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放學(xué)的時候,李牧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家門口有個女人站在那兒,黃昏的光線打在她流麗的側(cè)臉上,形成一個迷離的光圈,所以看上去好像夕陽的光線匯集在她身上,然后再往外輻散。隔了那么多年,李牧一想起這個畫面,才知道,哦,原來有一種人,會美得發(fā)光呢。旁邊一同下學(xué)的伙伴還在起哄:“喲,李牧你老婆來找你啦!”李牧推搡開他們的聒噪,走近了,問她:“你是誰?找哪個?”李牧問的時候捋了捋稻草一樣散亂的頭發(fā),破爛的袖口也避在身后,下意識的,好像怕被她看見。
女人挎著個包袱,挎得很好看,收了收上揚的下巴,但并沒有回答,而是豎起手指在唇間,對他說了聲:“噓——”怕驚擾了什么似的。李牧也就隨著她的視線去看:天邊的火燒云正烈火燎原,那樣寂靜又那樣激烈的殷紅,洶涌著、泛濫著,鋪天蓋地流淌著。這樣的秋天晴日里,哪一天的日落不是這樣,但直到這一次,李牧好像才真的看到。晚霞很快收盡了,女子才意猶未盡地轉(zhuǎn)過身:“你就是那個李牧吧,我表哥表嫂呢?”
李牧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明白是說他爸媽。這么說,這個女子,就是他的表姑了。依稀聽說過爺爺最小的妹妹嫁得很遠(yuǎn),生了個女兒,都說性子古怪,如此說來,眼前這位就是了。李牧猶疑地喊一聲“姑……”,女子就笑了,從挎包里摸出幾顆糖,給他。李牧攥著幾顆“大白兔”,再喊“姑姑”就順嘴多了。李牧說:“我爸媽他們地里去啦。”
在李牧剝開一顆糖填在嘴里小心而貪婪地吮吸的時候,女子從包里掏出一盒煙,在門前揀一方干凈些的臺階坐下了,抽出一支,點燃,瞇著眼看著余暉,抽了一口,就著還沒飄散的煙氣說:“不急,等著他們回來?!?/p>
李牧一時忘了舔糖塊,看著她抽煙。這是他第一次見一個年輕女子抽煙,李牧當(dāng)時肯定是驚訝住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抽著煙,竟然還這么好看,細(xì)長的煙支,在她唇邊煙霧盤旋,對著落日,一支煙,竟然抽出江河日下的美感。
這個畫面李牧也一直存在腦子里。
好像是為了躲避什么,躲避什么呢,她危險的美嗎?李牧可說不上來,他把書包扔在地上,然后從臺階上跳下來,說:“我去地里叫他們啊,天都黑啦,還不回來!”李牧就奔跑起來,感覺到散亂的頭發(fā)往后倒伏一片。在跑的時候,來自舌尖的甜在味蕾上擴散,好像整個人都要融化掉。
他沒跑多遠(yuǎn)就在小巷子口前撞見了父母。還沒到跟前,母親就斥他:“慌里慌張的,沒魂了??!”李牧沒理母親的嘮叨?!拔夜霉脕碓奂依?,找你呢!”他對父親喊道。母親說:“你哪兒冒出個姑姑,看把你輕狂的!”往前走一段,母親探看了一下,撇了撇嘴角,一種非我族類的臉色:“嗬,我說誰呢,原來是她呀!”事實上,下午有一個穿著裙子燙著頭發(fā)的女子從地頭前經(jīng)過,母親就看到了,還和父親議論說這誰家的新媳婦打扮得這么洋氣,走路那一副屁股扭的,一看就是個圈不住的貨?!赣H說話一向刻薄,并且和村里大多數(shù)的婦女一樣,從狹隘封閉的人生經(jīng)驗里出發(fā),來評判這個世界。李牧對此并不奇怪,但是具體到表姑身上,李牧卻忽然覺得一絲隱隱的難過。
而實際上,當(dāng)這個女子鮮艷地從田埂前遙遠(yuǎn)地飄過的時候,父親對母親的議論也是贊同的,在他們的眼里,這樣衣著艷麗走路款款的女人,肯定水性楊花,不是過日子的料。只是父親當(dāng)時在想,誰他媽這么有福氣,能娶到這樣的女人。所以此刻父親有一點臉紅,原來這是自己多年未謀面的表妹啊,這個小姑姑嫁得遠(yuǎn),多少年沒有走動了,說起來,上次見她,還是他結(jié)婚的時候,姑姑抱著她來過的,那時候她才多大啊,四歲、五歲,反正小貓一樣不大點兒,這一晃,竟然出落成這樣子了。父親在想,她叫什么呢?想了幾遍都想不清,好像叫什么虹又好像叫什么玲。父親把鑰匙丟給李牧,踢了他一腳:“還不快去開門!”
然后,再走近了一點,表姑就迎了上來,好在她手上夾著的煙已經(jīng)抽完,李牧倒松了一口氣。聽見她客客氣氣或者說是生疏地喊一聲“哥,嫂”,直到拿出兩包馃子,母親才眉眼堆出了倉促的笑,說:“都是一家人,這么客氣干什么?”表姑笑笑,說:“我去找我同學(xué)玩兒,回來路過這兒,住幾天,要給嫂子添麻煩了呢!”母親迎著話頭說:“那有啥麻煩,我和你哥也經(jīng)常念叨俺小姑和你呢,就是距得太遠(yuǎn),平日里各過各的,這一見了,都是一家人,親還親不過來呢,麻煩啥?——不麻煩!”父親咧開嘴,也應(yīng)和著表態(tài):“不麻煩,不麻煩,一家人!”
