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市,寧洱哈尼族彝族自治縣,1951年5月。
土,已經(jīng)蓋過了李保的胸口。要想不被活埋,殘匪只要他說一句:不再跟著共產(chǎn)黨,背叛自己的誓言。
今天,李保用生命捍衛(wèi)的誓言,仍鐫刻在民族團結誓詞碑上。“我們26個民族的代表,……一心一德,團結到底,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誓為建設平等、自由、幸福的大家庭而奮斗!”
1951年,李保61歲,作為世襲西盟區(qū)土司代辦,他在1951年以前,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共產(chǎn)黨。
歷史的破冰——各民族首領的北京之行
1949年,云南和平解放。在鮮花和笑臉下,人民政府需要面對的,是比戰(zhàn)爭還要復雜的局面。
境外,敵對勢力不斷入境襲擾。境內(nèi),一部分土司、頭人武裝割據(jù),心存觀望。怎樣才能打消各民族的顧慮,讓大家團結在一起呢?
1950年5月,中央決定邀請全國各民族代表前往北京,一起參加共和國的第一個國慶節(jié)。接到邀請后,刀世勛,作為“傣王”的繼承人踏上了旅程。
傣族末代“召片領 ”刀世勛(86歲):“我父親(那時)不了解政策,跑到了緬甸。”
佤族頭人之子肖子生(84歲):“如果兒子去了,能不能回來,我父親也有擔心?!?/p>
這種一去不回的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歷史上,民族首領被扣留,屢見不鮮。正因為如此,西盟佤族頭人拉勐接到邀請后,向政府提出了三個條件:
一千斤鹽、一百匹布,以及一個人質(zhì)。如果到時候,拉勐不能安全地返回,山寨的人就要把人質(zhì)殺掉。
拉勐是當年佤族最有名的頭人,歷史上他曾兩次擊潰過國民黨的進剿。解放后,借助族里的威望、手中的槍彈,一度武裝割據(jù)。
這樣的事,并不僅僅發(fā)生在佤族山寨。
1950年,解放軍入滇部隊共計20余萬,此前,剛剛席卷大西南,擊潰了國民黨數(shù)十萬大軍。
我軍的一個連途經(jīng)景頗山寨,當?shù)氐念^人、百姓誤聽了敵特“解放軍要殺絕景頗”的謠言,伏擊了部隊,造成了20多人的傷亡。
面對山寨射出的子彈,這支橫掃千軍的部隊接到的命令卻是“絕不打第一槍”。為了執(zhí)行這個命令,一些戰(zhàn)士即便眼睜睜看著戰(zhàn)友倒在身邊,也只是對天鳴槍,主動撤退。
為什么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請土司、頭人下山呢?
對許多世居邊陲,也許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大山的民族來說,當時,國家,還是一個陌生的概念。他們心目中,還只認同自己是佤族人、傣族人、景頗族人……
為了打破歷史上的隔閡,將大家團結在一起,在新中國的第一部憲法性文件——《共同綱領》中,黨和政府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各民族都是一家人的理念。
1950年,在國慶一周年慶典上,周恩來總理說:“我們應該有步驟地和切實地實現(xiàn)民族的區(qū)域自治政策,我們應該幫助各民族人民訓練和培養(yǎng)成千上萬的干部,并為逐步改善和提高各民族人民的經(jīng)濟、文化、生活水平而努力,以便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設成為各民族友愛合作的大家庭。”
通過走出大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國,原來就是各民族共同生活的大家庭。
為了讓民族兄弟融入這個大家庭,再大的付出和犧牲都值得!
