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生
記憶中的山村清晨,靜謐、安詳、清秀,天蒙蒙亮,男人們早就一身露水去農(nóng)田里、山崗上干活了,女人們也早已洗刷鍋盆淘好米,灶膛里燒旺火用甄慢慢蒸飯,然后走去菜園摘菜,走去溪邊浣衣,只有頭天玩成熊樣、昨夜一夜噩夢的村童們還在流著口水酣睡。
此時,有一個歇斯底里劃破晨空,嘶啞、怒吼、刺耳,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那就是村婦或老媼罵街的吼叫。
罵街,實際上是罵人或罵事,俗稱“拜天”。罵街幾乎是村里婦人或老媼的專利,個別男人也有罵街的嗜好,但罵的時間短、語氣凝重、火氣暴躁,發(fā)泄一通即煙消云散。罵街的婦媼也不會無事生非,喜歡罵街的逢小事即繞村橫罵一通,這樣的婦人村里沒幾人,一般都是禍事婆,村里人都討厭,至少村童們討厭,驚破了清早的睡夢。
大凡誘發(fā)婦媼罵街的事不是大事,大事是男丁們的,就要干仗了,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罵街的婦媼都說是潑婦,其架勢也的確有些潑,也許不潑是不能達到威懾效果,也不能發(fā)泄內(nèi)心的怨氣。清晨,村婦雙腿沾滿露水從田壟或菜園里歸來,發(fā)現(xiàn)利益無故地受損了、東西無故地丟了,便深一腳淺一腳急匆回村,披散著頭發(fā),頭發(fā)上還沾了菜花或樹葉,開始甩著膀子嘟嚕著破嗓開罵。咒罵聲離小山村漸漸近了,接著從村頭到村尾、村東到村西,串上串下、見人多的地方多咒罵幾句,村里這幾戶窮漢家且常有些偷雞摸狗劣跡的門前屋后圍繞著咒罵。罵街,是不指名道姓的,明對事不能明對人,只能懷疑和口沫罰懲。做了壞事的,陡然心虛,也不出面辯護,沒做壞事的,只是狗吠聾公,不理不睬。只有那些懶睡的村童被睡夢中吵醒,好奇地聽著這狂吠的聲音,若小些不懂事的,還跟著罵街村婦的屁股追著聽著玩呢!小時候我也跟隨過罵街村婦滿村繞,也幾次被揪著耳朵拽回家。
罵街的語氣尖刻、粗劣、瘆人,恨不得變成一把把利刃直刺壞人的心靈。善于罵街的婦媼,語氣抑揚頓挫、悠揚動聽,還帶上一些拖音的“啊、呀、嘿、嘛”虛詞,其串巷吟罵的身姿也頗具一格,偶或打著背手、探著前身、勾著后背半閉眼朝天吼罵,偶或撒手甩膀、揚身跺腳、捶胸擊掌、白沫四濺、指手瞪眼、咬牙切齒,恨不得撕咬那偷東西的人,偶或自言自語、語氣舒緩而又肯定,自詡知道是某人偷了東西,只是不說罷了……那婦人還真像個唱大戲的小丑。
罵街的語言骯臟、下流、難聽,恨不得把偷東西人的祖墳刨根操起,罵到他的骨子里去。偷吃了我的東西“吃了爆肚爛腸呀”、“跌死摔死呀”、“死絕逃亡呀”、“草繩吊門啦”、“瓦上冇氣出,甄底冇氣上”、“養(yǎng)仔冇屁眼啦”、“橫生倒養(yǎng)呢”、“雷打火燒啊”等等。清新的村子上空此時像潑了一桶大糞,奇臭難聽難聞,連本想靠近小村覓點飯粒的小鳥都遠遠地飛回深林,此時此刻,昨夜偷了冬瓜、下了鼠藥的那人有何心理震蕩,倘使他在吃早飯,進入口中的飯菜是否有些苦澀?
陽光漸漸透過山頂?shù)臉渖?,把低矮的農(nóng)舍涂抹上一層金黃,裊裊飄出的炊煙也被切成了碎段,大多數(shù)農(nóng)家準備吃早飯安排上午的農(nóng)活了,罵街的婦人累得滿頭大汗,嘴角掛滿白沫,覺得時候不早了,嘟嚕著急匆匆走回家要做早飯了,被喧囂了一晨的村子戛然又恢復了平靜與安詳。
母親偶爾也有罵街拜天,記憶中次數(shù)很少。不是十分氣人的事不會隨意罵街,也簡單,嚷幾句出出氣就算了。父親要制止她,說偷掉了什么東西吃些虧算了。母親說,那些懶人惡人不咒他的骨子,戳他的脊梁,不改不變,會繼續(xù)禍害村民,敗壞風氣,搞得雞犬不寧,要喚起大家來譴責他們。母親已過世二十來年了,現(xiàn)在想來,做了壞事,做了惡人,接受些語言的懲罰和譴責,這難道為之有過嗎?
離別家鄉(xiāng)三十來年了,不曾聽過村婦罵街的聲響。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也沒有這種咒人的方式了,年輕的婦人們都有些文化也愛面子,都歷經(jīng)過外出務工,見過了世面,不會自己去這樣丟人現(xiàn)眼。農(nóng)村的農(nóng)活瑣事也少,相互牽扯的矛盾糾紛也少了,也許這就是進步的文明。
城市的清晨,沒有小山村那么清新、寧靜,倒是混濁、嘈雜。晨夢中被驚醒的聲響,往往是鄰里間為垃圾掃過界、為臟水潑過界等細微小事而尖銳撕裂的吵架聲或廝打的干仗聲,比之悠揚頓挫的罵街聲,比之善良的村婦愛憎分明,我倒十分懷念罵街,畢竟它是在討個公理,求個安寧,說重些多少是在為社會公德、人心向善做些宣傳。
只是,罵街的表達顯得粗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