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江泉

拂曉（外二首）

讓我埋下自己的腐朽

拂曉時分

我要一個剛出生的天涯

我要在醒來的群山之中

開始又一趟纏綿的旅程

青山你青吧

綠水你幽幽地綠

又要開始了，我承認

我不是一個善于負重的人

我承認，上天垂憐

蒼茫處有不斷醒來的胚芽

我已經擁有了一顆云朵般的心

在一場滂沱大雨里痛哭

為這恍若隔世的河山

為依舊瘋長的五谷雜糧

為這養(yǎng)我的人間煙火

我想把烏云糾結在天空

我要在一場滂沱大雨的

掩護下，痛快地哭一場

其實不一定是愛與恨

其實不一定是悲與歡

其實也沒有什么理由和借口

幾十年了，這人世間

這寵我也必將遺棄我的

人世間，讓我想像天空一樣

做一回閃電中的淚人兒

屋頂上的炊煙

昨天下午，它們都有名有姓

睡在屋檐下，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或者，剛從一個人的脊梁上回來

三天前，或許半年

它還活在大溝、水井灣、風洞巖

它可能是正直的柏香、杉樹

硬骨頭的青，駝背的馬桑

是馬蜂的窩，斑鳩的巢

是一只灰兔的晝夜與慌亂

許多年前，它們都曾經是

生長在大地上的喜悅，是美好

有向上的枝丫，有向下的落葉

哦，屋頂上的炊煙

你看草木蔥蘢，流水潺潺

木雕花（外二首）

好像目遇一個人

連歌里也有唱詞——我想遇見你

而這里 正是初夏的雨季

檐下雨聲

從窗欞的木雕花里散發(fā)開來

一個古老的身影 正顰眉含笑

回眸處

恰似一段風調雨順的舊情

我在檐下等雨

不知像祈禱還是云煙里的私語

是一根木樁也罷

否則我的內心又將擱在哪里

或者擱在窗前——鏤空的歲月光影里

那個有情人正從我心中的老宅

走出來——

像一本心愛的經書

將我遺失的時間

全都系在了舊窗的木雕花上

古戲臺

古戲臺臨水

像緊挨著胭脂色的天堂——我在天堂這邊

夢回少年

我能躍上戲臺？只可惜

雖一時能狂

卻無少年形象

那就把臨水的一樹桃花看透了

就像看著天使步入俗世的風塵

哦！她是畫中人

款款風情正涂抹這一潭碧水的靦腆

我們還能演一出古裝戲嗎——

拾掇起陰雨下的黃昏 在入夜的命運里

煽動今世又一個

熾熱的夢鄉(xiāng)……

我和你想的是一樣的

放下一些東西——我和你想的是一樣的

就悄無聲息 放下江邊的聲勢

放下水流里的烏云和雷鳴

像放下彼此目光里深刻的滯影

放下低矮的釘子

它曾釘牢的風雪柵 像舊時光一樣散架

岸邊的合歡樹開滿了緩慢的粉絨花

它們也放下了初夏的溽熱

和一顆流浪的心

我和你想的是一樣的

——對于細枝上的一只天星牛

它放下了前世的丑陋和孱弱：它復生的裙裝

把生命的青春和欲望掩飾在原地

它的想法最接近風的內容

我就放下目光和它的糾纏

放下滑落的潮汐 放下破碎的聲音

讓裊裊升起的云霧當一回久違的炊煙

它不會察覺臨近的黃昏

也不管有人一路向西還是向東

我與其擦肩而過——放下上游的故事

隱入黑色里一個夜闌人靜的地方

算算（外二首）

算算眼淚 算算后半生的吻

算算還有多少寫詩的日子

算算一把用舊的鑰匙 還將撬開幾扇門

算算默默的鐘擺

你臉上即將出現(xiàn)的皺紋

算著寂靜夜空 無人之語

算著你的鼾聲 算著上升之露

鉛筆刀削出的塵屑 如同已逝去的部分

算算剩余的 還能寫滿三十張紙

哦 你我經歷的痛苦

前半生在云里 后半生將在土里

睡眠來臨了

命運 一個輪回的幽靈

它暗示一些不可思議的片段

灰暗的眼睛閃著磷光

像一條鳊魚 來了又悄悄游走

第一千零一次

退出你的世界

我退出你的世界 就像螞蟻

退出陽光 回到深深的洞穴里去

就像眼淚 退出身體

回到緘默的深淵里去

就像星星 嘲弄一切活著的東西

它回到靜止 回到沉默

回到冷

我退出你的世界 不會留在月亮的位置

不會留在一朵罌粟的位置

不會留在誦經聲的位置

也不會留在焚燒的稿紙卷邊的位置

我失魂落魄地退出

也會悄無聲息地把自己掩埋

你獲勝了 終于可以惡狠狠地說

那個人 已經殉難

學 步

當我學會閉嘴

我翻開了書

當我學會孤單

我像吐煙圈一樣吐出心臟

當我學會退步

我像彌撒一樣將過去引向遺忘

當我學會遺忘

我習慣了像彎曲的鐵釘一樣 溺死在墻縫

轉身（外二首）

夜色無邊，周圍的靜在蔓延

母親也不再嘮叨，搖晃著

從廚房溜到我的門前

始終沒有進來勸阻我應該忘記一個人

此刻，平躺下來的身體卻不能安靜

咳疾反復發(fā)作，像牢籠里饑餓的虎豹

腹腔深處發(fā)出沉悶的吼叫，使我戰(zhàn)栗

大口咳出膿血或許不是你說的“大雅”

你若愛我，就在暗夜里

施舍給我再多的寵愛吧

和死亡一樣靜的夜色，忍著痛

就在窗邊叩拜吧，祈求轉世的杏林里

能再次相遇，那時我決不再轉身

雪中醉飲

我俯身親吻被雪片覆蓋的土地

香氣迷惑著我的靈魂

在親吻的那一刻，我掙脫肉身

想溶在這片干凈里，一時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片白雪，還是

一只從荒原回歸的雪狐

我捧一把雪放在嘴里，用熱度

把這雪收藏在身體里

在雪中，彩色都變得黯然

在雪中，愛也都不再堅強

放任靈魂，掙脫世俗的捆綁吧

我不想隱瞞恐懼，也不想藏匿罪責

突然想到，在這雪夜里能圍坐在爐旁

燙一壺梅酒痛快地醉飲

任性、放肆、癲狂地大醉

酒氣的迷霧彈炸開在屋里

醉了將要開放的墨蘭，醉了水里游泳的魚

也醉了身旁的人

偷 窺

偷窺像是潛伏在我身體里的頑疾

它會在冬天復發(fā)