毛主席很好,我要聽他的話
1950年9月,云南各族代表一起到達了北京。10月1日,在天安門廣場上,代表們不但親眼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中國,而且,見到了向往已久的毛主席。
當毛主席拉著拉勐的手時,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毛主席不但知道佤族,甚至,還提起了佤族砍頭祭谷的習俗。
云南歷史研究所原負責人,102歲的譚碧波解釋說:“祭谷,是拿什么來祭呢?拿雞來祭,拿豬來祭,拿牛來祭,最隆重的拿人頭來祭?!?/p>
在一部名為《佧佤族科學研究紀錄片》中記錄,解放前,佧佤社會中還一直盛行著帶有血族復仇色彩的仇殺械斗,他們將獵獲的人頭裝在布袋里得勝歸來,全寨皆大歡喜。
在今天聽來,這都是獵奇的傳說,然而,它是云南各民族的真切歷史之一。身為國家主席的毛澤東對拉勐說,聽說佤族殺人頭祭谷子,是不是可以用猴子的頭來代替呢。
憨直的拉勐說,那不行,因為猴子的魂它仍然會來吃谷子,所以影響我們谷子的豐收。可以用老虎的頭,但是老虎不好捉。毛主席就說,這件事情還是你們自己商量解決吧。
砍頭祭谷,外人難以理解。但是,由于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涉及到了民族習俗,國家主席毛澤東十分慎重,請佤族自己商量決定。
尊重是因為平等,自己決定,體現(xiàn)著信任。當拉勐從毛主席身上,親身體會到什么是一家人時,大家庭的理想,不僅打動了他,而且也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誓言碑的樹立
從北京歸來后,1950年12月27日,中共普洱專區(qū)第一屆兄弟民族代表會議召開。大會的最后一天,從北京觀禮歸來的拉勐和李保提議:剽牛祭天、歃血為盟。
第一屆兄弟民族代表會議代表方有富(哈尼族)回憶當時的場景:
“牛頭朝南,牛尾朝北,更是吉利,拉勐高興得又跳又唱,在地上打滾。我們就解放啦,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誓為建設平等、自由、幸福的大家庭而奮斗,那么就愿意跟著共產(chǎn)黨在一起。”
血灑在地上,石頭栽在土里,意味著??菔癄€,絕不變心。李保犧牲前,這,也許是他最后的信念。
被殘匪襲擊,犧牲之前,李保說,我見過毛主席,毛主席很好,我要聽他的話。最終他壯烈犧牲。
對于世襲的佤族土司,解放,不但不會給李保帶來新的土地、財產(chǎn),甚至還要失去特權。但是,過去一年,他接觸的每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不論是基層干部,還是毛主席,都讓他看到了一種過去從未見過的東西:真誠的信仰。正是這種信仰,讓李保堅信“平等、自由、幸福的大家庭”一定會變成現(xiàn)實。
一家人,三個字,樸實無華,但是對少數(shù)民族來說,它所體現(xiàn)出的平等、信任和溫暖,比什么都重要。
莊嚴的信念 堅守對誓言的承諾
60多年過去了,當人們越來越覺得一家人的理念理所應當,甚至,平淡無奇時,也許忽略了半個多世紀里,為此作出的不計代價的投入、無怨無悔的付出。
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獨龍江鄉(xiāng)。
2014年7月,孩子們放假之后,空空蕩蕩的校園里,又剩下了方學明一個人。
這里是云南貢山獨龍江鄉(xiāng)。1963年,方學明從昆明師范畢業(yè)之后,懷著把村寨當故鄉(xiāng),把民族兄弟當親人的想法,走進了大山。
這一呆,就是52年。
獨龍江,發(fā)源于西藏。一出高原,就被海拔4000多米的高黎貢山、擔當力卡山鎖住。作為中國人口較少的少數(shù)民族之一,4000多獨龍族同胞就生活在江邊的高山、峽谷中。
每年10月到第二年5月,半年多時間里,由于大雪封山,這里與世隔絕。
方學明進山時,獨龍江兩岸沒有一座橋。要想過江,只能靠溜索。從縣城到獨龍江鄉(xiāng),直線距離大約60公里。這60公里,方學明整整走了7天。
“當時有條小路,一般爬梯子的路。很小很小的路,基本就只能一個人走,其他什么都走不了。獨龍江吃的口糧,那些油啊,都是用人背?!?/p>
當年,與世隔絕、生活貧困的,并不僅僅是獨龍族一個民族。一家人,本來就是指以血緣為紐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群?,F(xiàn)在,如何讓地域上遠隔萬里,發(fā)展上天差地別,甚至彼此連話都聽不懂的不同民族相信:大家是一家人呢?
