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天遲遲不肯放亮,像被烏賊噴了一口黑墨久久不愿淡去。腳底下深深淺淺磕磕絆絆。手電筒不停晃動。有人亮起了手機應急燈。第一次發(fā)現(xiàn)手機上的燈光賊亮賊亮頂上好幾把手電筒。對我來說,這樣摸黑進山已經(jīng)久違了。那是三十幾年前的經(jīng)歷,插隊落戶的歲月。總被喊聲從睡夢中驚醒,打著火把披一身寒氣進深山割牛草?;蛘邔ふ乙拱胩用摰呐?。還有追捕什么階級敵人和莫名其妙的特務。
深山。凌晨。還有凄涼。這不僅僅是一種身心感受,而且是一個人的生命軟肋。是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偶爾相遇又匆匆而過的季節(jié)。
我們是前一天就過來的,在這里過夜,要不然怎么能趕上時辰?時辰,這在民間是一個神物,誰也不敢冒犯。在民間,時辰不是計算出來的,而是用手指頭掐出來的。走在進山的路上,我們是踩著時辰的“節(jié)點”,否則,神靈要動怒了。
紅白喜事的時辰多半在夜半或者凌晨。為什么?不知道。沒人去深究這個問題。也許是神靈在考驗人的虔心吧。
好在不是雨天,要不然只能有兩種選擇,一是苦了自己,二是得罪神靈。半個月前,我已經(jīng)來過一次了,是和兩個內(nèi)弟打前站來的。先到殯儀館領取骨灰盒。第一次走進骨灰寄存處,恍若隔世,如同走進另一個世界。生與死只隔著一扇門。進了這扇門,就把靈魂寄存在這里,然后靜靜地去思考前世與來生。思考曾經(jīng)的恩恩怨怨,對對錯錯。其實恩怨對錯就是一道方程式,加減也好,乘除也罷,算到最后兩邊都是對等的。等于零。只有走進這道門,運算才告終結,否則是永遠的無解。永遠沒有答案。
看著骨灰盒上岳父的遺像,想起小內(nèi)弟幾次對我說過岳父的心愿。對于我的家鄉(xiāng),岳父是異鄉(xiāng)人。三歲時他就失去了母親,和父親相依為命到十六歲,只身一人到鄰縣即我的家鄉(xiāng)謀生并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老來想落葉歸根把骨灰葬在父母身旁。有一年,岳父偷偷回了一趟老家,張羅自己的后事,在祖墳上即他父母墓穴旁留下一個穴位,安放自己和老妻的骨灰。臨死前一再囑咐我的兩個內(nèi)弟,一定要滿足他的心愿。捧著岳父的骨灰盒,小內(nèi)弟嘴里念念有詞,入土為安,入土為安。是啊,岳父的骨灰在殯儀館寄存了整整十一年了,該是入土為安的時候了。
看了一個好日子,我和兩個內(nèi)弟把岳父的骨灰先送到墳山,等待正式的日子和時辰舉行安葬儀式。雖說那天是好天,萬里晴空陽光燦爛,但前兩天剛下過雨,山路泥濘如同沼澤如履薄冰。我們幾乎是三步一停歇,五步一交手。按風俗,骨灰盒捧在手上是不能放下,只能交替輪換著捧在手上直到墳山。前一個停了腳,后一個就伸手接住往前走。這是兩個內(nèi)弟的任務,我在前頭拋紙錢,說是買路錢。在車上我就一路往車窗外拋了,從車子啟動一直拋到墳山。逢過溪過橋,大內(nèi)弟就對岳父說,阿爸過溪了過橋了,你要走好。
萬幸,儀式那天,還有前兩天和前前兩天,都是好天,要不然就要和時辰鬧著別扭了,難堪和洋相甚至更嚴重的后果可想而知。要知道,這回不是三個人,而是近三十人啊。做法事的先生說,儀式上人越多越好。好熱鬧的小內(nèi)弟于是把親戚都動員來了。
事情從開始到現(xiàn)在,前前后后全過程,最辛苦的是小內(nèi)弟了。按理走前頭的應該是大內(nèi)弟,他是長子呀。大內(nèi)弟太簡單,復雜不起來,不懂周旋。小內(nèi)弟就不一樣了,懂得打太極,很有套路很花樣。這個世界不復雜不行,太簡單就玩不轉了。
開始兩人鬧著別扭。大內(nèi)弟認為自己是哥,倒過來要聽弟的使喚,凡事要聽弟的主張,面子上抹不開。還有就是這事動石動土,多少要花點錢。那陣子,大內(nèi)弟手頭也緊巴,顧不得犯忌,賭氣說,活人都顧不上還管什么死人。小內(nèi)弟知道大內(nèi)弟這氣不是沖著岳父來的,一半是沖著自己,一半是沖著那些上上世紀和上上上世紀死去的祖先。言下之意是:盡管自己再無能,畢竟還是哥??!你當?shù)艿艿脑僭趺磁6疾荒軣o視同胞兄長的存在?你自作主張發(fā)號施令,顯然是越權是搶風頭呀!再說了,祖先早就入土為安,安安穩(wěn)穩(wěn)睡在土里上百年甚至上上百年,沒必要這么火燒火燎整什么祖墳?