就住下了。而這才不過是一個開始。李牧記得自己狂亂的心,奔騰著,眼睛里透著興奮,顯然超出了一門親戚來訪的熱情。父親也是,對著飯桌上一盤久別重逢的炒雞蛋不停地勸道:“多吃點,多吃點!”事實上,這樣熱情過頭的規(guī)勸,讓表姑的筷子只好掠過飯桌中間那盤金燦燦的炒雞蛋,笑笑,從眾地去夾另一盤腌蘿卜條。父親便陷入另一輪的相勸,表姑仍是笑笑。后來李牧發(fā)現(xiàn),對于她看不上眼的事兒,她就是這樣眼睛往后撤一點,留出一個觀望的距離,然后調(diào)出一個輕飄飄的微笑。但是父親熱情得不可救藥,自作主張地夾著一筷子雞蛋就要往表姑碗里送,筷頭上甚至還殘留著他的飯羹,這就顯得很愚蠢了。幸好母親半道上攔截住了:“吃你的不就行了,哪兒這么多話呢,吃完了去把隔壁屋子的床鋪收拾一下!”父親塌下臉,胡亂扒拉了幾口,便訕訕地去了,因為母親的臉上已很不好看。一時相對無言,唯有咀嚼的聲音。奇怪的是,表姑吃飯竟然沒有吧唧吧唧的聲響,像個貓一樣,一碗疙瘩湯吃得那樣安詳,連帶得李牧也輕手輕腳的,所以飯桌上的氣氛一時顯得很反常,有點怪異,又有點新奇。
終于捱完了晚飯,母親說:“妹子遠(yuǎn)路來,累了吧,也不跟你見外,就在隔壁屋搭了張床,收拾收拾就歇下吧。”說完母親就喂豬去了,顯然這頓飯她吃得并不痛快。這種不痛快是相對于表姑的安靜做派,母親沒能手腳放開稀里嘩啦地吃。而所有的農(nóng)村人都是那樣粗糙而肆意的吃相。
母親走后,飯桌上一時只剩下李牧和表姑,表姑擱起筷子,忽而眨眨眼,盯著李牧:“你會唱歌嗎?”李牧猝不及防,愣了一下的,然后搖搖頭。并不是會不會唱歌這件事能怎么樣,而是姑姑問他的那種神情,狡黠中帶著點鄭重,像地下工作者發(fā)出一個暗號,但顯然李牧沒對上頻道?!澳銜??”李牧問她。姑姑無聲笑了,那樣子,很不言自明了。但是姑姑說:“不會唱,也好。”好像藏著許多話,姑姑眼睛里亮亮的光小下去了。
還沒等李牧進(jìn)一步就這個話題和她討論,老寡婦朱簾箏就攥著褲腰帶跑過來嚎了開來:“哎呀,不好啦,鬼火纏著我啊,要奪我的命啦……”原來她在后院小便的時候,忽然墻角亮了一下,像夜里貓的眼睛,但接著那亮點就炸開了花,一下子不約而同騰起好幾朵鬼火,跳躍著,直往她身上浮。她褲子也顧不上提就奔往一路之隔的李牧家里。這個地方以前淮海戰(zhàn)役打得激烈(有一年李牧家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棗樹總是不結(jié)棗子,刨了想鋸開做個家具,卻把鋼鋸都崩斷了也沒鋸開,因為樹身里都是殘留的彈片),死了不少人,隔了幾十年,那些陰魂們聚起一星半點的磷火在夜里訴說,也就很正常了。但朱簾箏確實被嚇得不輕,拍著尿濕的褲襠,在那里嘰里呱啦詞不達(dá)意地嚷嚷著,要李牧的父母把她送到她兒子家去住一夜。鑒于李德才和潘繡花的婚姻就是老寡婦兼媒婆朱簾箏說合的,二人一個攙著,一個抱著她的鋪蓋卷兒,把受驚的老朱往村西頭她兒子家送。在老朱轉(zhuǎn)身離開院子的那一會兒,出于職業(yè)習(xí)慣,敏銳地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少女不是李牧的姐姐,但還是問:“夢妍從學(xué)?;貋砹耍俊眽翦抢钅琳阪?zhèn)子里上中學(xué)住校的姐姐,每到星期天才回來。母親回答說:“德才姑姑家的閨女,來這住幾天?!崩现炫み^頭朝屋里看一眼,然后才走開。
在父母出去的檔兒,李牧收拾了飯桌,燒了熱水,端到偏房里,讓姑姑盥洗。偏房原是冬天時候圈羊的屋子,彌漫著一股子歷久彌新的尿臊味,可李牧再一進(jìn)去,卻聞到了一縷香氣。這香氣發(fā)源自姑姑的身體。洗漱之后,姑姑從包里取出幾個小巧精致的瓶瓶罐罐,揩出一點,點在手背上,挑開,抹在臉上。然后又拿出一個小瓶子,對著屋子噴了一些霧狀的氣團(tuán),讓屋子里氣息徹底改變了模樣。李牧聳動著鼻頭,像個好奇的小狗,忍不住說:“姑,真香!”
姑姑說:“別再叫姑,叫我名,何宛玲?!彼f,“我可要睡啦,走了一天,怪累?!崩钅辆蛶退瓬鐭?,掩上門,喵喵學(xué)了幾聲貓叫,“老鼠都讓我嚇跑了,你睡吧!”李牧回到屋里,剝了一顆奶糖,細(xì)細(xì)品味,然后分成兩堆,給在雪湖初中上學(xué)的姐姐也留著。收拾妥了,吩咐大黃去看著門兒,枕著一片星月,李牧歪倒在走廊下的椅子上,也睡著了。連什么時候父母回來并把他揪著耳朵牽到屋里的床上(走廊下是不能睡的,老輩的人說壁虎在墻上會撒尿,落在了人身上會起瘡的),他都不知道。只記得半夜起來撒尿,朦朧看到貼著偏房的門依稀有個人,月亮已消隱,乘著星光走近,才看清是父親。李牧揉著眼問:“爸,你在這干啥?”李德才把耳朵貼在門上,躡手躡腳偷聽什么似的,被李牧一叫,嚇了一跳?!鞍?,這個,我聽聽鬧老鼠沒……”李德才踢了他一腳,“還不快去睡!”