在我身后

雪，靜靜地陪我落淚

我退避到松林的后面

只在夢里相遇的人，她一層層褪去罪孽

暗夜里淌下的淚水，不能沖淡欺騙

當悸動沾染了太多的謊言時

大地也無聲無息地靜止在一瞬

神壇里焚燒的香燭

在抖落的下一秒，蒼白而靜寂

我深知，憂慮在一點點加重

貓頭鷹不會放過暗夜里出逃的人

在冬夜，偷窺者永遠孤獨

孤獨地看松林擺蕩、落葉紛飛……

緣由（外三首）

因為西風和陽光

深秋的天空一片明朗

因為一場如約而至的細雨

松柏愈發(fā)顯出它們的青翠

因為月色照亮了薄霜

有人還在向村莊張望

因為小屋里還亮著燈

路上總有步履匆匆的身影

因為你們，遠方的親人啊

我的寂寞和煩惱如此干凈

雪花之輕

雪花無聲無息，似乎

比北風還輕

比母親的喘息還輕

雪花，似乎點亮了

老家院子里的一盞馬燈

雪花追著雪花

擠滿了道路和麥田

雪花落在一只烏鴉身上

烏鴉慢慢變白

像農人蹲在路邊，一動不動

平常的河坡、樓房、樹木和墳塋

變得孤高而陌生

回家的人背影單薄，腳步匆匆

雪花之輕

夜色之重

像我鄉(xiāng)下的父輩

順應天時，卻從不認命

雨 夜

鄉(xiāng)村之夜十分安靜

細雨敲打著屋檐和窗臺

仿佛一個遙遠的夢

燈光讓我們彼此相依

細雨又把我們遙遙隔離

向北的道路如此漫長

你的笑容卻如此清晰

多年前一個年輕的雨夜

你對我說過什么

像細雨輕柔，不留一絲痕跡

很 輕

風很輕

吹不動一條薄薄的被子

潔白的被子很輕

蓋不住一雙枯瘦的腳丫

一雙枯瘦的腳很輕

踏不過一段淺淺的歲月

一段淺淺的歲月很輕

恍若你與世無爭的一生

陽光是有氣味的（外三首）

曬過的棉被

蓬松，體積驟然變大

陽光躲在棉花深處藏貓貓

不肯出來

它在等你閉上眼睛

把軟軟的身子靠上去

然后用鼻子輕輕地吸一吸

吸一吸——

就像小時候

你聞見媽媽的氣味

薔 薇

路過庭院，看見了薔薇花

我說：薔薇薔薇小薔薇

她就一瓣一瓣，把自己打開

我說：薔薇薔薇紅薔薇

她就一片一片，落下來

我說薔薇薔薇

有個女子，生在四月

身上長刺心里裝著水

這個時光的小精靈啊

她就鉆進塵土，千呼萬喚出不來

雨水打在墓地

半天時間，墳場就搬走了

亡靈們被機器的轟鳴聲

趕到了遠方

現(xiàn)在，這里小樹成行

雨水打在剛剛移栽的樹枝上

有些冷清，有些寂寥

樹下散落著紙錢和灰燼

是誰遺落的呢？

匆忙之間，他們是否收拾完整了

自己七零八落的骨架

霜降日的野茅草

沒有陽光的下午

我在心里默念

野茅草野茅草——

雪花就一瓣一瓣地飛過來……

落滿整片草地

就像一朵朵棉花

捂暖了一個人孤寂的心窩

枕著你的名字入眠（外一首）

六安，枕著你的名字入眠

淠水低吟，輕撫著夢里每一根琴弦

八百里大別山，五百里茶谷情，九十里醉畫廊

總也離不去，你癡迷的眼神

六安，枕著你的名字入眠

淠水千里，也敘不盡你的傳奇

東石筍如擎天一柱

寫下你的名字，念著你的名字

蒼翠的毛竹里，藏著你青春的笑臉

六安，枕著你的名字入眠

踩著風情谷的石階

山澗的飛瀑，飄飛的雨絲，晚來的微風

如少女的酥指

輕輕拂去，城市的喧囂

六安，枕著你的名字入眠