其實小內(nèi)弟已經(jīng)找大內(nèi)弟商量過幾次,他不是無動于衷,就是說等等再說。可這一回小內(nèi)弟等不及了,顧不得大內(nèi)弟怎么想,按自己的思路張羅開了。在沒有路的山上硬是挖出一條路,當然不是他挖的,是雇人挖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這樣的鬼地方即使有錢也未必能雇得到鬼來為你推磨。應該佩服小內(nèi)弟的能耐,把一大堆沙石水泥搬進山里。大內(nèi)弟呢,索性當起甩手掌柜,不過問也不露面。到最后實在過意不去了,偷偷跑去看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完工了。很內(nèi)疚的大內(nèi)弟不得不服了小內(nèi)弟的太極套路,主動參與收尾工程且很賣力氣,將功贖過嘛。
天還是不開眼。墳前空場上已經(jīng)放著一張大紅四方桌,擺上全魚全雞全鴨全豬頭……等祭品,大大小小十八盤。馬頭燈轎班燈蠟燭,能亮的全亮了。儀式按法事先生的安排有序進行。先是祭天。孝男孝女穿上孝服,臉朝外跪在祭桌旁。先生戴上道士帽穿上道士服,用當?shù)胤窖砸髡b事先擬好的祭文,聽得似懂非懂,倒是岳父母的名字住址,大小內(nèi)弟、弟媳、子女的名字住址以及我妻、小姨子的姓名聽明白了。鞭炮不停地放紙錢不停地燒。煙霧繚繞中天終于睜開眼睛了。最后先生用筆在孝男孝女額上一一點上朱砂。
祭完天祭祖先。孝男孝女面對祖墳下跪。長子大內(nèi)弟手捧先生事先擬好的祭祖文,同樣用方言念得磕磕絆絆。這時候大家才明白,用方言說話和用方言念文章絕對是兩碼事。方言說得很溜的人未必文章就念得順當。不斷重復老是斷句漏洞百出的大內(nèi)弟,在先生的指導下,勉強念完祭文。結果是念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我們也一句沒聽懂??聪壬哪樕?,好像也沒什么不高興。相反還笑容可掬??磥砟詈媚畲醪皇顷P鍵,關鍵是把儀式一環(huán)一環(huán)進行下去,不遺漏,不倒錯,不出亂子就是順利。說到底,民間的習俗就是一種儀式。儀式就是過場。從頭到尾過一遍走一場,于是就大功告成功德圓滿了。
然后是安葬岳父的骨灰。這是由專門的師傅來完成。他們把墓穴打開,燒幾片紙錢將穴位烘干。放上骨灰盒,安上墓門。小內(nèi)弟把點好的煙或一小片桔瓣塞到師傅嘴里,師傅叫著,好啦好啦!有了有了!這是沖著岳父和墳里的祖先說的。這個環(huán)節(jié)不能少。先生這樣解釋。當然不是現(xiàn)場問答。現(xiàn)場不能問,這是規(guī)矩。因為好奇我事后問先生的。
儀式的高潮落在結尾的收官處,也是先生最出彩的地方。
先生爬上墓頂,仰望蒼天俯視眾生,口中念念有詞。我們昂首仰視先生,他每念一句,我們就跟著喊,好??!聲音越大越響亮越好。我們好似木偶人,提線的是這位大先生了。我們往后的好運,似乎與此時此刻的先生有關了。
小內(nèi)弟雖然沒有說,但他的眼神告訴我,這錢花得值。我明白他是指給先生的酬勞。多少?我不知道,也不想問。反正眼下這方面的市場價不菲,小內(nèi)弟在這方面出手肯定很大方。
好了,總算了了一個心愿了。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吃飯的時候小內(nèi)弟很高興,多喝了幾杯話也就多了。大家知道這“了心愿”,一是指岳父,二是指內(nèi)弟他們兄弟姐妹,當然也包括我的妻。大家陸續(xù)向小內(nèi)弟敬酒,夸他“太極”耍得好,滴水不漏。連曾經(jīng)賭氣和小內(nèi)弟擰巴的大內(nèi)弟也用連連敬酒來表示自己的服氣。
一個多月來,小內(nèi)弟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混熟了很多地方很多人,這里就是他常來吃飯的飯店。我們住一晚的賓館,也是他常落腳的處所。只要他一露臉,人們就會打招呼,老朋友樣一見如故。
飯桌上,我一直感覺哪兒不對勁。對了,在大家夸小內(nèi)弟和向他敬酒的時候,小姨子和小姨夫被冷落了。不是的,不是他們被冷落,而是他們把自己冷落了。他們既不說話也不敬酒,冷冷地坐在一旁。只是無關小內(nèi)弟的話題時,他們也會摻和進來,說很多話,笑得也開心?;仡^去想這一路過來,好像小內(nèi)弟和小姨子他們不曾說過一句話。