這個時候正是棉花大開的節(jié)氣,父母天天要去地里拾棉花,李牧也閑不住,陪著姑姑何宛玲四處轉(zhuǎn)悠,小城長大的姑姑對村莊的一切都很陌生。直到今天,回想當(dāng)時帶著姑姑走在路上的情景,他還清楚記得路人紛紛窺探的眼神,那些和李牧同輩的半大小伙子,癡癡望著花枝招展的何宛玲,故意大聲喊著李牧的名字,逗弄似的,然后起哄般地笑,露出愚蠢粗魯?shù)牡咨?。然而姑姑什么也沒說,只友好地笑笑,他們忽然就噤了聲,看著姑姑像一瓣雪花一樣輕盈地飄過。李牧知道,是姑姑驚艷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甚至嘆息了。
那時候,生活在豫東偏僻的農(nóng)村里,只有計劃生育是和全國同步的,這個國家發(fā)生的其他事情,好像都與這個村莊無關(guān),就連“文革”這段歷史,影響那么深廣,可偏偏就是在那個村莊幾乎沒有留下什么記憶,當(dāng)?shù)氐睦先酥浑[約知道這個名詞。當(dāng)然,老人們對歷史也有一些自己的記憶,比如他們口中的“五八年”就是饑餓和匱乏的代名詞,可老人從來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么饑餓。他們在這樣封閉的環(huán)境里生活,雖然落后而蒙昧,卻也活得麻木和溫暖。不出意外的話,李牧也許將會重蹈父輩的活法,可是,姑姑的到來,使原來堅固的這些,都輕飄了。他們知道,除了這個地方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并且,那個世界像姑姑一樣,是美的。
秋野花還在旺盛地開著,棉花在枝頭倒掛,紅薯珠胎暗結(jié),玉米珠穗斜挎……原野上,彌漫著成熟季節(jié)略帶苦意的芳香,何宛玲就這樣一路走來,滿頭野花,嘻嘻哈哈,出現(xiàn)在棉花地里??梢韵胍娎钅粮改傅捏@訝。
但在當(dāng)時,左右地里都是拾棉花的村人,他們只覺得太出洋相了。
可何宛玲一腔熱情,有些手舞足蹈了,不怪她,她在紡織廠上班不假,但沒見過這樣一地一地盛開的棉花,在這里,棉花是“活”的,呈現(xiàn)出豐收的動態(tài)景象,而在棉紡廠,棉花集中堆放,只是原料罷了……何宛玲把拾棉花的圍裙系在腰上,開始摘了一會兒,卻因為初次嘗試,帶著新鮮的驚喜,眉毛胡子一把抓,把棉葉草枝也擼進(jìn)去了,并且她還很外行地嬉笑著,引得隔壁地里戶老三家兩個兒子都杵著脖子往這邊打呼哨。這就很不好了。
母親先訓(xùn)斥了李牧:“作業(yè)寫完了沒就出來溜達(dá),三天不楔你就皮癢!”平常,母親才不管他有沒有作業(yè)呢,“把袋子里拾好的棉花背回家,趕快回去吧,別在這晃眼了!”這就說得很直接了。李牧似乎領(lǐng)會了,怯怯地說:“姑,要不咱先回吧?”
何宛玲望望嫂子冰冷的臉,再看看四面覷著她的人們,臉色有些緋然,點點頭,瞇著眼笑了笑,跟李牧回去了。
這才是第三天,當(dāng)晚,李牧端著熱水剛要去何宛玲的房間,母親就說話了:“喲,看多會疼人,我天天伺候你吃喝也沒見你這么孝順地端個洗腳水!”李牧還分辯:“咋沒有,上個星期還給你端呢!”但是母親不理會:“小狗日的,沒說你一句呢就學(xué)會巴巴的犟嘴了,你到底跟誰親?”上升到這個層面,李牧就不吱聲了,把洗腳水頓在地上:“給,你洗吧!”母親還不愿意呢:“我哪享受得起,端過去吧?!崩钅翚夂艉舻?,鍋里還燒著熱水呢,又不是沒給你留著,姑姑十年九不遇來一回,讓人家住個尿臊味撲鼻的羊圈都沒說啥,端個熱水你還看到眼里去了。李牧心說,還不是因為你連個新拖鞋都不舍得買,讓姑姑穿你的底兒都斷了破爛貨,一走路鞋子就鬧分裂,一甩一甩的,好好的人走起來跟個瘸子似的,你還說呢!李牧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幾圈:“媽,明兒不是星期天嗎,看樣子,姐姐又不回來了哦!”下半句還沒說完呢,母親就偃旗息鼓了,李牧心想,嘿,這個家里,也只有姐姐能制住你啦!——姐姐正處于叛逆期,看啥啥不順眼,她厭煩更年期嘮嘮叨叨的母親,頂撞得厲害,所以姐姐平常干脆住校不回來,有時即便是周末,也常常借宿到同學(xué)那里,不愿回家。母親嘴上不說,但每到周末,經(jīng)常越過低矮的院墻望望通往村口的小路,李牧知道,她想姐姐回來呢。這會兒,看著母親神色嗒然地坐在那兒,李牧又有點不忍:“我姐明兒肯定會回來的,兩個星期了嘛,她肯定想吃你做的飯啦!”母親心知肚明地冷笑一聲:“愛回不回,誰稀罕!把你們拉扯大啦,翅膀根硬啦,有出息啦……”母親說著說著眼角有些潮濕。李牧也是。