2011年,周勇和戰(zhàn)友們一起來到了獨龍江。當時,他們的任務是修建一條通往山外的隧道。隧道全長不到7公里。這,對于這支剛剛在喜馬拉雅斷裂帶,完成了被稱為“天下第一難”的墨脫隧道建設的部隊來說,似乎算不上有多困難。
但是,進場半年,各種險情幾乎從沒停止過。作業(yè)前后,開挖臺車被砸爛了6次。最危險的一次,幾百公斤的石頭掉到離工人只有幾十厘米遠。
武警交通三支隊技術員劉強,來自東北,從小見慣白山黑水的風雪,但到了怒江后,他驚覺,這里的風雪竟然比家鄉(xiāng)還大?!捌鸪跷覀冞€人工去鏟雪,后來雪下的量實在是鏟不動了,就越積越高,后來越堆就越高了,就像房子一樣高?!?/p>
這樣的日子,對戰(zhàn)士們,也許只是一段難忘的青春歲月。但是,對方學明這樣,一輩子奉獻給邊疆、一輩子奉獻給民族兄弟的人來說,可能,就是全部的人生。為了大山深處的幾千人,這樣的付出值得么?
2014年4月10日,拿起電話的那一刻,武警交通三支隊副參謀長周勇覺得哪怕就為了這一件事,出再大的力、冒再大的險也值得。
“隧道是4月10號下午1點鐘貫通的。在當天5點鐘的時候,獨龍江鄉(xiāng)的黨委書記和國雄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們鄉(xiāng)里面有個5歲小女孩,被火燒傷了?!?/p>
被嚴重燒傷的小姑娘,名叫艷芳,是家里的獨生女。
剛貫通的隧道成了生命線,從獨龍江到北京大約3300多公里,而通過社會各界的努力,讓艷芳得到了及時的救治。
在昆明,航空公司拆掉了飛機上的座椅,在空中為艷芳搭起了病床。在北京,當人們從廣播中聽到這句話后,都停下了車,為素昧平生的艷芳,讓出了一條生命通道。
50年后 民族工作隊再下鄉(xiāng)
2014年元旦前夕,得知獨龍江隧道即將貫通的消息后,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給獨龍族的鄉(xiāng)親們回了一封信。
“獨龍族群眾居住生活條件比較艱苦,我一直惦念著你們的生產(chǎn)生活情況。希望你們早日實現(xiàn)與全國其他兄弟民族一道過上小康生活的美好夢想。”
一年過去了,總書記惦記著鄉(xiāng)親們,“我們現(xiàn)在都肩負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實現(xiàn)偉大中國夢這樣的神圣使命,一個民族都不能少,都要全面地實現(xiàn)小康?!绷暯酵汖堊迦罕姶碛H切交談,勉勵他們立足自身優(yōu)勢、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努力實現(xiàn)新的發(fā)展。
為了讓一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過去60多年里,人們打通了一座座大山,跨越了一條條江河。鑿通有形的大山固然不易,但是,和這比起來,填平心里的溝壑,也許更加難。
邊城孟連,生活著漢族和傣、拉祜、佤等少數(shù)民族。
上個世紀80年代,為了盡快脫貧致富,這里開始引種橡膠。短短幾年,在政府的扶持下,人們通過公司加農(nóng)戶等方式,形成了幾十萬畝的規(guī)模。但是,隨著橡膠樹日益成林,由利益分配引發(fā)的矛盾,開始顯現(xiàn)。
2003年以后,國際市場的橡膠價格不到五年漲了四倍。群眾要求隨行就市,公司則堅持低價收購,群眾與公司的矛盾日益激化,而當?shù)匾恍└刹康钠ü捎肿崃耍瑖乐負p害了群眾的利益。群眾與橡膠公司產(chǎn)生了劇烈的沖突,最終釀成群眾事件。
勐馬鎮(zhèn)黨委書記羅文華(拉祜族)回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老黨員他就跟我講了,他們覺得村民這樣做也是不對的,但是我們老黨員站出來以后,說話沒人聽,群眾總認為我們沒有代表他們的利益來講?!?/p>
在上世紀50年代初,云南剛剛解放,政府就向邊疆民族地區(qū)派出了訪問團和工作隊。
工作隊做好事、交朋友,帶去的每一粒米、每一顆藥,都飽含著家人的溫暖。從這些被叫做同志的隊員身上,邊疆各民族群眾看到了和過去的不同,懂得了什么是平等,什么是為人民服務。
要想把群眾冷下來的心再捂熱了,就必須把群眾的根本利益放在心上。
2008年,沿著當年走向村寨、走向群眾的路,云南再次向孟連188個村組派出了工作隊。
剛開始,群眾根本不理工作隊成員。勐馬鎮(zhèn)黨委書記羅文華(拉祜族)回憶:“一個工作隊員他叫李志強,他是我們縣畜牧局的,他當時初次去群眾家的時候,沒人理他?!?/p>
