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輝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的偉大詩人、學者以及政治家,郭沫若的各種成就早已見慣于世。近年來,隨著譯介學在中國的發(fā)展,郭沫若的翻譯成就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但他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翻譯史上屢開風氣之先,卻未必眾人皆知。事實上,郭沫若在詩歌翻譯領(lǐng)域中保持著數(shù)個“第一”的稱號,他是當之無愧的翻譯大家。
··Ⅰ··
郭沫若是第一個將泰戈爾詩歌翻譯成集的中國人。
1917年,郭沫若輯成《泰戈爾詩選》漢英對照本,此選本應該是中國最早的泰戈爾詩歌漢譯集。我們今天普遍認為,文學研究會的鄭振鐸為泰戈爾翻譯第一人,但他到1922年10月才出版《飛鳥集》,遲至1923年9月才又推出《新月集》。相較而言,郭沫若的譯詩集比之至少早了五年。
1915年前后,郭沫若開始接觸泰戈爾詩歌。郭沫若1936年在和蒲風談詩時說:“最先對泰戈爾接近的,在中國恐怕我是第一個,當民國四年左右即已看過他的東西,而且什么作品都看:如像Crescent moon(《新月》),Gardener(《園丁集·戀歌》),Gitanjali(《頌歌》),The Gifts of Lover(《愛人的贈品》),One Hundred poems of Kabir(《伽彼詩一百首》),The King of Black Chamber(《暗室王》——劇本)都已讀過?!惫粼?915年前后大量閱讀了泰戈爾的詩歌,算是較早接觸泰戈爾的中國人,但卻難以斷定他是所謂的“最先”或“第一個”。因為早在1915年10月15日,《青年雜志》(即后來的《新青年》)上發(fā)表了陳獨秀翻譯的泰戈爾詩歌四首,陳自擬題目為《贊歌》,由此拉開了中國翻譯泰戈爾詩歌的序幕。
1917年,郭沫若迫于生計開始翻譯泰戈爾詩歌。我們往往從時代需要和民族情結(jié)等角度出發(fā),去考證詩人的翻譯動因,但其實很多翻譯源于非常私人化和世俗化的目的。郭沫若對泰戈爾詩歌的翻譯便是因為經(jīng)濟的短缺:“在民六的下半年因為我的第一個兒子要出生,沒有錢,我便輯了一部《泰戈爾詩選》,用漢英對照,更可以解釋。寫信向國內(nèi)的兩大書店求售,但當時我在中國沒有人知道固不用說,就連泰戈爾也是沒有人知道的,因此在兩家大書店的門上便碰了釘子。”郭沫若說是“輯了一部《泰戈爾詩選》”,表明其中很多譯詩是在1917年前完成的,而其所說的當時國內(nèi)還沒有人知道泰戈爾明顯有誤。泰戈爾1913年因《吉檀迦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詩人,其在中國的知名度也迅速躍升,隨后有很多中國人開始閱讀并翻譯這位印度詩人的作品。不管郭沫若是否在1917年印刷出版了泰戈爾的譯詩集,不管他是否最早走近泰戈爾的中國人,但其作為早期中國泰戈爾譯介先行者的事實是不容否定的。
郭沫若對泰戈爾的喜愛和崇拜之情不僅溢于言表,流于翻譯,而且還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郭沫若在日本留學期間,墜入泰戈爾詩歌藝術(shù)境界中難以自拔,他曾回憶說:“我記得大約是民國五年秋天,我在岡山圖書館突然尋出了他這幾本書(指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園丁集》《暗室王》等——引者)時,我真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樣。每天學校一下課后,便跑到一間很幽暗的閱書室去,坐在室隅,面壁捧書而默誦,時而流著感謝的眼淚而暗記,一種恬淡的悲調(diào)蕩漾在我的身之內(nèi)外。我享受著涅槃的快樂?!惫裘姟而P凰涅槃》受泰戈爾詩歌的影響是明顯的,他創(chuàng)作《岸上》時直接引用了《吉檀迦利》中的四行詩;而且其名作《天上的街市》也與泰戈爾戲劇《春之循環(huán)》中的一首詩歌相似。通過對泰戈爾作品的翻譯,郭沫若所受的影響和啟示是深刻的,他回憶自己作詩經(jīng)歷時總是這樣說:“我短短的作詩經(jīng)過,本有三四段的變化。第一段是泰戈爾式?!?/p>
歷史不容假設(shè),但我們在此不妨逆流而動,做如下設(shè)想和推斷:如若郭沫若當年具有出版的資本和門徑,且國人當時對泰氏有充分的認識和了解,那中國的泰戈爾翻譯歷史將會是另一種面貌。
··Ⅱ··
郭沫若是第一個完整翻譯并出版《魯拜集》的中國譯者。
魯拜詩在中國的翻譯開始于五四初期。胡適1919年2月28日翻譯了兩首魯拜詩,收在我國第一本新詩集《嘗試集》中,他于是成為第一位翻譯莪默伽亞墨作品的中國詩人。1924年11月,徐志摩重譯了這首詩并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譯詩史上首次就一首詩的翻譯出現(xiàn)多個譯本的現(xiàn)象。徐志摩之所以會重譯魯拜詩,原因并不在于他懷疑胡適的翻譯能力,而在于他對詩歌翻譯的獨特理解,即詩歌翻譯只是翻譯原詩的內(nèi)容,至于譯詩的形式和表現(xiàn)方式則因人而異,同一首詩歌的不同譯本反映的并不是譯者能力的高低之別,僅僅是譯者藝術(shù)風格的個性化差異。