但第二天,姐姐真的回來了,當(dāng)然還是和母親不說話??膳c姑姑卻一見如故,打過招呼,開始還顯得生疏,嘰嘰喳喳說了一陣兒,就越說越投入,后來竟和姑姑何宛玲一起扎進(jìn)屋子里喁喁私語去了。把母親看得直瞪白眼。
李牧忽然很同情母親,但是看著姐姐和姑姑好,嘴角又忍不住溜出一朵笑。
姐姐這個年紀(jì),心里好像憋著一股子惡狠狠的恨意,她想逃,逃開這落后閉塞的小村落,去大地方,很大的地方。她經(jīng)常用一種說不上來的冷靜或者說是冷漠眼光打量著家里矮小甚至破敗的房子,小小的窗,渾濁的炊煙,臟兮兮的家禽,圈里嗷嗷叫的豬……然后,她看著頭頂?shù)奶欤{(lán)或者不藍(lán),一樣的都那么蒼茫、遼遠(yuǎn),她的眼里有一種沉靜的東西在閃亮。多年以后李牧知道那是處在井底向上仰望的渴望和絕望,李牧也就理解了那時她為什么那么易怒、暴躁、緘默、敏感。你能讓她怎樣啊,暗藏芬芳的小姐姐,她是并且越來越是那么漂亮,她剛從書本上知道還有那樣一種高遠(yuǎn)和遼闊的生活,而不是眼下的這么狹隘、貧困、窘迫,看不到光亮的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灰暗的重復(fù)……但是李牧有時候還是替母親委屈,她曾和母親激烈地吵架,言下之意是爸媽都是像牲口一樣只知道干活的人,沒有本事,母親當(dāng)場噎得說不出話來。
長大一點,李牧也會覺著母親絮絮叨叨的啰嗦,父親被生活逼迫得整個人都畏畏縮縮,但母親就有一句話,這一句話就讓李牧原諒所有的處境了。那天在地里鋤草,鋤累了,和母親隨便說話,李牧說:“媽,姐姐怎么不喜歡你了。”母親聽了,臉色平靜,但不停地一鏟一鏟割掉莊稼里的雜草,直到割壞了一棵莊稼,才停下手來,嘆了口氣,看著李牧,說:“她不喜歡我,我只有喜歡她,還有什么辦法。”
……
當(dāng)晚,姐姐甚至不理會母親早就曬好被子鋪好的床鋪,而是和何宛玲擠在了一張床上。李牧半夜起來上廁所還聽見她們嘰嘰喳喳說話,壓低的聲音里透出隱隱的興奮,李牧聽著也覺得好開心。
第二天一早,母親和何宛玲有了第一次正面的沖突。原來,早上梳洗的時候,她給姐姐把辮子散開,形成一掛黑亮的小瀑布,披在身后。姐姐的頭發(fā)又多又黑,姑姑給她綰了一綹兒浮在瀑布上面,并新剪了劉海。姐姐一下子就溫婉動人了起來。李牧看到身穿何宛玲衣裙并長發(fā)葳蕤的夢妍,忍不住贊嘆:“哇,姐你可真好看!”李牧湊上去聞了聞,“好香!”李牧說,“偷的咱姑的香水,是不,嘿嘿?”夢妍撥開嬉鬧的他,倒有些為自己忽然的好看而羞赧起來,轉(zhuǎn)眼看看姑姑,何宛玲只站在旁邊笑。
母親從廚房出來,看到這一幕,怔了一下,好像不敢認(rèn)識脫掉土氣的殼變成蝴蝶的夢妍了,夢妍抬手撩撩鬢發(fā),哦,何宛玲夜里把指甲也給她染了。母親在油膩的圍裙上擦擦手,這是她有話要講的前奏,果不其然:“你這像個學(xué)生的打扮嗎,趕快給我捯飭回來!”母親這回沒有和姐姐展開爭鋒,而是命令,然后轉(zhuǎn)過身帶著一臉的怒氣沖沖,對著何宛玲,“真不像話,大人沒個樣兒就算了,你作踐她一個丫頭片子做什么?!”——這話就很難聽了,一下子帶出了這幾天對何宛玲的情緒,母親容忍不住了。姑姑就算脾氣再好,再不以為意,臉上到底還是劃過一絲不忿的漣漪,什么叫“大人沒個樣就算了”?什么是“作踐”?——卻原來這幾天來你表嫂子笑不唧兒的臉后面都是對我的不滿呵!不過和夢妍打扮著玩兒,至于這么聲色俱厲么?姑姑當(dāng)下也有點動氣,卻還沒待回話,姐姐已不愿意了?!澳愎艿眠€怪寬,我讓俺姑給我弄的,不要你管,做你飯去就是了!”夢妍說著就拉何宛玲進(jìn)了偏房,把母親晾在那兒,像一塊不被待見的抹布。母親悲從中來,扯掉圍裙,擲在地上:“是,我就該天天做飯,伺候你們!——不做了,吃龜孫!”
但沒過多大會,母親拾起圍裙,雖嘴上罵罵咧咧的,可還是做飯去了。李牧躲在旁邊憋得想笑不敢笑,母親忽然一聲驚喝:“李牧,還不去村頭換豆腐!”——姐姐愛吃煎豆腐??蓱z的母親啊,李牧一邊去囤里拿豆子一邊想。
這個周末注定是熱鬧的。剛吃完早飯,老鄰居朱簾箏拄著拐來了,和母親在一邊嘮嘮叨叨地說著什么,但是說話的間隙里,不時地就往何宛玲這邊瞄上一眼,那種職業(yè)媒婆練就的眼風(fēng)鐵畫銀鉤,溫和下面冷颼颼的,讓人很不舒服。朱簾箏夸張著肢體語言卻壓低著聲音,和母親比比劃劃,像是在密謀什么。果然,沒多大會兒,母親的臉上就烏云漸濃,說到后來竟如黑云壓城,母親氣息都粗了。甫待朱簾箏一走,母親就拉下臉,問何宛玲:“昨兒晚上你溜出去了?”