李志強只好默默地跟在群眾后面,群眾干什么,他就幫著做什么。
堅持到第三天第四天的時候,一個群眾就喊了他一聲,是不是來和我們一起吃午飯。他當時感動得眼淚都掉下來。
2008年,在政府的主持、協(xié)調(diào)下,工作隊開始逐村逐戶地明晰14萬畝橡膠林,400多萬棵橡膠樹的產(chǎn)權,由群眾自主經(jīng)營,隨行就市。
芒沙村民小組村民玉種(傣族):“我們老百姓占了百分之多少,公司占了百分之多少,他們都計算給我們聽?!?/p>
孟連縣民宗局干部巖佳(佤族):“公司17%,你83%,你算一下,一年這個膠樹你能有多少收入。他就把他家一壇酒抬出來?!?/p>
在民族地區(qū),維護了群眾利益,就維護了民族團結。
一家人,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種信念。正因為如此,在云南,共同富裕既是當年對民族兄弟做出的莊嚴承諾,更是今天將一家人凝聚在一起的必由之路。
2014年,羅文華再次回到了當初連門都進不去的寨子。邀請他的村民,正是當年帶頭砸警車的人。
將心比心、以心換心,說起來并不難,難的是能否真正把村寨當成自己的家。
守護——另一個時代的使命
大理白族自治州喜洲鎮(zhèn)。
2004年,林登結束了芝加哥的生意,全家人一起搬到大理邊上這個叫喜洲的小鎮(zhèn)?!拔以敢獍盐宜械囊磺?,比如說房子賣掉,事業(yè)放棄,而且冒險我的兩個兒子的教育。就是因為我們要證明他們也有一種寶貝?!?/p>
喜林苑,就是林登眼里的寶貝。院子,1948年落成,過去是一戶白族商人的宅邸?,F(xiàn)在,林登把它租下來,改造成了一個客棧。
和芝加哥相比,喜洲顯然不那么現(xiàn)代。別的不說,光是教育環(huán)境,也許,就不能同日而語。
喜林苑的租約只有10年。這樣一所最終不會屬于自己的老房子,能給林登帶來什么呢?
在距離喜洲300公里外的麗江市,當2008年,和桂生決定把自己的家騰出來辦一所東巴學校時,別人也有這樣的疑問。
東巴,納西語,意思是智者。幾千年來,東巴通過歌、舞、經(jīng)書、醫(yī)術,凝聚了納西族,也傳承了納西文化。
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對于東巴的需求越來越少。不管是作為職業(yè),還是技藝,東巴都面臨失傳的風險。
“我相信以前的文化消失可以怪罪在文革,但這一代的文化消失,再這個樣子消失,所有民族會怪罪在我們的頭上?!薄{西族大東巴和桂生。
所有的民族,都怪罪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東巴。這句話,乍一聽,似乎有些夸張。
東巴到底在守護著什么樣的珍寶,讓和桂生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使命感呢?
在和桂生的東巴學校里,最主要的功課就是學習東巴經(jīng)。由象形文字書寫的經(jīng)書,與其說是宗教典籍,不如說是民族史詩。
一本小小的東巴經(jīng)中,不僅記載著納西先民的足跡,還有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對和桂生來說,守護的不僅是東巴經(jīng),更是中國這個大家庭的共同記憶。
“大概每個星期兩三次,他們都會有送葬。送葬就是把他們的棺材,送到那個山腳山腰,這個有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參加,我覺得這個真的很有意思。我們有幾次有一些貴賓,包括有一次有一個大使來了,他也幫我們抬著,抬著到山腳,他去過太多了,100多個國家,他告訴我,那個晚上,這個是使他最感動的?!薄值?。
還有什么,比“回家”兩個字更能觸動漂泊的心靈呢?
家,這種由親情和責任構成的關系,幾千年,不僅維系著中華民族,也決定了中國人看世界的態(tài)度。只要承認這種基于親情的責任,任何人不論膚色、語言、生活習慣、生存方式……如何不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
正是這種樸素又真摯的情感,讓林登找到了歸宿,找到了回家的感覺。不遠萬里,從地球彼端的芝加哥而來,林登與老東巴和桂生守護的,都是同一種東西,那就是家,心靈的歸宿。
千百年來,不同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華文明。中華文明,作為各民族的精神家園,心靈歸屬,缺失了哪一種文化,家,都不再完整。這,在成千上萬個和桂生心目中,已經(jīng)是一種自覺意識,一種使命。