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諾
時光像是出了車禍,從此再沒好起來過。
但所幸,這些年我所遭遇的不幸,最終都成了我的武器。
一
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耽于過去的人。回首仿佛成為一種慣性,那些好的、壞的、漂亮的、不漂亮的人和事,常常以各種姿態(tài)鬼使神差地闖進我的生活,攪人心智——即使我曾
經(jīng)那樣努力告誡過自己,路走遠了,就要時不時回頭看看,但絕不能時時回頭。
但畢竟舉重若輕并不容易,人生中許多事并不能說到就做到,甚至連韓寒在《后會無期》里都概嘆:“聽過那么多道理,還是過不好這一生?!?/p>
于是,我還是做著一個時時回頭的人。
我一直覺得,如同我一般的絕大部分蕓蕓眾生之所以湮沒于人潮庸碌一生,便是因我們把持著搖擺不定、知行不一的人生,所謂“最小的善行也會勝過最大的善念”,講述的也概莫如此,而成功并不眷顧光說不做、沒有堅定信念之人。
別誤會,我說的是絕大部分。我仍舊相信人間有“天降鴻?!边@件事,就如同我一直相信有“飛來橫禍”一樣。
但作為絕大部分仔細經(jīng)營著平常人生里的一個平常人,有時候,我也想就這么堅定地做一個純粹活在過去的人也好,索性永遠不要學會與往事干杯,免得總是不尷不尬地回頭,不清不白地流連,最終活成不三不四的樣子。但又有誰能真正做到來自山川湖海的同時,又不囿于晝夜、廚房和愛呢?
現(xiàn)世之下,皆是飲食男女。吃喝拉撒睡才是當務之急,羽化登仙是死后的事情。
一直很喜歡電影《獨自等待》里的那句臺詞:“要么好好活著,要么趕緊去死。”直白暢快得讓人顫栗。既然已經(jīng)過了想要“趕緊去死”的年齡,剩下的也就只有“好好活著”了。
于是,時下愈發(fā)覺得,能在這個越來越不安分的世界里,心不外出并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情,是多么高貴典雅而又難能可貴的品質。屈原洞中苦讀,陸游書巢勤學,孫康映雪夜讀,達·芬奇畫蛋,馬克思40年著《資本論》,司馬遷含冤寫《史記》,還有一直活在中學生作文里的愛迪生、曹雪芹……都是支撐了多少艱難的歲月,才有了這般成就。
如此看來,偉人的經(jīng)歷都是相似的,平凡的人各有各的平凡。原來,天賦是藥引,堅持才是解藥。
而回頭看看自己,這些年持之以恒的事情,概莫讀書、看電影以及與往事周旋這幾件了。
幸而,在與往事周旋苦斗的這些年里,我終于明白其實生活中并沒有那么多直白的好或壞,絕大多數(shù)時候,它是不好不壞的——就像莫泊桑在《一生》的結尾處,女仆羅薩利說到的一樣:“生活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好,但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糟?!?/p>
其實回頭看看過去,過去真沒那樣糟。不過,當前也并不是不能理解過去的所作所為所感。畢竟青春是一段搖晃的夸大其詞的非常時期,悲喜大過天。日日都在感時花濺淚,夜夜都要恨別鳥驚心。
好在生命終歸是慷慨的。生命的慷慨在于它讓我們在遇到一些不對的人事之后,一定會有相對正確的人和事留下來。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切不要失了對生活的興致,不然一輩子得多難熬。
母親常說:日子就是熬出來的,跟熬湯一樣。別總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二
可是不知為何,當前還是會懷念青春,即使那段時日并不如意。
我還是會在大街上遇到一群穿著校服從身邊打打鬧鬧,沒心沒肺地討論著數(shù)學題或是女生的高中男生時,向他們投去羨慕的目光;還是會在某些青春電影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母校的樣子,想起自己站在主席臺牛逼哄哄又不厭其煩地主持晨會和元旦晚會時的情景;還是會在某個失意的下班回家的地鐵上,心底一片慘淡地想著要是那時再努力學習一些,如今也就不會如此這般不快樂……
因此,前兩日在讀龍應臺時,看到她寫給安德烈的文字里說了這樣一段讓人再同意不過的話,心下就一陣悲戚:
孩子,我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要求你和別人比成績,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擁有選擇的權力,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當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我時常感到不快樂,并不是我對生命有過分嚴苛的要求,而是我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沒有生活空間,這種沒有生活空間似乎就是由才疏學淺、進而無路可選造成的。
這些年,因急于想要得知這世界的真相,過度預知了自己的心性與快樂,終于目睹了早熟的未來,以及與之相匹配責任與擔當。
我記得剛剛走出校園的那段時間,我慌不擇路路絕人稀,我驚慌失措措手不及,其后我又開始口不擇言言不由衷,開始埋頭苦干干將發(fā)硎……因為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初來乍到?jīng)]有朋友,生活異常孤單,生活只剩下工作,所以披星戴月,夜以繼日。