李牧不明所以,愣愣地看著母親,又望望姑姑,什么意思,晚上她自己溜出去玩了?李牧疑惑地轉(zhuǎn)著眼珠子,看看母親的臉色,為姑姑捏一把汗。
何宛玲倚門站在那兒,在給夢妍修眉毛,聞聲,也只是波瀾不驚地“嗯”一聲。
母親忽然平地撂一嗓子,嚇得大家都一哆嗦:“李德才你給我出來!我不管了,你們家的好人兒,大半夜的和戶老三家的小兒一起去莽山野去了,我都不知道呢!真是稀罕!你看著管去吧,我丟不起這個人!”
李德才還抱著半碗紅薯稀飯,驚驚咋咋地走過來:“啥?玲兒你半夜的又出去啦?”
“嗯?!?/p>
“和戶老三家流里流氣的小兒?”
“嗯?!?/p>
“去莽山?都干得啥?”
“轉(zhuǎn)了一圈,隨便玩玩。”
“隨便玩玩?!”李德才用筷子敲著碗,“噫,乖乖,你這弄得讓哥咋說你好,咱這是農(nóng)村,不像你在縣城里,大半夜和那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會被說閑話的,知道不?”
何宛玲顯然不知道,所以她很無辜地?fù)u搖頭?!拔揖褪窍肴ド缴限D(zhuǎn)轉(zhuǎn),正好戶三娃說他騎摩托去買東西,就把我捎上了?!?/p>
說得倒輕巧!還正好就捎上了,肯定是你倆勾搭好的,大半夜的,咋那么正好呢?李德才平常就看不慣戶三娃整天騎著個改裝后的破摩托溜來溜去?!澳阆肴ド缴辖o你哥說嘛,我?guī)恪ィ 崩畹虏趴纯茨赣H,最后的去字說得很怯,別說他帶姑姑去了,他自己敢去才怪呢,“去山上,看艷舞啦?”
姑姑最后這一個“嗯”算是惹了禍。
誰不知道二十里外的莽山上,一到夜里,半山腰上都是歌舞團(tuán)扎著棚子在那兒跳艷舞的。跳得很野,很瘋,很熱烈。母親曾警告過李牧,要是敢去那兒,“狗腿給你打成八截!”
“噫,你一女孩家,那地兒咋能去呢?”李德才又使勁敲了一下碗,好像不足以表達(dá)他的憤怒,把碗高高舉起,這時卻被母親從后面踹了一腳,“你想干啥?”一個碗也一塊多錢呢,能讓他摔了?——這里面當(dāng)然其實也不是一個碗的事,也不單是一塊多錢的事,是發(fā)了脾氣,誰才可以打個碟摔個碗,牽涉到的是在這個家里地位的事——李德才有點下不來臺,狐假虎威發(fā)個脾氣都沒弄連貫,這不是你讓我出來管管的嗎?所以咬咬牙還是把碗丟地上了,力道把握得很好,瓷碗在地上打了個轉(zhuǎn),沒爛,李德才放心了,憋出一句驚人的話:“孤步巖上去那一段前幾天我去的時候路都被雨沖毀了,你咋上去的,戶三娃背你上去的?!”
父親自以為得意,掐住了姑姑的七寸,卻忽見母親脫了鞋底,大耳刮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招呼過來,一邊扇一邊罵:“李德才你個狗日的前幾天啥時候去的!”父親自知失言,忙不迭地躲閃,并扯著李牧的身子做擋箭牌,左騰右挪地躲著,然后一扭身猛地躥出了門,才算逃出了生天。母親猶在憤怒地叫喊:“日你先人,李德才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啊,都不知道丟人幾個錢一斤,去山上看那跳脫衣舞的騷貨啊……”
一時之間太熱鬧了,李牧應(yīng)接不暇也哭笑不得。還是夢妍反應(yīng)迅速,拿著背簍拉著何宛玲就去地里刨花生。李牧給呼天搶地的母親倒杯水,讓她在那兒尋根問祖細(xì)水長流地罵,自己也一溜煙兒跑到地里去了。
到了地里,本來李牧也一肚子氣,姑姑怎么能那樣呢,大半夜的和戶三娃那個二流子去山上看那種東西,確實太不像話了,難怪母親動氣。但是何宛玲只說幾句,李牧就原諒她了,何宛玲說她就是好奇,想看看艷舞到底是咋個跳的,在棉花地里戶三娃勾搭了她幾句,她就趁大伙兒都睡了又溜達(dá)出來坐戶三娃的摩托車去了?!澳阋舱鎵蚰懘蟮模悴慌聭羧弈莻€壞蛋把你賣了?。俊崩钅翚庖矚?,但更多的是酸酸的?!肮阋蔡】次依?,”姑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兒,“對付你們這些小男人,我招兒多著呢!”