20世紀30年代初期,“新月派”詩人朱湘選譯了《魯拜集》的部分篇章,據(jù)羅念生整理的《朱湘譯詩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介紹,朱湘從英國詩人菲茨杰拉德的《魯拜集》英譯本中選譯了其中的第59-73首,共計15首魯拜詩。朱湘的譯詩嚴格遵守“魯拜詩體”的形式要求,第一、二、四行押韻,第三行可以相對自由而不押韻,是五四前后中國現(xiàn)代譯詩中形式感最強的譯作,體現(xiàn)出了這位新格律體詩人在詩歌翻譯方面的形式自覺意識。
郭沫若譯文的出現(xiàn)標志著《魯拜集》的翻譯開始走向成熟。郭沫若于1922年完整地譯出了《魯拜集》中的101首詩,以《莪默伽亞墨的詩》為名發(fā)表在1922年10月的《創(chuàng)造季刊》上,他根據(jù)的版本是英國人菲茨杰拉德英譯的《魯拜集》第四版。1924年,郭沫若以《魯拜集》為名,在上海泰東書局出版了單行本。聞一多讀了郭沫若翻譯的魯拜詩之后寫了《莪默伽亞謨之絕句》,發(fā)表在1923年5月《創(chuàng)造季刊》第2卷第1號上,該文肯定了菲茨杰拉德的譯詩因為語言具有詩性而在英國文學史上享有盛譽;同理,他希望中國的譯者在譯詩語言上同樣應該符合中國詩歌的審美特質(zhì),以保證譯文的文學性。
《魯拜集》不僅是全世界翻譯版本最多的詩集,而且也是翻譯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作品。直到21世紀的今天,中國仍然有詩人在翻譯這部不朽的古波斯作品。但無可否認,郭譯《魯拜集》既是我國現(xiàn)代翻譯史上第一本完整的譯詩集,也是第一本以新詩形式譯出的詩集,更是中國眾多《魯拜集》譯本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第一本集子。
··Ⅲ··
郭沫若是第一個出版雪萊詩歌漢譯集的譯者。
在西潮涌動的五四時期,中國出現(xiàn)了譯介西書的繁盛局面,以郭沫若為首的創(chuàng)造社在翻譯領(lǐng)域彰顯出鮮明的特色。
作為創(chuàng)造社的領(lǐng)軍人物,郭沫若對雪萊的詩歌情有獨鐘。我們將創(chuàng)造社刊物發(fā)表的譯詩統(tǒng)計如下:郭沫若和張聞天翻譯了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的103首詩歌;郭沫若和成仿吾翻譯了英國詩人雪萊和葛雷的10首詩歌;郭沫若翻譯了德國詩人歌德的3首詩歌;穆木天翻譯了法國詩人Alfred de Vigny和維勒得拉克的3首詩歌;N.C翻譯了日本詩人上野壯夫和森山啟的2首詩歌;穆木天翻譯了比利時詩人萬雪白的2首詩歌;此外還有郭沫若翻譯的1首沒有注明國別的詩歌。單從數(shù)量上看,除去郭沫若翻譯的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的100首短詩外,就算雪萊的9首詩歌作品居多了,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雪萊的偏愛。
1926年3月,郭沫若翻譯的《雪萊詩選》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雪萊詩選》不僅是郭沫若翻譯文學作品中最具影響力的著作,而且也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翻譯史上最早的雪萊詩歌漢譯集,郭沫若連同雪萊一起被文學界給予了高度評價。這部劃時代的譯作除書前的《小序》和書尾的《雪萊年譜》外,包括《西風歌》《歡樂的精靈》《拿波里灣畔書懷》《招“不幸”辭》《轉(zhuǎn)徙》《死》《云鳥曲》和《哀歌》等8首詩歌,基本上是郭沫若當年發(fā)表在各刊物上的譯詩合集。
上世紀20年代,郭沫若在日本留學期間“結(jié)識”了英國浪漫派詩人雪萊,他與雪萊的情感靈犀讓人嘆服。1923年,郭沫若翻譯雪萊詩歌后寫下了如下感言:“男女結(jié)婚是先要有戀愛,先有共鳴,先有心聲的交感。我愛雪萊,我能感聽得他的心聲,我能和他共鳴,我和他結(jié)婚了——我和他合而為一了。他的詩便如像我自己的詩。我譯他的詩,便如像我自己在創(chuàng)作一樣?!比舨皇枪魧ρ┤R詩歌的強烈認同,便不會有如此“濃情蜜意”的譯后感。
如果說郭沫若翻譯泰戈爾詩集是為了渡過經(jīng)濟難關(guān),出于現(xiàn)實生活的壓迫所致,那他翻譯雪萊的詩歌則是超于現(xiàn)世的審美需求,也正是二人精神和情感的契合成就了《雪萊詩選》,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翻譯史上的第一部雪萊詩歌漢譯集。
除以上論述的內(nèi)容外,郭沫若還在日語文學、德語文學和俄語文學翻譯上取得了突出成就,有些譯作至今依然無可取代。從翻譯的角度去審視郭沫若的文學成就,我們自然會看到他鮮為人知的文學面貌,也易于從時代語境出發(fā)去探視特殊時代的文學風氣和思想動態(tài)??傊?,郭沫若的翻譯成就,不僅體現(xiàn)在他翻譯了如此眾多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更體現(xiàn)在他與同輩學人們開創(chuàng)的優(yōu)秀翻譯傳統(tǒng),后者也算是郭老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