每日都在無休止地工作,像一臺機器轟轟轟地運作個不停,甚至連做夢都在給學生上課,在校門口發(fā)傳單。常常晚上九十點,還會有家長打電話過來問作業(yè)是什么或是了解孩子學習情況,抑或是學生在QQ上不斷地找你,聊這聊那……
生活像幾堵密不透風的墻,把人困在角落里,漸漸地連呼吸都感覺無比困難。生活過得越來越粗糙,被子沒時間疊,早飯沒時間吃,書籍和碗筷擺在一起,垃圾堆滿了沒人倒——活生生的日子硬是被自己過得死氣沉沉。
終于一天下午,當我有空路過一家天主教堂時,突然心血來潮便貿然進去。空曠如斯的教堂里,木頭桌椅整齊,墻壁潔白肅穆,我就這么靜靜地坐下,夕陽從高窗里照射進來,落在我面前,灰塵跳動起來,仿佛光給了它們生命。我突然就感覺到了生命的寂靜與豐饒,它像一道圣光照耀鼓動了我日漸干癟的心靈。
就在那一瞬,我仿佛受到了生命的傳召與指引。既然不屬蠶,又何必作繭自縛。我覺得我該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于是我辭了職,花光了全部積蓄把大半個中國轉了一圈,然后身無分文地回到武漢。我也不知這樣做的意義到底在哪兒,我只是心底里明白,這一趟下來,我內心無比豐盈滿足。
連自己都成全不了,又如何成全別人。
三
這世界如迷宮。商場似迷宮,KTV似迷宮,城市街道似迷宮,廁所似迷宮……人心更似迷宮。在這迷宮一般的世界里,生命總是翠綠與頹敗此消彼長。
一年春天又來了,我又上路了。
最近在旅途上一直夢到自己死于非難,常常不是夢見自己不斷被歹徒追殺,就是火車爆炸墜崖,或是窒息于一片深水之中,每每命懸一線又會忽然從夢中一身虛汗地醒來,然后在黑暗中發(fā)很長時間的呆,想,活著真好。
而仔細一算,距離自己真正與死亡擦肩而過,已是近兩年前的事情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2013年的6月7日,正是全國高考的第一天,天氣好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彼時,離我逃課到福建莆田工作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那日給學生上完課,室友便攛掇著我一塊兒到廈門去轉轉,說是有朋友接待。由于內心對旅游的頑劣根性,我二話不說便和他奔到了動車站,兩小時后便到了廈門。
兜兜轉轉到廈大見到了他朋友小穎。小穎是個思維和嘴皮子一樣利索的女生,性格也大方。我們先是混進廈大里逛了逛,然后小穎打車領我們到了那家很知名的“小眼鏡”海鮮店吃海鮮。一頓胡吃海喝,酒足飯飽之后,天色已經(jīng)不早。她邀我們去她的母校廈大漳州學院看看。她風輕云淡地說她的學校是《一起來看流星雨》的拍攝地,我們也風輕云淡地撇了撇嘴,然后我們就準備乘BRT一號線到第一碼頭,再轉輪渡到她的學校。
結果我們剛從金山站上BRT沒多久,當我還在感嘆BRT真便宜時,身后陡然冒起一陣濃濃的黑煙,而爆炸聲和慘叫聲我們都沒有聽見,只是專心致志于彼此的談笑風生。
也是在當天晚上,我們邊喝著西瓜冰邊刷微博時,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其后幾天,當我們得知那個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縱火犯陳水總是特意挑了一輛人多的公交時,我和我室友心有余悸了好長一段時日:那輛奪去了47條人命的公交正是緊接著我們身后的下一輛一號線,而我們是多么不湊巧又突然心血來潮就到了廈門,就在那個時間點坐上了一號線,我還因為人多勸他倆坐下一輛,結果小穎果斷地說下一輛照樣人多,就這輛了……
越想越不敢想,仿佛真有那么一雙命運的大手在掌握著這天下一切的生死離合。那幾天,我們笑著說了好多次“好險”,并且在回莆田之后的第二天就毫不猶豫地給自己買了一份意外險。
我們真不知,說不定哪天厄運說來就來了。厄運同驚喜一樣,都是沒有預告的。原來人生并不似電視劇那樣,所有的結局都有半遮半掩的預告。我們的成長從來都如此不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就愛了,不經(jīng)意就錯了,不經(jīng)意就傷了,不經(jīng)意就忘了,然后不經(jīng)意離原來設想的自己越來越遠,之后又不經(jīng)意找了個差強人意的人結婚,生一個差強人意的孩子。最后,我會發(fā)現(xiàn),我的人生就這樣不經(jīng)意地完整了——又或許,在我還來得及不經(jīng)意找個差強人意的人結婚生子時,就已經(jīng)不經(jīng)意地被厄運襲擊了。
在路上的這些日子,一直夢見各種各樣的死亡形式,每每從夢中醒轉過來,看看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黑夜,我就覺得空虛——深入骨髓的空虛。
青春里,常常不把活著當回事,動不動就要死要活。如今越往后走,卻越來越害怕生死之事。人間還有那樣多賞心悅目的美景美食美女,又怎能將這個世界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只是時常有些懊惱,我們青春時容易什么事都太認真,而過了青春就容易什么事都不太認真。你看,這多糟糕,我們之前活得那么擰巴,如今又活得這么潦草。
好在生活并沒有到不得不的田地,我們還是需要以成全與告別撫慰成長,以沉默作武器,盡心盡力地活在如今的朗朗乾坤,不然何以讓我們不堪回首的過去,不痛不癢的現(xiàn)下與不明不白的未來有所值得?
畢竟人生這本書,故事還很多,總得往下寫,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