李牧撇撇嘴,無以言對。
那時秋日高遠(yuǎn),天空碧藍(lán),他們刨著花生,說著笑話,間或剝一枚汁液飽滿的新鮮花生,嚼一嚼,一股香甜彌漫在唇齒間。呼啦啦飛過一群候鳥,他們都抬頭去看,直到那人字形的大雁最后變成一個黑點,再到消失不見,被鳥飛過的天空留下大片空白的湛藍(lán)。何宛玲看了很久,忍不住說:“云真高?!钡拖骂^,又說,“我也要走了?!苯踝匝宰哉Z,李牧還是聽到了,瞬間難過了一下?!澳闳ツ睦锇。蚕袼鼈円粯语w走嗎?”李牧問她。她沒回答,只望向云朵,天空的那些藍(lán)色都倒映在她的眼中,像兩汪藍(lán)色湖泊。李牧看到,姐姐夢妍也學(xué)著何宛玲那樣,眺望遼闊的遠(yuǎn)方……
李牧摘了很多秋野花,嬉笑著插滿夢妍和何宛玲的頭發(fā),花生刨得剛夠他們吃的,一邊吃一邊說閑話。李牧扒了幾塊紅薯,在溝里尋了樹枝點火,烤紅薯和玉米,還煨了豆子,一時間食物的焦香在平原上盤旋。何宛玲抽著煙,長發(fā)披散,隨著內(nèi)心的韻律,身子在陽光里旋轉(zhuǎn),笑容金黃明亮,她說:“我給你們唱歌吧。”不由分說,她就唱了。
這個畫面李牧一直都記得,他們年輕的姑姑,美麗而邪性的姑姑,在布滿墳包的花生地里,在秋天明媚的陽光下,載歌載舞。這樣的場景在90年代的鄉(xiāng)村,在電視上也很少見,但它就綻開在李牧眼前: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里有你追隨/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她把上衣都脫了,迎風(fēng)而歌,此時陽光如水,何宛玲似乎是透明的,卻又散發(fā)著光芒,李牧看呆了,感到一陣漂浮般的眩暈……她還在唱,葉倩文、鄧麗君、周慧敏、孟庭葦……她怎么會那么多歌,不羈的熱烈的歌,婉轉(zhuǎn)的細(xì)膩的歌,她在唱著。
何宛玲走后,李牧曾在深秋的原野上遇見過一株野油菜花,菜葉巨大,支脈發(fā)達(dá),大起大落縱橫捭闔之態(tài),是收獲后蕭索的土地上最后一個飽滿悍氣的笑容。驕傲狂野,卻又法度凜然,不容侵犯,秋蝶亦不敢輕易接近其風(fēng)情。時令已是白露,而它仍然逆著節(jié)氣,渾身上下浸透了生命的意志,生長的完全不管不顧,花開勃勃,大氣,從容。給茫茫原野平添最后一抹韌性的生機,一種粗枝大葉的豪壯之氣。李牧想,有的人就像這深秋遼闊而肆意的花朵,多么叛逆,多么難得。就像何宛玲。
一曲終了,玉米地后面有人打唿哨,然后賊眉賊眼露出一個頭。李牧喊:“徐福強,你大爺?shù)?,你藏我家玉米地里干啥呢??/p>
徐福強沖著何宛玲愣頭愣腦地笑。何宛玲撿起一塊土坷垃給李牧:“砸他!”李牧看看姑姑?!白騼涸诿缴铣煤谒朊疫€拽我頭發(fā),疼死了,戶三娃把他揍了一頓,就是他!”李牧就砸,“這就對了嘛,怪不得朱簾箏那老東西一大早來咱家說姑姑你的壞話呢,肯定是這貨唆使的!”
徐福強是朱簾箏缺根筋的二兒子。
李牧連扔帶擲,但是終不敵徐福強個子大,打不過他。徐福強傻笑著跑過來就往何宛玲跟前撲,帶著一股子急躁的粗魯,吞咽著喉結(jié),好像很渴的樣子?!皯羧薜哪ν熊囎屛医o狗日的砸了,他不洋氣了?你也跑不了,哈!”就抓住何宛玲的衣服,“叫你昨兒眼角都不夾我,我還不信抓不住你呢!”隨著嗞啦一聲,何宛玲僅剩的上衣被拽開一道裂縫,紅色文胸袒露出來,在徐福強眼里,如升起的彩虹。他的喉結(jié)鼓動,眼睛發(fā)直,忽然發(fā)瘋,一把將何宛玲抱住,然后一通猛浪。何宛玲往外掙,卻掙不脫徐福強粗暴的胳膊,急得大喊:“李牧,李牧!”姐姐夢妍早嚇愣了,呆立在一邊,李牧也發(fā)慌,看了一圈,猛地從夢妍手里奪過刨花生的鐵鏟,跳起來,一下子鏟在徐福強的后腦勺上,哎呀一聲,終于松手了。李牧拉著何宛玲和夢妍趕快往大路上跑,跑得時候耳朵邊濺起激烈的風(fēng)聲,李牧心中平添一份豪氣,到得大路上,“你們先走,我斷后!”李牧停下來,一派大男子氣概。
花生地里徐福強還在那里抱著頭哎喲哎喲地呻喚。
都走出好遠(yuǎn),夢妍才大著膽子問:“他不會被鏟死吧?”
李牧也不敢回答,心中的豪氣退了,變成了后怕。
三人一起低眉塌眼地回家。
好在直到吃完晚飯,也沒見朱簾箏或者徐福強再來。李牧想應(yīng)該沒有大礙,反正都是這么傻的一個禍害了,拍一鏟子,還能再傻到哪里去。李牧和夢妍正在何宛玲屋子里和她說話,李德才進(jìn)來了,并作勢要李牧他們離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說。
李牧出來,趴在虛掩的門邊,仍然可以聽得見,一陣窸窸窣窣后:“妹子,你看,你在俺家也好幾天了——你別多想,沒有趕你的意思——哥的意思是那啥,你不想家嗎?”是李德才扭捏著說的,但說的都是母親的話。
聽上去沉默了片刻:“正要跟你說呢,表哥,我明兒就走。”何宛玲說得很干脆。李德才為自己的直接感到些后悔,“急啥,也不急這一天兩天的,”想起自己的任務(wù),又追加一句,“但是你要有事要走,哥就不留你了。”透過門縫,李牧看到父親說完勾著頭,嘆了一口氣。
“哥,但是你得借我一百塊錢,”何宛玲說,“我其實幾天前都想走了,身上沒錢了?!焙瓮鹆釘倲偸?,聳聳肩。這個做派很洋氣,李德才有些措手不及,“我……”他顯然拿不了錢的主意,但他一個大老爺們總不能拍拍空空的褲兜,也聳聳肩,“那這么遠(yuǎn)你咋到這兒來的?”這話問得好像只是為了岔開話題。李德才的意思是這么遠(yuǎn)的路,你身上沒帶錢?