過結源于岳父的病。
岳父病重那年,舊房子要拆了重建。小姨子的家就在旁邊,且是五層新樓房,理所當然為倆老提供暫時的棲居之地。
倒不是小姨子怕照顧兩邊老人勞累辛苦,而是另有隱情。
岳母年輕時和小姨子的婆婆是同事,兩人在一家醬油廠打工有過過結,多半是因為誤會而生摩擦,摩擦而成恩怨。許多年來彼此耿耿于懷。當年小姨子與小姨夫談戀愛就遭到岳母的極力反對。
時過境遷,岳母已經(jīng)釋懷了,聽說小姨子的婆婆還心懷芥蒂。因為這,小姨子不敢接納倆老過去住。小內(nèi)弟怪小姨子不孝,不肯伺候老人,拿這當借口。
倆老最終搬到我家。
家里還算寬敞,住兩個老人綽綽有余。只是路途遠了點,地段偏了點,還要爬一段長長的坡,來來去去不方便。因為這,內(nèi)弟們才首選小姨子家。
倆老在我家還沒住滿半年,岳父就走了。岳父患前列腺癌,手術后已經(jīng)堅持了八年。按小內(nèi)弟的樂觀估計,假如住在小姨子家,一馬平川路平道平,用不著上上下下來回折騰,起碼還可以活上三五年。怪只怪小姨子心硬。
拒絕倆老住到家里,小內(nèi)弟對小姨子就已心懷不滿。這下岳父走人了,不滿變成了怨恨。
如鯁在喉,這是小內(nèi)弟當時的心情,幾次在我面前埋怨小姨子。我開導說,小姨子的話說不定是實情,別誤會了。
辦完岳父喪事,岳母在我家又住了半年,正好新房蓋好了,就回到新家住去了。
內(nèi)弟倆和妻小都在外地,岳父走后岳母形單影只孤身一人。
那年春節(jié),內(nèi)弟兩家都回來了。正月初二,我和小姨子兩家借拜年的機會和內(nèi)弟兩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岳母的事。兩內(nèi)弟要岳母到他們那兒住,岳母不同意,說人生地不熟,哪兒也去不了。你們?nèi)ド习?,要活活把我憋死?/p>
我和妻提出讓岳母過來住,地點偏僻路難走,少出門不就得了。
兩內(nèi)弟同時笑了,她能這樣不就萬事大吉了,用得著繞這么大個彎子,直接去我們那好了。
商量來商量去,最佳方案還是到小姨子家,但不是住過去,而是午晚兩餐過去吃,叫寄餐不寄宿。理由是,小姨子家離得近,來去方便。況且小姨子的婆婆已到大兒子家住了;岳母閑不住,每天早晚往外跑,到鄰近寺廟去燒香拜佛;新房要人住才有人氣。
大家很高興,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飯桌上話多了,酒也喝多了,話題無非是有關子女們的工作、生活和婚姻。更多的是婚姻,我們的子女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一個個都是單身“跪逐”,讓父母跪著催逐??伤麄儏s永遠是沒心沒肺,說什么都是一副我自巍然不動的神情。我都不急你們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一回,我們給子女們下達任務,來年春節(jié)一定要成雙成對回來,否則……還沒有下文,就遭到子女們的一片噓聲的抵制。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看你們這些小兔崽子能熬到何年何月?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到時候可別怪我們這些做父母的沒為你們張羅。唉!這些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話題,好像已經(jīng)是社會的通病和時代的癥結。
我們這代人就像癥結中間的夾板,上要顧老下要護小,都快夾成痂了,活得真不容易。
還是說說岳母吧。岳母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在小姨子家當了幾年“寄餐生”。我和妻有空就提著岳母喜歡的紅棗酸奶和香蕉、彌猴桃什么去看她。逢年過節(jié)給個三五百買衣服、買零嘴。兩內(nèi)弟除了過年一家子回來團聚外,偶爾也回家看看。我知道小內(nèi)弟對老娘比較上心,來的次數(shù)相對多一點。這段時間,看不出他對小姨子還有什么不滿和埋怨,他沒對我說什么。是不是心中的成見已經(jīng)徹底釋懷,還是仍然心存芥蒂嘴上不愿說出?