一線陽光戳破天際，射向逼仄的峽谷

明眸如水，映照萬水千山

每一塊石頭都擁著你溫熱的名字

——六地平安

紅色的名字

天地交合，閃出一個紅色的名字

——六安

在這里，每一塊石頭都尋找著他的位置

歷史定格成一幅飽滿的畫卷

歲月變遷

漢武帝噠噠的馬蹄聲，還未遠去

洪秀全已將足跡永遠駐留于此

冷兵器時代的絕響

已漸行漸遠

曾幾何時，炮火湮滅了六安大地

劉鄧大軍直插大別山

張家店戰(zhàn)役讓血脈飛揚

也許，他們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

已將身名寫在了淠水河畔

現(xiàn)在我只能靜靜地佇立紀念碑前

默念著你們的名字

不曾忘記，那枚直視山外的眼睛

牽著六安的手，沿峽谷穿行

從此，六安，紅色的名字上

注滿了包容和開放的力量

引領萬千綠水萬塊石頭

走向遠方

雨花（外二首）

那些亮晶晶的雨滴，多像

含苞欲放的花蕾

從一條條流動的藤上掙脫

它們不時地開向我透明的窗

每開一朵，就輕輕地

喊我一聲

誦 讀

一篇文章讀熟了

主人公就忍不住地站起來

賞我一把椅子，落座

他們是從唐朝來的詩人

瀟灑依舊

手搖桃花扇，說一口秦腔

窗外的輕風，幾次想進來

卻怎么也打不開薄薄的一扇門

只好心不在焉地

和樹葉扯幾句

重 復

一個單詞

我用不同的語調重復

一個公式

我用多種程序重復

一個道理

我站在不同的立場重復

每天，我都忙碌在重復的路上

我知道，到達目的地之前

孩子們的路徑不會完全相同

三千弱水，誰是我的那一瓢（外一首）

看見雪，就會想起你

那年除夕，雪中等我回家的女子

那輛自行車還在嗎？那身紅棉襖呢

而今，我已老去

老得只剩下對你的思念了

那場雪，讓你心痛多年，埋怨多年

那場雪，讓我回味多年，內疚多年

那場雪，遮住我一生的風景

那場雪，留下的只是遺恨

千萬不要怨恨歲月

三千弱水，誰是我的那一瓢

多年后我才知道，而我們

早就兩鬢斑白

茫然的目光，多次滑過那座小橋

搜尋以往的故事，比如

除夕的大雪，或者心底的身影

許一道山川，任我醉寫春秋

海闊天空的豪情，望斷天涯路

云卷云舒，去留無意

從此，我再也不愿提起今生的相遇

那條河邊，所有的孤獨深埋雪中

午后的雪

午后。我坐在冰冷的臺階上

雪花一片一片從眼前飄過

仿佛一群群蝴蝶，輕輕飛越額頭

記憶里流出一縷鄉(xiāng)愁

一直到黃昏

今生的誓言，和承諾

都藏于雪中

柿子在枯枝上，紅潤如早年的燈籠

我看見搖搖晃晃的雪花

比我自由，比我輕松

歲月空曠。午后的雪

正在掩埋群山

就像我的青春

不斷被落下來的塵埃掩埋

漂流瓶（外一首）

撈出空瓶子

給它裝滿夢

投進深藍的海里

撈出美人魚

送她一首詩

投進深藍的海里

撈出大魔鬼

送他一本經書

投進深藍的海里

再沒敢撈

怕?lián)u出我自己

那扇門

別輕易推開

那扇曾經為你敞開的門

時過境遷

今天已不是昨天

那扇門里已經沒有了

一切的曾經

推開那道門

眼睛會刺痛你的心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