“來的時候錢夠著呢,原打算去X城找一個朋友,X城你知道的,是個小城市,車站沒有直達(dá)的車,我去吃飯,也是巧了,就一張餐桌上還剩個座位,對面坐著個男的,攀談起來,他是跑車?yán)浀模以谛熘莞浇?,愿意讓我搭一陣兒,到徐州再轉(zhuǎn)車。一頓飯聊得很投機,就搭了他的順風(fēng)車,然后,就被騙了……”何宛玲說,“要不我也不會半道上轉(zhuǎn)到這兒來?!?/p>
“騙啦?怎么騙的?”李德才來了興趣,涌起一股憤憤不平的意思來,說著,甚至捏了捏雙拳。在何宛玲看來,這當(dāng)然很可笑,你不就想聽個故事么,至于這么入戲?何宛玲看到李德才目光灼灼然,交織著獵奇和期待下文的焦急。她就接著往下說,“一路上和他聊得都很好,人也很規(guī)矩(李德才插了句“越是這樣的人越是人面獸心!”),車到徐州的時候,天黑了,他說在他家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再送我去車站趕早班車,我想著人家這么好,就聽他安排吧?!崩畹虏庞植辶司洌骸懊米?,不是哥說你,你在縣城里被俺姑嬌著,就是太單純了,不知道這人心的險惡!”何宛玲閉上嘴唇,看了他一眼,李德才這才知道自己無用的議論太多,不嘮叨了,小心說一句:“接著呢?”
“吃了飯,就睡了。忘了說一句,他家里就他自個兒,他三十多了,還沒結(jié)婚。哦,還忘了交代,他長得一般,個頭有點矮,但很結(jié)實,據(jù)他自己說當(dāng)過幾年兵,在部隊里就是開車的?!?/p>
李德才這回沒再插嘴,在等著何宛玲往下說。但何宛玲好像不急,在那兒剔指甲,一個個修剪完了,這邊李德才都急的腦門上微微出汗了,她才往下說:“夜里我就被他騙了,就這樣?!?/p>
對于這個囫圇的概括,李德才顯然不是太滿意,太沒有戲劇沖突了?!霸趺打_的,???”
“一個男的還能怎么騙一個女的!”何宛玲語氣很冷。
“他欺負(fù)你了?”李德才自己推敲起細(xì)節(jié)。見何宛玲不置可否,李德才惋惜地長嘆一口氣,捶胸頓足地罵道:“這個狗日的!”罵完繼續(xù)完善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并給出好幾個假設(shè),“是他在你吃的晚飯里下了迷藥,還是趁你睡著了偷偷地……那啥?你沒咬他?!”
何宛玲臉上一片蒼茫的凄哀之色,像彌漫了一層霧氣。閉上眼睛,徐徐又睜開。“我一個女的,反抗有什么用?”何宛玲說得很讓人心疼,“完了,趁他睡著了,我才偷跑出來,身上的錢包也落在了屋里沒來得及帶,只口袋一點零錢,我跑啊跑,一直跑,到車站胡亂跳上一輛車就走,半道上車費不夠,好歹求著人家把我拉到鎮(zhèn)子上,下了小鎮(zhèn)的公路,然后憑著小時候的記憶,才走回這個村的?!焙瓮鹆嵴f完又輕輕闔上眼睛,昏黃的燈光下,長長的睫毛撥弄出兩排陰影,她眉宇間似乎有汩汩流淌的隱痛。李德才攥著拳頭,不停地罵:“狗日的!”生生逼出心底的一點男子氣,“你別怕,我這就去給你湊錢,這個家還是你哥我說了算的!”為表示自己有財政權(quán),還狡黠地笑了一下,壓低聲說,“不瞞妹子你說,我藏著錢呢,你嫂子不知道,我這就拿給你……”
話還沒說完,門就被一腳踹開了。李牧都沒發(fā)覺原來母親也在身后聽著呢,母親先是狠狠瞪了李德才一眼,顯然他連做個傳聲筒的任務(wù)都失敗了。“回頭再給你算賬!”母親復(fù)瞪幾眼,每一眼都像是利劍,幾番下來,李德才覺得自己身上都是被妻子的眼神剜出的窟窿。
“你這人嘴里就沒有一句實話!”母親負(fù)氣地逼視著何宛玲,大聲指責(zé)道,“接著往下編!你還騙誰呢?告訴你吧,今兒中午你們不在家,我托人問了號碼,跟你媽打了電話,她都跟我說了,啥事兒都瞞不住我,你媽說,明兒一早就坐車趕過來,帶你回去!”
母親說完出了一口氣。何宛玲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什么也沒說。母親對自己氣勢上壓倒對方,很滿意。然后,乘勝瀟灑轉(zhuǎn)身離去,順手揪拽著李德才的耳朵。
燈滅了,星在亮。都休息了,但估計都沒睡著,母親的屋子里明槍暗箭的動兵戈,何宛玲那屋里倒是很靜,李牧在床上烙餅,想著方才的那場對決,直折騰到下半夜才安生睡著。
翌日,李牧起來得有點晚。起來了,發(fā)現(xiàn)鍋碗冰冷,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早就做好早餐。去喊姑姑,拍了幾次門,都沒人應(yīng)聲,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何宛玲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轉(zhuǎn)到院子外,母親和姐姐都在路邊,翹首等著什么。母親臉上與其說是擔(dān)憂,不如說是害怕。害怕將來老姑媽知道了,不好交代。誰知道何宛玲回沒回家呢?
