫

作為男人和父親

他用吃苦、耐勞、憨厚、剛直

雕塑了渤海灘人平凡的一生

所有的親人

為他祈禱銘福吧

用純樸清冽的鄉(xiāng)情

洗去他沾在臉上的草屑

和手指間黑色的泥土

村口，全村的人為他送葬

靈前擺著

他收獲的小麥做成的饃饃

和一只每天為他報曉的雄雞

骨匣上，沒有旗幟、綬帶的覆蓋

也沒有翠枝花山的環(huán)繞

只有藍(lán)天、麗日、云霞、鄉(xiāng)風(fēng)

猶如他生前勞作于曠野

收錄機(jī)開始播放

為國家元首送葬的哀樂

二百響鞭炮為他起靈

（即使身軀化為灰燼

也要埋進(jìn)自己的土地呵）

村莊里，所有的摩托在前開路

汽車、拖拉機(jī)鳴著喇叭為他送行

他年輕的兒子

懷抱著他的骨殖

懷抱著一段艱辛的路程

把他深深地埋進(jìn)鄉(xiāng)土吧

埋進(jìn)一個夢幻

埋進(jìn)一個苦痛

秋后，墳頭將有一叢碧草

向大野歌唱生命的歡樂

這里，有我的墓穴

在起伏的墓塋之中，父兄們早為我留好了一方墓穴

一手記

面對一塊含著鹽堿的泥土

一塊生長荊蒿、蘆根、黃蓿菜的泥土

一塊凄息野兔、螞蟻、云雀、鵪鶉的泥土

我的心，顫栗了

這就是上帝

給我選擇的最后的位置嗎

前面，緊緊靠著我的父母

左右，緊緊挨著我的兄長

呵，我加入到一個嚴(yán)整的梯隊(duì)

一個前仆后繼、繁衍不息的梯隊(duì)呵

這塊泥土孕育了我，哺養(yǎng)了我

最終還要收留我呵

我撲在寬闊、質(zhì)樸的懷抱里

深深地呼吸母體的溫馨

我身上奔涌著你河流的血液

我臂膀上隆起你土崗的肌腱

我頭上蓬松著你茅草的堅(jiān)韌

我眼睛閃射著你坑塘的深沉

你豐年飽滿的麥粒

和歉月 干癟的草籽

給了我黃土的細(xì)胞，太陽的肌膚呵

你海浪似的田疇

和閃電似的小路

引我走出一個天的穹廬

跨過一道地平線的柵欄

我是一枚隨風(fēng)飄飛的樹葉呵

有過天真、有過狂妄、有過困惑

有過酷愛、有過悲恨、有過快樂

當(dāng)我蹣跚地走完人生的路程

地母呵，用你早春的圣露

洗刷我的靈魂吧

呵！這里，是我的墓穴

這是我夢中的伊甸園呵

我愿與世代泥腿莊稼漢一起

側(cè)耳傾聽豐年的蛙鼓

和歷史拔節(jié)的綠韻

像埋下一粒誠實(shí)的種子

我的靈魂將在這熱土里發(fā)芽

春天，一朵無名的詩花

將在這里微笑

并且深情地向世界說：

謝謝，大地！

謝謝，生活！

墓前，一幕活劇

漁家的墳?zāi)?/p>

都坐落在開闊的海灘

活著迎風(fēng)搏浪

死了也面朝大海

傍著自己的父老

這里又添了一座新墳

咸澀的海泥

長不出紅花綠草

卻有熒光閃閃的貝殼

鑲嵌在墳頭

一個年輕的漁婦

在墳前呼喚著自己的丈夫

那是一條多么壯實(shí)的漢子

一場莫測的風(fēng)暴

使他消失在海洋

全村的機(jī)船去尋找他呀

只撈起一塊破碎的舢板

十天過去了

鄉(xiāng)親們，按照古老的習(xí)俗

埋葬了那塊舢板

和他使破的漁網(wǎng)

這里，又睡下了一個漁家的兒子

突然，一個年輕健壯的漁夫

大踏步從遠(yuǎn)方走來

她凝視著他

驚呼著他

只怕是在夢里

他憨笑著

指著自己的墳頭：

你們根本不該想到

我會在大海里死去

他攜著她走了

準(zhǔn)備著明天

重新出海

一行深重的腳印

留在海灘上……

鷹翎扇

古瓶上

插著一把鷹翎扇

使我的土房茅舍

竟變得寥廓凝重起來

那是用一根根鷹的翎毛

串織而成的扇子

是張開的一只

雄鷹的翅膀

只要扇一扇

就蕩起大野之氣

頭上仿佛掠過聲聲

英武的呼嘯

那一根根

威壯的鷹翎

是鷹

在與狂風(fēng)暴雨

不撓地搏擊中脫落的呵

帶著電的擦痕

染著雷的血腥

當(dāng)老祖父

一根根

從荊莽野地里撿回

總虔敬地把它插上草帽之頂

挺胸走在曠野

頓時就有了猛士的威武

呵！一排倔強(qiáng)的鷹翎

即使組成一把扇子

也帶有雄禽的剛正

驅(qū)趕蚊蠅

發(fā)出殺殺之音

面對溽熱

扇起男子漢的血性

使那些

帶著胭脂氣的團(tuán)扇

以及陰陽怪氣的鵝毛扇

顯得那么薄那么輕

古瓶上插著一把鷹翎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