不管是哪一種,只要平安無事就萬事大吉。時間是腐蝕劑。那些誤會、猜疑、怨恨會被時間一一腐爛在心中,最后入土為安煙消云散。
這種樂觀的心情沒維持多久,就被小內(nèi)弟突然的一個電話攪亂了。妻接著電話呆在那兒,醒過神來后對著電話吼,我怎么知道會這樣?你孝順就把母親接去你那兒過中秋,不要長著嘴巴只知道講別人。啪地一聲把電話掛斷了。事后我才知道小內(nèi)弟的原話是這樣,你知道母親在哪兒過中秋嗎?你也有老的時候。那時候你的子女也這樣對待你,你的心情會怎樣呢?話說得夠尖酸刻薄,指責加教訓的口氣,難怪妻子會動怒了。真是沒大沒小。妻是家中的長女,是大姐。和大內(nèi)弟一樣,兩人都很簡單,復雜不起來。在有能耐的小內(nèi)弟面前,他們自愿淡去老大的色彩屈尊第二。盡管如此,她畢竟還是大姐??!
找小姨子問明原委,她告訴我,中秋那天,在外地工作的女兒要回來過節(jié)。岳母按往常的吃飯時間到小姨子家。小姨子說等女兒到家一起吃。不知是賭氣還是真的肚子餓了,岳母轉身就走,再也沒回來。岳母前腳剛走外孫女后腳就到。電話打到家沒人接。小姨子和女兒趕到家里也找不到人。
我把真相轉告小內(nèi)弟,剛說了句你誤會了,正要往下說,就被小內(nèi)弟打斷了,別說了,我全知道了,什么誤會不誤會?
鼓不敲不響,話不說不明。我歷來信奉這種樸素的道理。小內(nèi)弟怎么了?會不會太自以為是呢?我心里有點不爽。這樣的態(tài)度,即使不是誤會也會變成誤會。誤會是魔鬼,不及時化解,日積月累久而久之就成了怨恨。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情仇就是這樣造成的。
小內(nèi)弟不再給他姐打電話,而是打給我,無非是說些要有敬畏心惻隱之心,趁父母在時盡子女之孝,要不然等他們走后,后悔都來不及。末了加上一句,姐夫我不是說你,你把這話轉告給姐。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我知道小內(nèi)弟話里有話,言下之意是叫我和妻天天都去看看岳母。這是不可能的事。自從兒子上大學和工作后,一年只回來過一次,家里只剩倆老伴,生活簡單多了。閑著也是閑著。妻退休后找了一份保險營銷的事做,樂此不疲。兩人都很忙,要我們天天去看岳母,不很現(xiàn)實。隔三差五倒有可能。
小內(nèi)弟話里的另一層潛臺詞是,要他姐辭掉工作去照顧老娘。這更是不可能。妻就是因為在家呆不住,才又去找了份工作。她比我更忙,家務事幾乎是我統(tǒng)攬,買菜煮飯做衛(wèi)生基本“三包”?;鼗囟际侵罅孙埐说人丶摇F拮诱f小內(nèi)弟,他說他每天都要和老娘通電話。他那么孝順,當初就不應該離家去外地。父母在不遠游。他連孔子的教導都不遵守,還好意思教訓我們。
岳母與小姨子的關系越來越僵。小姨子說岳母有老年癡呆癥的癥候,幾次錢給她都說沒給。岳母說小姨子一家對她很冷淡,連外人都不如。
我把內(nèi)弟倆叫回來,四個兄弟姐妹坐下來再次商討岳母的事,最終決定雇保姆,負責岳母一日三餐飯菜,好歹也有個伴。其實這個想法老早就有了,是岳母死活不同意。別看她老人家已八十有七高齡,仍然耳聰目明,牙口好吃嘛嘛香,花生、蠶豆咬得咯嘣山響。能走能跑能上能下。洗衣服做衛(wèi)生不讓人插手。潔癖。不讓人說她老,誰說她老跟誰急,兩三個月不理你。
這一次別無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行與不行都得行。四個兄弟姐妹態(tài)度堅決口氣強硬,逼著岳母“就范”。
找中介談條件談價格。把人帶去見岳母看房子,交代有關事宜、注意事項、應盡責任。岳母很冷淡,連個招呼都不打。
所有開銷由四個兄弟姐妹平均分攤。每月錢打到我卡上,由我牽頭統(tǒng)籌。這次把“財政”大權移交到我手上,顯然是小內(nèi)弟對小姨子徹底不信任了。