等到半上午,父親終于氣喘吁吁地回來?!耙恢弊返芥?zhèn)汽車站,都說沒見這么一個人。”父親說,“這可咋辦,會去哪兒呢?”
姐姐一臉哭相,沖母親嚷了一句:“都是你,在家住幾天你天天陰陽怪氣說些刺人的話,這下好了,都走了,你稱心了!”姐姐收拾書包,也要回學(xué)校。
母親蹲在那兒,沒有了強勢,摸著腳踝,很冷的樣子,看著姐姐也走遠(yuǎn)的身影,卻突然爆出一句:“走吧走吧,都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省得我一個個伺候你們!”
李牧內(nèi)心蕭索,蹲在院子里想,不知道父親追到何宛玲沒,給她錢了嗎?他猜不出來,后來姑姑也沒說。
后來,過了一段,老姑媽打來電話到村長家,張口就問宛玲到你們這兒來沒?
原來,母親之前根本就沒跟老姑媽打那個電話。
父母沖跟著的李牧使個眼色,是讓他在門前把著,別讓誰進(jìn)來。然后聲音壓得很低,一致達(dá)成了共識,幾乎同時說:“沒有啊,沒見我妹子來俺這兒!”說得很快,連說了好幾遍,怕對方不相信似的。說完了,還問,“怎么啦,姑,玲子出啥事了,沒在家嗎?”
這都問得很欲蓋彌彰了,但是老姑媽沒顧上想,只在那兒哭訴。這才知道,何宛玲根本不是去X城見什么朋友,而是瞞著家里私自出走的。后來,已經(jīng)在南方扎穩(wěn)腳跟,把服裝生意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的何宛玲,在閑聊中才偶爾驚鴻一瞥向已逃出破敗的家鄉(xiāng)的李牧提及,她那時在縣紡織廠,生活安逸而規(guī)矩,以為日子可以這樣一直平庸延續(xù)下去,最后和她母親一樣在歲月中發(fā)酵成身材臃腫的老婦女。何宛玲經(jīng)常對著臥室墻壁上貼滿的明星海報久久發(fā)呆,然后憑空一聲嘆息,那嘆息得很徹底,好像把整個人都抽空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嵌在上班下班的人生程序里。
這一切,直到那個抱著吉他的瘦長男人出現(xiàn),何宛玲原本安然的生活軌道突然亂了,那時候男人帶著一種要遠(yuǎn)走高飛掙脫小縣城的危險氣質(zhì),背著個不知在哪兒弄來的破吉他去公園湖邊彈唱。黃昏里,迎著棉紡廠下班的人群,他走在破舊的老街上一副愛誰誰的叛逆樣兒,好像隨時可以拽起頭發(fā)離開這油膩平庸的小地方飄向遠(yuǎn)方似的。他不知道,在擠擠挨挨下班女工中,有一個人對他身上這股蒙昧又危險的氣質(zhì)羨慕得要死,就像一只籠子里的鴨子羨慕另一只鴨子,可他媽的誰知道這是一只裝模作樣的旱鴨子。很快,他們談了朋友,在那樣一個小縣城,兩顆好高騖遠(yuǎn)的心就像兩個飄起來的塑料袋,很容易走到一塊兒。他們是狠勁好過一段的,躲在公園湖邊的旮旯里,他用吉他彈奏一些自以為是的曲子,她就唱;或者是一起用收音機聽一些不知從哪兒漂來的港臺流行歌曲;再或者是什么也不做,只看著天邊的流云出神……母親很快知道了女兒和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的事,逼她斷絕聯(lián)系,不管用,還是一次次能堵著他們在一起,母親很惱火,把她鎖在家里,然后動用在小城里幾十年來積攢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關(guān)系,給她介紹正經(jīng)男人,趕快結(jié)婚。就是這個關(guān)節(jié)上,她托朋友設(shè)法聯(lián)系上他,要和他一道私奔,他們密謀約好一前一后在臨近的一個小城匯合,然后一起去收音機里傳說的南方。她甚至把攢的私房錢和換洗衣服都交給他了,讓他先去打前站,她一有機會就逃出和他聚合。
然后,她逃出來了,直奔約定的臨近的縣城,然而,左找又等,也不見他的身影。等了一星期,何宛玲身上的錢快花凈的時候,她知道他不會來了。但是她倔強,負(fù)氣坐了一趟車,擺擺手走了?!斑@個沒種的男人,注定一輩子也就陷在小城里作懷才不遇狀,去騙幾個傻X姑娘!”何宛玲后來總結(jié)道。李牧只是笑。何宛玲還問他,“你姑夠衰的吧?”李牧沒回答她,看看姑姑,歷經(jīng)多段感情的沉浮,這個女人依舊很酷,不是有多少服裝店經(jīng)營到多少財富,而是滄桑之后內(nèi)心的篤定,舉止利落干凈依然可以隨時上路去看風(fēng)景……李牧想起原野上邂逅的那朵秋野花,心里涌起一陣感動,心說才不是呢,至少那一年,讓李牧和姐姐夢妍知道村莊那邊,還有遠(yuǎn)方,并且后來,夢妍和他都抵達(dá)了。
這已足夠了。
李牧只記得姑姑走后的一個晚上,李牧想念她,推開偏房的門,卻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那兒,拿著何宛玲以前梳妝臺上的一個小瓶子,左看右看,過了許久,打開了,抹一點在自己手上,慢慢搓。一種熟悉的香味立刻傳遍了屋子。母親使勁聞著,吸著鼻子,發(fā)出咻咻的聲音,李牧以為母親是很陶醉地聞著那香水的曼妙香氣呢,仔細(xì)分辨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她是哭了,肩頭一聳一聳的,哭得很委屈的樣子。李牧在門旁靜靜地看著,只想說:“好香??!”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