沒過多久,保姆打來電話,說岳母吃完晚飯就出門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F(xiàn)在是晚上九點。我說別急,再等等,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保姆說那好,我就坐在門口等。
九點半,保姆又打來電話,說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怎么辦?我都不敢上樓,一直在門口等,風又大。
我和妻一臉怒氣沖到岳母家。這么冷的天氣。這老太婆怎么這么不聽話,太過分了。
岳母回來了,只早我們一分鐘。不等我們發(fā)問,保姆先說開了,顯然是按捺不住了。這些天來她每天早中晚都陪岳母出門。今天下午走的路途遠,累了,晚上不想出門。岳母自己走了。保姆委屈地說,去一會兒回來不要緊。這么晚了天又冷,我有責任??!
岳母說,錢雇你來就是陪我出門。你不陪就算了。我又沒走遠,就在鄰居家。又不是孩子,怕被別人拐走不成?
月底付工資,保姆說想回家一趟就回來。結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很無奈,硬著頭皮又找中介。
這回的保姆比上回那個年輕麻利,嘴皮子溜話很多。每次到岳母家,兩人互相告狀。小保姆說岳母雨天也出門。扶她過馬路,手被她狠狠打了一下,疼。想不到八十多歲的老太婆還有這么大的手勁。街上人多車多,擔心被車撞了,說是詛咒她。
岳母說小保姆話太多,又大手大腳,用錢雇她來做事,不是來教訓人,更不是來享受。一個毛丫頭有什么資格指手劃腳指教訓人?
還沒干滿一個月,小保姆又走人了。
岳母這樣的脾氣,誰還敢與她相處?真是不讓人安寧。岳母什么時候能入土為安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被自己嚇了一跳。怎么能有這樣狠毒的念頭呢?我感覺臉上有點微微發(fā)燒,心里頭很羞愧。父母長輩再怎么煩人畢竟還是我們的親骨肉,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和資格厭煩嫌棄他們,否則會遭天譴。想想小內(nèi)弟說的人要有敬畏和惻隱之心,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保姆是不能也不敢再請了。幾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當然,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只是兄弟姐妹心照不宣,誰也不愿先提起。面子上抹不開呀!子孫一大群,多少還有一點臉面,把八十多歲的老娘撂到那地方,人前人后都抬不起頭。
岳母也不愿意,說是丟子女的面子。我們哭笑不得,說知道這樣就應該好好與保姆相處。岳母一臉尷尬,無奈、無故還有不置可否。
養(yǎng)老院的收費比保姆少一半多,小內(nèi)弟提出仍然四份平攤,讓大家感覺仍然有一種責任在。小姨子不同意,說是沒這個必要。既然收費不多,倆兄弟攤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財產(chǎn)你們兄弟得,這一點生活費都負擔不起?這些年我對母親盡心盡力,到頭來還落得個不是。我承認還有很多不周的地方,但也不應該人前人后指責。家里的電話、閉路線、機頂盒、熱水器不都是我掏腰包安裝的,這些你們都不說,反而懷疑我占了母親多少便宜。我心都涼了。
我說誤會,肯定是誤會。
小姨子說,什么誤會,我對他們叫誤會,他們對我就不算誤會了?
無語。無奈。還有糾結。胸口隱隱作痛。腦子像一壇醬愈攪愈渾。我不知道該贊同小內(nèi)弟還是贊同小姨子?我變得神神叨叨自說自話,唉!什么時候那些誤會、猜忌、過結、恩恩怨怨能夠被深深埋葬,入土為安呢?
必先挖掘,而后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